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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珉:邓名先生新诗《如来如去》的体用寓意

 陈嘉珉图书馆 2019-06-04

邓名先生新诗《如来如去》恰好二百字,每行字数最少四字,最多十字,按诗行排列空白空间很大;为减少空白,这里不按分行、而按分节格式重排如下:

你慧眼微启/空山新雨/大地如封似闭。/青草长,茑飞息,/秋水连天,般若神奇。/如来如去

你朱唇轻开/法雨翠滴/菩提漫天欢喜。/山清静,水禅定,/慈悲如轮,朗照寰宇。/如来如去

你拈花一笑/乾坤位移/众生不离不弃。/心直指,字不立,/涅槃妙义,圆融如意。/如来如去

你寂然默立/色空须弥/虚含万物同体。/波生灭,云卷舒,/上天下地,天人合一。/如来如去

你我真含一如/明珠俱足/脱落云淡风轻。/一颗心在红尘,/一颗心在净空。/一莲绽放,/一叶飘零。/如来如去

读邓名先生这首新诗《如来如去》,我曾写过一首读感诗:“(一)如来如去一空如,拈花朱唇入诗无。下笔万虑呈高境,诗外法尔如是殊。(二)言情非是言情目,爱语入诗胜直露。弃单取双超智慧,红尘净空仙人途。”愚作意在说明《如来如去》兼具的体用关系,以及体的完美特性。

这五节诗写什么呢?初看很像写爱情。看每节诗的开头:“你慧眼微启,空山新雨”;“你朱唇轻开,法雨翠滴”;“你拈花一笑,乾坤位移”;“你寂然默立,色空须弥”——爱的程度不是在步步深入、层层递进吗?虽然诗中用了“法雨”、“色空”、“须弥”等佛经词语,但不妨碍这是“爱”的神圣表达啊。

然而一首诗,如果只是为谈情说爱,便精言妙语铺成一番,那就肤浅、单调了。这五节诗绝非谈情说爱,而是以表附里、以用通体,因此它是“如来如去一空如,拈花朱唇入诗无”,另有其深刻的内涵和寓意。“如来如去”的题旨是空如、没有,因此情爱外相进到这样的诗意里边,就已经不是有,而是没有,外相被转了,“用”随“体”转了。

漂亮深邃的文学艺术,总是一种脱离实际的实际,似是而非,非非而是,意不直指,永远是文学艺术的魅力和深意所在。如果一首诗,只是把直白无疑的散文句子分行排列,那就索然无味、价值大打折扣了。试想,如果在《道德经》这篇上古自由诗中,老子开篇就把“道”说得直白分明,于是乎其所“道”者,便不是“道”了,此即“道可道,非常道”也。

任何一首好诗都具有阴阳、体用两面。清人袁枚的《随园诗话》说:“诗有干无华,是枯木也;有肉无骨,是夏虫也;有人无我,是傀儡也;有声无韵,是瓦缶也;有直无曲,是漏卮也;有格无趣,是土牛也。”针对邓名先生这首高明的言情诗而言,便是愚诗所说“言情非是言情目,爱语入诗胜直露”,其后还有深意所指,还有大道所表。

在邓名先生这首诗里边,情便是“华”、“肉”、“人”、“韵”、“曲”、“趣”之用,是很吸引人的“表用”。那么“干”、“骨”、“我”、“声”、“直”、“格”之体是什么呢?“内体”并非一开始就会吸引人的,因为你没有认识和明白它。

在邓名先生的《听雨》诗集里边,多数诗篇都是这类体用一如的精妙作品,非常富有玄机深意。我的《三读邓名先生《听雨》诗集》写道:“粗看郎君未了情,细品真人藏道心。若即若离诸仙子,实修体证帝王经。”如果你读邓名先生的诗,只是读到“用”在字面上的“未了情”、“诸仙子”,而没有读出“体”在其中的“藏道心”、“帝王经”,那就把诗人看简单了,当然读诗人自己也十分肤浅了。

我长期读邓名先生的诗,并且认真读过他所有的诗,最大的体会是:一旦知晓内体所在,读诗人便会豁然开朗,得到无穷的智慧启迪。

我们来看《如来如去》这首诗富有魅力的表用——怎一个“情”字了得!千百年来,世人公认,成就人生最巅峰极致的追求——成佛成仙——必须精进修行。可是对于修行,情爱这一关很难通过,因此佛陀把世间人叫有情众生,天下“情”为何物,看看世间人便即刻明晓。

修行很好啊,真诚皈依上师,懂得无上妙法,可是离开师父和妙法,又全身心地跑到情人那儿去了。针对此般无奈,仓央嘉措的诗是这样写的:“至诚皈命喇嘛前,大道明明为我宣;无奈此心狂未歇,归来仍到那人边。”(曾缄七言译本之十七)仓央嘉措又写道:“入定修观法眼开,祈求三宝降灵台;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曾缄七言译本之十八)真没办法啊,人不仅是有情众生,而且是刚强众生,情缘深厚,习性难改,劣根难断——我的确是在真诚地修行呀,期待登堂入室啊,可是默想师父的形象,心中哪里会出现;反倒那恋恋不忘的情人,却不请自来了。

情爱与修行的矛盾是个大问题。佛家最高经典《楞严经》,一开头就摆出这个大矛盾、大问题——佛在室罗筏城祇桓精舍举行法会,有一千二百五十人参会,盛况空前,庄严无比。佛要开示最高经典了,“十方菩萨,咨决心疑,钦奉慈严,将求密义”,而且这个法会还是波斯匿王承办的,国王亲自迎请如来佛莅临此会授法。在佛教史上,这是最最重要的一次盛会,可是佛的十大弟子中,竟有一人没到会。经文说:“唯有阿难,先受别请,远游未还,不遑僧次。”阿难干什么去了?“尔时阿难,因乞食次,经历淫室,遭大幻术”,被摩登伽女“摄入淫席,淫躬抚摩,将毁戒体”。佛经没有避讳“淫室”、“淫席”、“淫躬”等词,说明世间最能对抗和障碍修行的事物,就是情爱淫邪。而解脱情爱淫邪的羁绊,还要佛陀亲自使用最高法力:“有佛化身,结跏趺坐,宣说神咒,敕文殊师利,将咒往护,恶咒消灭,提奖阿难,及摩登伽,归来佛所。”

面对这个大矛盾、大问题,真的没有两全之法吗?若有一法,既能满足世俗情爱,又能满足高尚修行,那多好啊!仓央嘉措的诗道出了苦衷:“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曾缄七言译本之二十四)数千年来,道家、佛家修行的历史和见地严肃地回答:没有这样的“双全法”!

于是有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以追求世间情爱那样的牺牲精神来修行,如何呢?仓央嘉措回答了这个问题:“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曾缄七言译本之十九)仓央嘉措认为,若把谈情说爱的精进努力用在修行上,在今生今世便可肉身成佛。

从这个“用”的角度讲,邓名先生的《如来如去》一诗,正是于无声处胜有声,而不声不响地表达了把情爱力量的巨大动力用于个人修行的智慧法门。谈情说爱是幸福快乐的,以谈情说爱的方式来修行求道,则是智慧高明的,所以《如来如去》是一首很智慧,极高明的诗。

从“体”的角度看,在《如来如去》五节诗中,从“慧眼微启”到“真含一如”的过程展现,智慧启示的程序非常微妙自然,这就是笔者读后诗所说“下笔万虑呈高境,诗外法尔如是殊”,所呈现的意境太殊胜了。

从“空山新雨”后的“慧眼微启”,到“色空须弥”的“寂然默立”,每一节诗的隐喻内涵都在层层推进,最后达至“明珠俱足”的“真含一如”这个太极道门,便戛然而止,可谓精妙绝伦。

佛经在两千年前刚翻译到中土时,对道家的“自然”一词非常钦佩,但又不愿借用,于是就自造了一个比“自然”更确切精妙、经文味道十足的词——法尔如是。道家的“自然”仅是自然而已,佛家的“法尔如是”不仅重视自然,而且强调人为活动必须效法自然。

有人说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融入自然,可是你了解自然吗?比如你每天上班,走过公园门口走了二十年,可是公园门前有几个树种、几棵大树,你知道吗?人永远在人群构成的社会中折腾,已经久违了自然,忘却了自然。只有“慧眼微启”者,才会发现“空山新雨,大地如封似闭”的自然,才会自然记住“青草长,茑飞息,秋水连天”的自然。

禅宗古大德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大自然把天地间一切真理都告诉我们了,用孔子的话讲就是“吾无隐乎尔”,这就是“般若神奇”啊!

“慧眼微启”很关键,可以说是关键中的关键,是开章明义的关键,这是非怒非喜、非苦非乐的状态,即《心经》所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状态。试想,当你怒气冲天或喜气洋洋地走过公园门口,你会留意那里有几个树种、几棵大树吗?唯有“慧眼微启”的妙观察,才会发现自然的“般若神奇”。这是该诗第一节的自然发现,也是第一层的“如来如去”,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原始“如来如去”。

从第一节六根的“慧眼微启”,到第二节六根的“朱唇轻开”,智慧启迪再进一层。“法雨”比喻佛法,“菩提”是梵文Bodhi的音译,意即觉悟、智慧。认识和融入自然,实现人天合一,这是缘起眼根而开悟的观自在菩萨;那么到达舌根,只须“朱唇轻开”的法布施,便自然“法雨翠滴,菩提漫天欢喜”了。因此这里的“法雨”也是“法语”,是如及时雨一般的布施法语。大自然改变没有呢,没有啊,依然是慧眼中“山清静,水禅定”的自然。然而在于人,善根发起了,因此“慈悲如轮,朗照寰宇”。这是第二节的人为作用,也是第二层的“如来如去”。

到达六根的身根,便要付诸行动了。中道如法、自在如来的智慧行为,并非无为,亦非大为,轻轻“拈花一笑”足矣。法力表现轻微,亦能使“乾坤位移”,然而慈悲入怀,“众生不离不弃”。“心直指,字不立”,是无边法力的第一义;因为一落言诠,便是第二义,所以要“心直指,字不立”。言行融入第一义,便是“圆融如意”的“涅槃妙义”。这是第三节诗所讲的行为作用,也是第三层的“如来如去”。

第二、第三节诗的“如来如去”,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如来如去”,因为都是讲人的言行作用、有为功德。这个用,是用在了正道上,是寻道通体必不可少的大用。

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然而更高的境界是“寂然默立”,这也是老子的无为境界,在此道佛是相通的。在这个境界非色非空,同时亦色亦空,而且“色空须弥”到了极点,如此方能“虚含万物同体”。大自然依旧“波生灭,云卷舒”,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上天下地,天人合一”了。这是第四节的境界,也是更高一层第四层的“如来如去”,即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如来如去”。

然而“寂然默立”并非人生追求的极致,只是认知的最高境界,而不是回头做功夫,再造出入不离的大自在、大如来。有人出离世间,深山涅槃,高庙布道,瞧不起世间人,把世间人视为没有觉悟的尘世凡夫。然而其吃喝日用,却要依靠世间人的劳作提供。世间人离开他非山非水的高谈阔论,依然会活得很好;然而他离开世间人的劳作三天,却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寂然默立”是极高境界,但不是人生修行的最高境界。

最高的人生境界是修行觉悟之后不舍众生不住涅槃,还要回头去做世间功夫,正如六祖慧能大师的《坛经》所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佛法永远在世间,须要做世间功夫来感悟佛法、觉悟自己;离开世间去寻求觉悟成佛的法门,那是在兔子身上找羊角,徒劳无益,白费功夫啊!

从内体而言,第五节诗揭示了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在“你我真含一如,明珠俱足,脱落云淡风轻”之后,便是“一颗心在红尘,一颗心在净空;一莲绽放,一叶飘零”,这是最高层次的“如来如去”,是在世出和世入两个境界来去自如、无碍无阻的大自在、大如来;若执着一端,便还是有碍之人,非和谐之人。

人生最高的和谐,并非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而是出世与入世的和谐。每一节诗都以“如来如去”结尾,何谓“如来如去”?似乎来了,但却已经去了;似乎去了,但又确确实实地来了,这就是“如来如去”——不离世间又超世间,不住涅槃又真涅槃的“如来如去”。所以“如来如去”,本身就是深刻寓意。

“一颗心在红尘,一颗心在净空;一莲绽放,一叶飘零”,这是我所看到对“如来如去”最佳的诠释,同时也是中道法则落实在世间的大德。“一颗心在红尘”表入世,“一颗心在净空”表出世。把两界分开来看是两颗心,但其实不是两颗心,而是出入两界自在无碍的一颗心。“一莲绽放”是出世觉悟的智慧成就,“一叶飘零”是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的孤独情态。郁郁寡欢是难免的,因为你出世了,并且出世又入世了,因此必然高处不胜寒。这也说明恒顺众生、随喜功德的重要性,否则难以“如来如去”。

在世上,唯有“一颗心在红尘,一颗心在净空”而“一莲绽放,一叶飘零”之人,才会获得大自在,这便是愚作读后诗所说的“弃单取双超智慧,红尘净空仙人途”。同时在事功成败之际,依然拥有广阔的精神空间,而不被世俗得失羁绊无解。反过来有一颗净空飘零之心,更会对世间事功驾轻就熟、拿得起放得下而游刃有余,从而把世间事做得更杰出、更成功,因为融入尘世的五根已经转为成所作智,于是乎所言所行,必成而已!

在邓名先生《听雨》诗集中,抒写世入、世出“两和谐”的诗篇,还有如《青青如云》等。愚作《读邓名先生新诗〈青青如云〉》写道:“世事最难两料理,阴阳道法总和谐。春夜喜雨半期待,青青舒卷不期遇。倾心如云珠泪滚,青青如来迎还拒。半开半合半睁闭,青青如法两岸语。”《青青如云》这首诗启示我们,世间的阴阳两面,以及世间与出世间的阴阳两面,都有一个“青青”之道。“青青”之道的道旨,就是“总和谐”,它不是斗争、排弃,而是“如法两岸语”,因此而有“如云”般的自在飘逸。

最后我想说,《如来如去》并非只是作者的一首修行哲理诗。作为把拳修、从商、创作集于一身、融为一体而成就非凡的邓名先生,他数十年可歌可泣的行迹本如此。诗——不过是真情实性、真修实证的抒发和表露罢了。

20196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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