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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敬求雅:提升书法的文化品位(格调篇)

 家有学子 2019-06-04

持敬求雅:提升书法的文化品位

——兼作书法评审中加强学术文化审察的探索思考

陈胜武

三、格调

浙江是人文荟萃之地,也是中国书法的重镇,历代名家辈出。重视文化修养和品位,一直以来是浙江书法的优良传统。沙孟海先生1980年《与刘江书》中提出:“作为专业书家,要求应更高些,就是除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理,或是史事传记,或是金石考古”,“学问是终身之事”等几点意见,指出了书法技能学习、学术研究以及人生态度的关键问题,对当今书法界仍具深刻的借鉴意义。

书法、篆刻应该具有文气、诗意、雅趣,通过技法、内容、格式、情趣等方面表达体现出来,综合给人的印象观感是技法高妙、内容文雅、礼仪得体,这种综合品位很难用量化指标来衡量比较。古人对此也没有定论,但是历代相传有一些标准和习惯,姑且用“格调”这个词汇来表达,可以理解为书面格式、情趣调门和审美品位。

书法、篆刻的格调,有些方面有非常严格的制度规定,有些则是约定俗成的特殊的形式要求,还有款跋中的特殊要求,都是千百年来文化自然积淀的结果。用于酬赠的书法、篆刻综合要求非常讲究,包括内容、称谓、民俗、款跋等方面是否符合传统礼仪,展览书法篆刻很少涉及酬赠因素,但是这个问题不得不注意。当今展览书法作品有很多违反本民族艺术规律的做法,这在目前展览评审中还不是重点,对于很多具体问题专家们也还没有统一的认识和标准。我认为从提高书法篆刻作品文化品位的角度,值得开始探讨,应该注重以下方面。

1、文本情感与书写笔调完美结合。

《书谱》尊崇王羲之为“宗匠”,肯定他“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情感与笔调完美结合,这是王羲之“历代孤绍”的核心因素之一。当下书法的最大弊端,就是为艺术而艺术,过分关注视觉效果,对于作品内在的文化和精神因素考虑不多,在情感和笔调的融合上基本是个“空洞”。

我曾见过一张隶书《出师表》,优缺点都比较明显,可以作为剖析展览书法作品品位的一个典型。优点是作者具有较强的书写能力,专业基础扎实。缺点主要是硬伤突出,忽视作品内容是奏章这个特性,没有关注“情”和“调”的契合,可以归纳为以下四方面问题:

一是文本内容错漏11处。流传后世的《出师表》不同版本在文句上有细微差别,但是关键语句都是一致的。本作品对于文本内容把关不严,错漏较多。“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后值倾覆”,“倾”字都写作了“庼”。倾,本义是歪斜,古多用顷为倾。庼,本义是小堂。“将军向宠”的名字,写成了“尚宠”,甚至将“还于旧都”写成了“归都”,估计是抄写了简体字版本,都是不可原谅的硬伤。

二是墨色表现不当。用墨故作枯湿浓淡。一开始“臣亮言”三字严重涨墨难认。“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等几处又用墨吝啬,墨色干枯几难辨认,书写奏章文本岂能如此用墨。

三是不宜用摩崖书风抄写奏章。汉末三国时期,楷书开始形成。当时官员上表通用字体,现在很少有实物可证,或许还是以隶书为主。钟繇的《荐季直表》,是同时代、同性质的奏章,采用的是恭敬的楷书。书法创作抄写奏章,不一定说非要写成当时的格式和书体,历史上就曾有据传是岳飞写的行草《出师表》。但是从“情深调合”的要求看,总体上应该要持敬虔诚,宁庄不浮,宁古不俗,字法严谨。摩崖书风比较恣肆张扬,本作品用摩崖书风抄写奏章,多字结体和笔画故作欹侧、拖长,全篇多字显得东倒西歪,让人感觉书风轻浮。装裱的时候故意沿边裁掉部分笔画,希望制造视觉张力,不可取。

四是格式缺乏逻辑联系。汉碑中出现了格式上“抬”的萌芽,但是不多见、不统一、不严格。钟繇《荐季直表》没有采用抬阙格式。本作品书者采用的可能是现行简体横排的书籍作文本,然后繁体竖排书写,似乎只是纯粹为了视觉需要,打乱文章语意段落,任意换行。“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然”字之前空一格,不明何意。“宫中府中”、“臣本布衣”换行顶格另起,应该是横排文章段落另起。最后一纸,换行更加匪夷所思。“五月渡泸”、“庶竭驽钝”两处都忽然另起换行。“至于斟酌损益”又忽然换行,起首空两三字,莫名其妙,这一行又不写到纸张底部,“讨贼兴复之效”句子突然断句,活生生被斩成两段,“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换行顶格。

总而言之,本作品展现的精神气质和风格样式,与文章作者朝廷栋梁、千古人臣楷模的风仪不合。书者要体现书写技巧,彰显个性,其实完全可以换个其他内容来抄录。

2、盖章的问题值得探讨。

关于印章内容。我不反对当今俗语内容入印,这些可以理解为雅谑,也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特点。但是这类内容的印章使用要慎重,在经典古诗文上,加盖“神马都是浮云”等印章,便是不敬不妥。篆刻印屏,庄严和雅谑的内容也不要随意放在一起为好。

书法作品上加盖多印的做法不可取。现在的书家借鉴传统书画形式,流行在作品空白处钤盖印章,以求营造“古物”的视觉效果。中国传统书画上的印章,是在千百年的流传过程中,作者和收藏、鉴藏者根据特定的艺术规律,先后慢慢加盖自然形成的,这是历史和文化自然积淀的结果。现在书家对此做出“形式至上”的片面解读和机械模仿。一件作品刚写好,作者就要盖上十几枚甚至几十枚印章,把留给将来收藏鉴藏家盖章的重要空间统统一次性占据。这样急于装老的作品,真不知道让将来的收藏、鉴藏者如何置足?

现在展览中,颇为流行使用一种预制纸张,将古代书法作品的文字去掉,留下底色、印章,然后大批量印制出售给作者使用。一位作者采用批量生产的仿古手卷纸张,纸张底纹上面多处加盖了清代皇帝御览和“太上皇帝至宝”等印章,这种纸张还保留了古代手卷的开头板绫部分底纹,作者完全无视,在这种板绫底纹上也写满了文字,体现出作者对于书法的书面规范毫无所知。

还有一种做法颇为流行,借鉴西方波普艺术做法,在书法上盖印时,一枚印章多次重复盖在一起,组成一个块面,似乎是沃霍尔《玛丽莲·梦露》一画的印章版。或者用一块印材的平板面,盖出一条红色条块用在作品中当装饰,实在是莫名其妙。

传统书法中,帝王的作品和匾额题字,会把印章盖在正文上方中央,现在有的书家喜欢模仿这种做法,也在作品中央上方盖一方大印,就如同人们爱穿着皇冠龙袍上街,把这个当做流行以显示品位,是滑稽可笑的做法。

3、使用姓名称谓应该符合传统习惯。

赵孟頫跋李衎《四清图》中有句:“吾祖爱竹世所闻,敬之不名称此君。”对于草木尤其如此,对于人际交往的名字更加可以想见规矩严谨。古人名是谦称、卑称、自称,字是敬称、尊称、他称,成年以后另外取字专供交际使用,对人不能随意称名。《礼记·郊特牲》说:“冠而字之,敬其名也。”沙孟海《名字别号源流考》:“吾国风俗之特点,名以外又有所谓字者,在礼所以尊名。故称人以字,自称以名,宾主分用,有自来矣。”顾炎武《日知录》指出“嫌于直斥其名,”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卑对尊、后辈对前辈、后人对前人,是不可以或不适宜直指称名的。古人除了名之外,还有字、号、官职、爵位、谥号、郡望等很多文雅和尊敬的方法来指称他人。五四运动以来,西风东渐,很多中国人终生只有一个名字,别无字号,大家习惯了互相直呼其名。书法圈对这方面的认识还远远不够,我认为书法作为传统文化的典型代表,在书法圈和书法作品中应该遵循传统习惯使用姓名称谓,否则无法理解古人书法中的文化规范,也会斩断传统。

中国古代文人中,苏轼称谓之繁多之复杂大概是绝无仅有的。袁庭栋先生《古人称谓》搜罗苏轼的称呼有好几十个:苏子瞻、眉山公、苏眉州、峨眉先生、东坡居士、苏东坡、谪仙人、坡翁、东坡道人、坡仙、坡公、苏文忠公等。其中尊敬、亲切、文雅的称呼有“坡公、坡老、坡翁、坡仙”等。李清照很推崇苏东坡,只要提到,不敢直呼其名,都是尊称“苏公”、“坡翁”,甚至“坡仙”。

展览书法中,很多作品对于先贤都是直指其名,比如李白、杜甫、韩愈等,比比皆是,还有在题跋中将董其昌直称为“其昌”,都是不够得体的。现在的书家酬赠作品时,很多人不懂得如何得体地称呼他人和自己,或者指名道姓,或者干脆回避称谓,赠送他人的作品在称谓上没头没脑。

对于贺寿、贺婚、贺喜、哀挽等特殊用途的作品,很多书家不知如何得体地称谓署款。一位名家向同仁邀约贺件为自己贺寿,结果征集到的作品中,相当部分内容和贺寿主题毫不相干,也没有上款。这种作品在礼仪方面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作者极其不乐意应邀写贺件,碍于情面,随便给一件应付塞责了事。更有甚者,有的贺寿作品无上下款无题跋,如同到人府上参加寿宴,衣冠不整,放浪形骸,来去无礼,不与主客交一言。有书家用柳宗元《江雪》写作品给某单位用作贺件。有书家在纪念先贤诞辰贺件署款中,自称酒后遣兴,非常轻佻。

4、材料选用不虔敬不得体。

传统对于书法材料的选择是非常讲究的,重要事件、重要人物、重要题材、重要场合,必定选用珍贵的材料,贺喜吊丧等不同情况必定选用合适的材料。材料讲究与否,表现的是作者的身份地位以及态度虔敬与否。有书家给高龄前辈写贺寿作品,或者展览作品,用蓝黑色印泥钤印,这是以前丧家用的,而这个作者本人此时并非丧家,显然他是不知道这个习俗。

5、关于字体选用。

古代字体选用有制度规定,也有约定俗成的规范。《干禄字书》对此有深入论述。钱钟书《管锥编》论庾元威《论书》,主张作字须得体,最后记陈祖壬事云:“犹忆李宣龚丈七十寿,名胜祝釐诗文,琳琅满墙壁而盖几案;陈汉策先生赋七律以汉隶书聚头扇上,余方把玩,陈祖壬先生傍睨曰:‘近体诗乃写以古隶耶?’余憬然。后读书稍多,方识古来雅人深致,谨细不苟,老宿中草茅名士、江湖学者初未屑讲究及乎此也。”用汉隶书写清人的近体诗,在“谨细不苟”的老派书家眼里,是有失体统的,这种观念在我们看来当然是比较保守极端的,艺术创作不应该如此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但是如果没有任何约束,不屑讲究字体和内容的匹配性,则滑向了另一个极端。

启功先生在《古代字体论稿》中指出:“每一个时代,都不止有一种字体。……每一个时代中,字体至少有三大部分:即当时通行的正体字,以前各时代的各种古体字,新兴的新体字或说俗体字。……从字体的用途上可见一种字体在当时的地位,例如草稿、书信,与金石铭文不同。凡一种字体在郑重的用途中,如鼎铭、碑版之类上出现,即是说明这种字体在当时已被认为合法,可以‘登大雅之堂’”。笼统来说,鼎铭、碑版、题刻、公文等,通常都会选用当时最保守、最严谨的书体。匾额、宗祠庙宇对联等,通常宜用楷书等静态正体(包括篆隶),日用文书、致尊长信札等宜用恭楷,给同辈、晚辈日常书信及日常书写,可视情选用行草书。当下书坛二王书风方兴未艾,崇尚二王书风并没有错,但是片面抬高二王尺牍书风,无限扩大其外延,贬低其他书体,不分对象和场合都使用尺牍行草,就走向过犹不及的反面了。有书家为寺院书写楹联,用的是狂草,还张牙舞爪地把笔画写到界格之外,毫无持敬之心和清净庄严之相。

篆刻印屏体现作者的综合水平和文化修养,印屏有特殊规范。不少人用草书题署,是不妥当的。自署应该谦卑恭谨,宜用正体;给他人题署,也宜用正体。不管自署还是给他人题署,都宜自称自名,不宜称号。只有长辈给后辈题署,才可用行草书,自称字、号。

6、书家应该提高文史学术和古典文学修养。

注重文史学术和文学学习,能够提升书家的学识、修养、情趣,不会马上且必然带来书家书写技巧的提升,很多书家因此以社会专业分工为借口,忽视甚至否定文化学习的重要性,这是肤浅鄙陋的看法。一个文化修养不高的书家,一定不可能成为最优秀的书家,当今书家应该具备初步撰写格律诗词、对联、文言题跋、信札等的能力。温州书家在这方面有优良的传统。温州历来被称为“东南山水窟”,自从谢灵运出任永嘉太守,并在温州写下中国首批山水诗以来,东瓯大地就有着悠久的诗词传统,在温州书法界,历来也有着诗词的传统,书法家和诗人是密不可分的两种身份,尤其是民国以来,马公愚、方介堪、王荣年、夏承焘、吴鹭山、王敬身等,在书法和诗词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在当今书坛普遍注重视觉形式,忽视书法家人文修养的大环境中,温州书坛依然继承传统文人书法的优良传统,萧耘春、林剑丹、张如元等前辈书法家学艺兼修,诗书并重,在他们的熏陶和引导下,温州年轻书法家中,不少人也开始学习诗词,互相酬唱,逐渐形成较好的氛围。2013年,温州市书协成立了“文史和学术理论委员会”“诗词委员会”,旨在提高温州书法家的综合修养,提高温州书法的文化品位。这种做法值得在书法界弘扬提倡。 

7、提倡文书合一。

近百年来,中国书法经历了巨大的转变,逐步从文人的大众生活技能演变为小众专业艺术,而书法家则大多从文人蜕化为抄书的手艺人。在当今书法界,书法正在逐渐被从传统国学的土壤中剥离出来,并且远离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一种只在展厅生存、纯粹讲求技巧的视觉艺术,而展览书法正在一统天下,挤兑了书札、诗笺、题跋、笔记等其他书法形式的生存空间。当下书法应该有另外的多种形态,要提倡传统的文人书写。书法家应该具有一定高度的文化自觉,提倡书法与诗文结合,以承延前贤、传续文脉为理想,躬行古今贤哲主张的“以学养书”的人文传统,勉力创作高品位的书法。书法作品应该鲜活地融合在人们的日常生活细节中,才能真正具有人文价值,才会辐射出蓬勃的生命力。重新让书法回归本位,这是对书法的敬畏,也是清醒认识书法的文化价值。

8、书法展览应该转型提升。

中国各级书协组织,现在热衷于举办竞技型的比赛展览,当前的展览基本是按照全国展、中青展、各书体展、形制展(册页、扇面)、专题展等形式举办的,其中文化审察机制所起的作用有限,这种展览模式已经无法带动书法篆刻的文化品位上作提升。不容讳言的是,目前的展览体制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利益链条,暴露出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在全国各地都刺激了一批急功近利投机心态的作者,他们不求养成,只求速成,只想着通过最快捷的方式达到入展和牟利目的。由此则催生了一批书法速成训练班,通过提供参展作品范本、提供批量生产的特制纸张、进行针对单件作品魔鬼式训练等等。每次展览中都会涌现一批高度类似的作品,从材料、布局、拼贴,到内容、书体,都像是复制品,甚至有抄袭、代笔的嫌疑。不少数作品明显表现出作者明显不懂字法生硬描摹,不懂书写内容和文法,书写功底不扎实等问题,这些都是急功近利的后果和表现,严重违反了书家成长规律,对于书家和书法生态圈的长远健康发展是极其有害的。

书法展览完全可以深化、转型、提升,比如举办当代书家原创性的诗文展、信札展、题跋展、手稿展、酬赠书法展等。也许各级书协曾经举办此类展览,效果不太好,但是不能因噎废食停顿中止,这才是中国书法发展的正途。

针对上述这些问题,各级书协在今后的展赛中还需要采取针对性的措施,深化评审机制,加强学术观察审核,树立书坛正气清风,进一步提升书法篆刻作品的艺术品位,确保书法继续健康快速发展。

 (全文完)

陈胜武

1973年出生于温州

师承马亦钊先生

现为浙江省书法家协会主席团成员、评论委员会副主任,温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温州市吟诵学会副会长。

著有《温州书法百家百集——陈胜武书法集》《一二斋翰墨心印》《马孟容马公愚昆仲年谱》《第二类书写——陈胜武书翰》。

编著《马祝眉家书》。执行主编《百里芳人——温州马氏家族三百年文史学术资料汇编》。合编《禅心剑气相思骨——马公愚诞辰一百二十年纪念集》《双璧华章——马孟容马公愚昆仲书画展作品集》《海派篆刻家代表系列作品集·马公愚》。

2015年撰有当下书法忧思系列三篇《书而无礼》《书而无文》《重建中国书法的文化大厦》。2016年在中国书法网举办“第二类书写——陈胜武书翰微信十帖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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