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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特朗斯特罗姆:诗六首(附雪野评论)

 子夏书坊 2019-06-05

石头

我听见我们扔出的石头

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过岁月。山谷里

瞬息迷惘的举动

叫喊着从树梢

飞往树梢,在

比现在更稀薄的空气里

静哑,如燕子从山顶

飞向山顶,直到它们

沿着生存边界

抵达极限的高原,那里我们

所有作为

玻璃般透明地跌向

仅只是我们

自身的深底。

十月即景

拖轮锈痕斑斑。它为何停留在内陆深处?

这是一个寒冷中一盏熄灭的沉重的孤灯

但树有疯狂的色彩。信号传向彼岸!

有几棵好像渴望被带走。

回家路上,我看见钻出草坪的黑墨蘑菇。

这是黑暗的地底

一个抽啜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

我们是大地的。

记忆看见我

六月的一个早晨,醒来太早

但返回梦中已为时太晚。

我必须出去,进入坐满记忆的

绿荫,记忆用目光跟随着我。

它们是无形的,它们和背景

融为一体,善变的蜥蜴。

它们如此的近,我听见

它们的呼吸,尽管鸟声震耳欲聋。

蓝房子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夜。我站在密林中,转向我那雾蓝色墙壁的房子。好像我刚死去,从新的角度看它。

它已度过八十多个夏天。其木头饱含四倍的欢乐三倍的痛苦。当住这儿的人死了,房子就被重漆一次。死者自己漆,不用刷子,从里边。

房子后面,开阔地。曾是花园,如今已荒芜。静止的荒草的波浪,荒草的塔林,涌动的文本,荒草的奥义书,荒草的海盗船队,龙头,长矛,一个荒草帝国。

一个不断抛出的飞去来器的阴影穿过荒芜的花园。这一定和很久前住这儿的人有关。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他的一种冲动,一种思想,一种行动意志般的思想:画……画……逃脱他的命运。

那房子像一张儿童画。它所代表的稚气长大,因为某人——过早地——放弃了做孩子的使命。开门,进来!天花板不安,墙内平静。床上挂着有十七张帆的舰船的画,镀金框子容不下嘶嘶作响的浪头和风。

这里总是很早,在歧途以前,在不可更改的选择以前。感谢今生!我依然怀念别的选择。所有那些速写,都想变成现实。

一艘汽艇很远,在伸向夏夜地平线的水面。苦与乐在露水放大镜中膨胀。无从真的知道,我们是神圣的;我们的生活有条姐妹船,完全沿着另一条航线。当太阳在群岛后面闪耀。

有太阳的风景

太阳从房屋背后露脸

停在街上

用红色的风

呼吸我们

因斯布鲁格,我必须离你而去

但明天

温暖的太阳

将在我们工作和生活的

半死的森里里露脸。

尾声

我像一只抓钩在世界底部拖滑

抓住的都不是我要的。

疲惫的愤怒,炙热的退让。

刽子手抓起石头,上帝在沙上书写。

宁寂的房间。

月光下家具站立欲飞。

穿过一座没装备的森林

我慢慢走入我自己。

摘自《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

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

—赏析诺奖获得者《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

●文/野雪

『自1979年3月』

—[瑞典]特朗斯特罗姆

厌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向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遇到雪上麋鹿的痕迹。

语言而不是词。

以诗说诗,这或许是特朗斯特罗姆用诗给诗下的定义。这个201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早已成为我们诗歌创作的杰出典范。诗人、翻译家李笠在《译者序》中写道:“词和语言……当成两个对立物排在诗句里,从而增加诗歌的张力——现代诗不可缺少的元素——戏剧性。”词和语言,到底谁能够更好地表达戏剧的情节,不言而喻。关于戏剧性对于新诗的价值,在新诗这种文体的初创时期,早有定论。“戏剧是最能美化宇宙动象底艺术,所以最好的文学必得借镜于戏剧。这本是文学里应有的通德,不过旧诗限于格律,不能写得到家,如今新诗和散文携手,自然能写得到家了。”(《民国诗论精选》西泠印社出版社2013.7,康白情语)正如特朗斯特罗姆获奖演说词:“每个人都是一扇半开的门通往一间共有的房间。”一位比他出生早32年的世界著名诗人,早已提出特朗斯特罗姆这种以诗说诗的诗学主张:“这些智性文章写的极具感性。用干干净净直白的语言去解决思辨问题,实在是这世上少有的一项本事。”(摘自[阿根廷]博尔赫斯著,《博尔赫斯谈艺录》,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12)特朗斯特罗姆先生或许正是受博尔赫斯的诗学影响(只是假设,未能考证),特朗斯特罗姆说:“也有人认为我的诗缺少智性。诗是某种来自内心的东西,和梦情同手足。很难把内心不可分的东西分成那些是智性哪些不是。它们是诗歌试图表达取得一个整体,而不是非此即彼。我的作品一般回避寻常的理性分析,我想给读者更大的感受自由。”两位诗学先哲的诗学观竟然如此神似。他们都已经先后离开这个我们共有的房间,却把他们的诗及诗学观留下,影响着我们。

谁影响了特朗斯特罗姆诗歌语言凝练的运用技能?说出来,或许对那些崇拜西方诗歌者是个打击。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特朗斯特罗姆获奖理由来自于他诗作的凝练、透彻的意象,这种凝练和透彻当源于中国。他曾评价另一位瑞典诗人、小说家:“他去中国三个礼拜,回来写了一部长篇,假如我去中国三年,我会写一首短诗!”当我们用尽几个世纪,至今仍在批判祖先让诗捆上歌的格律和舞的节奏,耽误诗的发展时,很少有人静下心来品味朱光潜先生《诗论》中的一句话:“诗歌、音乐、舞蹈原来是混合的,它们的共同命脉是节奏。在原始时代,诗歌可以没有意义,音乐可以没有‘旋律’,舞蹈可以不问姿态,但是都必须有节奏。后来三种艺术分化,每种均仍保存节奏,但与节奏之外,音乐尽量向‘旋律’方面发展,舞蹈尽量向姿态方面发展,诗歌尽量向文字意义方面发展,于是彼此距离逐日见其远了……诗歌所保留的诗、乐、舞同源的痕迹后来变成它的传统的固定的形式。把这个道理认清楚,我们将来讨论实质与形式的关系,就可以省去许多误会和纠葛了。”学习特朗斯特罗姆先生的诗,或多或少会受翻译者对其诗的文化背景理解的局限性。但从中国传统诗歌中,抛开那些诗歌历史发展过程中束缚的形式,古人对诗的传统凝练的意象却很容易从特朗斯特罗姆这里找到了一致。举一个最擅长用大白话写意象诗的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花非花》说明:“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首比现代大白话还明白的诗句,意象却难让人捉摸的透。假如用这两位仙去的诗学大师的非理性、非智性、求感性的主张来解释,就易如反掌般的容易。“以物比物”是修辞,是比喻,却是这首诗的理解误区;只能从“以物比心”这种非修辞学,力求感性上来感受此诗,才算走上赏诗的正道,也就是有人所说的“心像”写法,老百姓常说常用的打比方。特朗斯特罗姆是如何运用这种方式?从这首《尾声》,来欣赏他“干干净净直白的语言”和深刻凝练的诗歌意象:

我像一只抓钩在世界底部拖滑

抓住的都不是我要的。

疲惫的愤怒,炙热的退让。

刽子手抓起石头,上帝在沙上书写。

宁静的房间。

月光下家具站立欲飞。

穿过一座没有装备的森林

我慢慢走入我自己。

—[瑞典]特朗斯特罗姆

这首诗如果与白居易的大白话诗《花非花》的意象相比,特朗斯特罗姆的《尾声》就是大白话的大白话。根据自己的过往人生,试着用一句话说一下对此诗的理解和感受,与诸位方家探讨:“有梦不去亲自实现,只会成为他人梦中的家具。”当然,这是诗意凝练留下空白给读者带来的感受效果。好诗,读者可以跨越几个时代欣赏。用特朗斯特罗姆先生的话说:“诗是最浓缩的语言。它容纳了所有的感觉、记忆、直觉、知识……在诗歌的另一端,离诗最远的地方,则是一种充满水分的语言,比如唾沫四溅的演讲。”

何谓诗?《尚书·虞书·舜典》里说:“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晋)陆机的《文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汉代乐府里,叙事诗飞跃发展,《汉书·艺文志》所言:“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无论是诗,言志、缘情,还是缘事,抑或以大白话语言制造戏剧情节“以物比心”,它所反映生活“特别需要高度概括和凝练,需要聚焦,把生活中的光和热集中到足以引起燃烧的焦点上。”(徐汉华主编的《写作技法词典》)白居易所言:“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全面阐述诗歌创作,从情感的根上生出来的,必须在诗的结构上呈现出“尺水兴波”的诗意效果。当代著名诗人桑恒昌先生总结自己的诗歌创作,给我的诗集《雪山放歌》题字中写道:“诗是心里疼出来,在心上生长着的文字,要像敬畏神明一样敬畏诗意,要像追求真理那样追求语言。”特朗斯特罗姆先生也说:“写诗时,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诗不是表达‘瞬息情绪’就完了。更真实的世界是在瞬息消失后的那种持续性和整体性,对立物的结合。”诗歌创作中这种“无我”境界的顿悟,产生于不久前,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时,导师李长江教授给我指出,在论文中要消除里面的“我”,以客观的身份来书写论文。为此写一首《花开了,无我树上缀满秋果》的诗总结那次顿悟感受。请大家来批评指正:“读了三遍季节/竟未读懂天气/雷声没有闪电支持/处在苍白的孤独中/试图奉上未开花的青果/导师说:果核中不该有‘我’。/闪电,一次次击中我的天空!/花开了,无我树上缀满秋果。”

以“无我”的态度写诗,不是仅仅去掉一个第一人称“我”字就可以完成,这需要一个境界。达到这个境界,即使像作家莫言先生的小说,大多数以第一人称的“我”来写,照样呈现客观现实的生活。请欣赏特朗斯特罗姆先生那些来自心上生成的诗句:“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举着灯笼/在我身上发现自己的人相遇。”(《一个贝宁男人》)让我深切体会到诗人所说的“都是一扇通往共同房间的半开的门”,在这个门内,我找到了这位来自瑞典的先生的诗,如同看到诗人本人,同时也找到自己。“火车来了/带走/脸和公文包……火车开动/带走外衣和灵魂。”(《旅行》)火车来了,带走远行工作者心像之脸和出行行头;火车开动,带走远行工作者的背影以及送行者挂念的灵魂。这种诗句结构上的陡转,必然呈现出“尺水兴波”感染读者的诗意效果。“公共汽车爬着穿行冬夜/它像船在松林中闪耀/路是深窄的死运河/稀落的乘客/有的年老/有的非常年轻/汽车只要停下/熄灯/世界就立刻崩溃。”(《冬天的程式》)诗眼在最后一句,前面的叙述说明社会背景的极端艰难,这种随时停下来世界就崩溃的艰难状况下,这些人的命运却掌握在一个熄灭车灯的某人手中。这个原本与乘客并没关系的人,因为乘坐他的车就成为这些乘客的全部世界和生命希望。诗人在另一首《论历史》中写道:“三月的一天我来到湖畔聆听/冰像天一样蓝/在阳光下破裂/而阳光也在冰被下的一只麦克风里低语/扑通作响,发酵。好像有人在远处掀起床单/这一切就像历史:我们的现在。我们的下沉,我们聆听……激进和反动生活在一起,像不幸的婚姻/互相改变,互相依赖/但作为它们的孩子我们必须挣脱/每个问题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呼喊/请像警犬那样在真理踏过的地方摸索!……离房屋不远的白菜地里/一份充斥奇闻的报纸已躺了几个月”。这首诗写到这里,一般人就不会再写下去了,其实,后面的一句,才能体现诗人的梦,才能符合历史应当向自然一样光明向前发展,任何阻碍的势力必将腐烂后融入大地变成诗人期望的美好。后面的这一句:“它在日晒雨淋的昼夜里衰老/变成植物。一个白菜头,与大地融为一体/就像一个记忆慢慢变成你自己。”

恩格斯说:“写诗必须有大胆的想象。”写历史,没有像政治家那样粉饰太平的雄辩说理,也没有像哲学家那样理性分析,只谈来自于内心和想象中的感受。有人说,诗人是最接近上帝的人。其实,作为那些发现小政府大市场的经济学家们,不也是遵循把权力留给更大的市场空间自由发展的经济规律呢!因此,那些发现市场巨大价值的经济学家们,也可以是最接近上帝的人。诗人,无须标榜自己的伟大。不仅如此,普通人能够活命的方式,诗人或许更需要掌握。现实是黑暗的,诗人通过幻想来实现自己的美好理想,梦无疑是最好的依托形式。特朗斯特罗姆《巴拉基列夫的梦》一诗,叙述俄国的一位作曲家巴拉基列夫,他的生死命运是必须要演奏一个古怪的乐器,“你会吹这个,就可免遭一死!”于是,他不得不向那些不懂音乐的身边一位水手求救。“……掌声!巴拉基列夫从梦中惊醒……马车在黑暗中飞快的奔跑。”是梦还是现实,作为读者,感受是自己过往人生以及还要继续的惊心动魄的现实。就像中国过去的知识分子,如果裤腿上不贱上一些泥巴,或许就会丢掉性命。什么时候该表现先进?什么时候该表现落后?先进和落后的标准在哪里?常常听到有人对手下人这样说:“就看你的表现了!”

特朗斯特罗姆先生在回答中国诗人李笠关于诗的本质时说:“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如果诗是醒着的梦,那么醒又是什么?做一个诗作的人了又是什么呢?下面从这首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的第一首诗作为结尾,或许从中你能够找到答案:

『序曲』

—[瑞典]特朗斯特罗姆

醒,是梦中往外跳伞。

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

漫游者向早晨绿色的地带降落。

万物燃烧。他察觉——用云雀的

飞翔姿势——稠密的树根

在地底下摇晃着无数盏灯。但地上

苍翠——以热带风姿——站着

高举着手臂,聆听

无形抽水机的节奏。他坠入夏天

慢慢沉向夏天眩目的坑洞,坠入

在太阳火炉下抖颤的

湿绿脉管的棋盘。于是停住

这穿越瞬间的直线旅程,翅膀张成

急流上鱼鹰的栖歇。

青铜时代的小号

不安的音调

悬挂在深渊上空。

晨光中,知觉把握住世界

像手抓住一块太阳般温暖的石头

漫游者站在树下。当

穿过死亡的旋涡

可有一片巨光在他头顶上铺展?

大象詩志,民间、独立、新鲜、干净、自由、包容、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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