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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月色之美:从W·H·奥登一诗谈起

 子夏书坊 2019-06-06
这月色之美
没有历史
完整而又原始,
若此后这斑斓
具备了别种特质
它会有一个爱人
而不复纯真。
这美有如一场梦魇
遵循了不同的时间,
在大白日
它就消失不见,
只因时光流转
感情也会生变,
而心魔随之出现,
迷茫又渴盼。
但对这纯真之美
魔鬼从未刻意而为,
要将美结束了断,
也未必如其所愿;
直到它渐行渐远,
爱才会临近此地
带来欢洽与甜蜜,
哀痛才会凝神注视
无休无止。
                                        1930年4月

我将这首诗放在文章的前面,而什么都没有说。

曾和友人在微信群里讨论过诗人与诗的关系。

老谢说,“诗歌不就是妄图描述相对精准的情感吗?”他是位医生,喜欢从人类的身体的各个器官的构成来总结原因。

“我觉得诗歌不分高下。”他又补充道。

老谢问我怎么看,我说,“你是否觉得诗歌有个评析的标准呢?”

他马上回答,“没有。比如如果隔壁有家,妻子的丈夫死了,如果我是诗人,我就只写一句‘我的丈夫死了。’我觉得这样就够了,是一首诗了。”

这是个很有意义的问题。在我看来,老谢的问题涉及到了诗歌评论的两个层面,一个是诗成为诗的意境,一个是诗歌的伦理。当诗人从浩瀚的语言海洋中汲取他所想要的字词,我们其实很难说究竟哪个字是来自于让人心碎的风、哪个词来自离别的雨。而当“风雨”二字出现在诗中,就成了一种意境,这意境承载了被描绘了多次的美。

那么,诗歌如果需要一个伦理的话,我们如何评析它的价值?

艾略特曾对此发表过精准的评论,他说看一个作品是否有诗意,要取决于文学标准。但要看一个作品是否伟大,则要看高于文学的宗教和哲学标准。

我已把这些话打出来想要发送,而后我又逐字删除,“你觉得没有就没有吧。”

我说。我想老谢心里是明白的,当他喜欢的伍佰的歌响起时,也像一场诗的朗诵。诗歌无处不在,从暗处苏醒并流动,像辽阔地带传来的最开放的暗示。

而回到文章开头奥登的这首诗。 2015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奥登诗选:1927-1947》一书中选译了这首诗。并在脚注中说明了该诗的创作背景:

“1930年,奥登获得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去苏格兰海伦堡的拉知菲学校任教。这是一所私立的男童学校,奥登在任教的第一个月就写出了《这月色之美》。富勒先生指出,‘月色之美’暗喻了青春之美,‘魔鬼’则是内心欲望的暗示。奥登的好友斯蒂芬斯彭德曾说该诗是奥登最优美的作品之一。”

这似乎将该诗的写作对象指向了某个俊美的少年,如果联系奥登之后的情感经历,似乎解释的通。但我认为这并不是这一首诗的唯一解读方法,进一步来说,一直以来,奥登在中国的译介,或者说诗歌出版类书籍似乎仍在人物生平加主题归纳中打转。奥登,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自初登诗坛开始就被广泛地阅读和评论,研究论文层出不穷,研究专著也是时有面世。但与西方持续兴盛的奥登研究相比,国内的奥登研究明显与其盛名不相符合。并且对于奥登的介绍多拘束在人物传记与诗歌分析相结合的层面上。这当然未尝不可,但却容易导致诗歌爱好者在阅读时产生审美偏离。

 以《这月色之美》为例,我初读时觉得这首诗无比美丽,一定广受赞誉。但查阅资料的时候却发现,这首诗并未被查良铮先生选录在《英国现代诗选》中,也未入各家研究者的法眼。毕竟一直以来,奥登都被认为是“新一代诗人代表和左翼青年作家领袖”,在抗日战争背景之下,奥登的诗歌宛如神圣之剑,中国的诗人们从奥登身上找到了获取力量的来源。但是,奥登成为奥登,还因为他能用从古到今各种诗体写作,《月色之美》创作的同一时期,奥登也写下了《关注》:
在我们的时代请关注这一幕,
如鹰鹫货戴头盔的飞行员般将其审视:
云层突然分开——看那儿!

一个是月色之美,纯洁美丽;一个是关注到了战争之下普通人的命运,有着鹰般锐利的角度。那么,如何评论这两首诗的一二呢?我们不如请奥登自己来评述。

《序跋集》是奥登人生中最后时光的收官之作,是他留下来的最后一部自选集,就像一封永远不会再发出邀请,永远不会再接收回执。这本书篇目的选择由奥登主导,篇目的排序及主题的安排上都“有意为之”。奥登既是一个文学评论家,也是一个诗人。我们不妨从奥登的文学评论中探寻奥登对诗歌的看法。

诗人,听上去像是一种职业,也像是人间事端的源头,承担着世人无尽的猜测和打量。奥登认为每一个诗人心里都住着“唱歌的阿里尔和思考的普洛斯彼罗”(出自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暴风雨》)。他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文中写道,他认为无论对作家的生活做怎么深入的研究,我们都无法从中找到想要找到的书写的奥秘。“即便我们有幸询问诗人本人他的某首诗和激发他写下此诗的事件这两者间的关系,他也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因为在奥登看来,哪怕是歌德所谓的最“即兴而为”的诗,也不仅涉及激发诗性的具体场合,还包含诗人全部的人生经历,即使他本人也无法确认促使其创作的所有要素。

因此,当我们去阅读一首诗时,首先要暂放的就是一颗八卦心。但这并不是指我们要完全抛开创作背景。创作背景作为社会学知识只是一种补充,而不能成为证据。(但这个补充并不是单纯的反映论)奥登说,“或许诗人比其他人更有可能体验真爱,或者说因为拥有者已体验而成为世人。也许汉娜·阿伦特是对的,‘爱只有对于诗人才是至关重要而且不可或缺的体验,这赋予了他们把它当做一种普遍经验的权利。’”

从这个角度来看,阅读诗歌的过程是极其私人化的。无论是奥登,还是其他诗人,我们总是以自我的情感参照去从他们的诗中寻一个影子,这样的寻找可能会得到一个回应,也可能得不到。所以,我们又喜欢去打听一位诗人曾经发生的种种故事。

德雷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曾说过:“一个诗人真正欣赏另一个诗人的地方与主题毫无关系。”沃尔科特本人对奥登极为佩服,他对奥登的推崇可谓无以复加。他在与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的一次访谈中说:“任何诗人对奥登的崇拜都是无止境的。这是一位天赋绝对惊人的巧匠。” 奥登直言艺术“是一个既成事实”(出自长诗《新年书简》),“将在活人的肺腑间被改写。”(出自诗篇《诗悼叶芝》)。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在奥登的“镜子”里,只能看到他的世界和他设想的世界,更进一步的体验,是发现隐匿的自我和生活的真相。


在《解读奥登诗歌中的诗歌艺术及其异化现象》一文中,作者黄艳梅认为《这月色之美》中,诗人奥登描述了焦虑时代的爱情观,即短暂而热烈的爱欲,诗歌中的人们孜孜不倦地追逐自由的爱情,尽情放纵自身的爱欲,是现代人泛爱论的典型,然而他们实际上缺乏爱的能力,难以拥有持久忠诚的爱情。

而在我看来,这首诗歌更像是描述爱慕之情发生时刻的状态。月亮之下,有远古先民的第一场恋爱,也有人世间发生的种种爱情。有“欢洽与甜蜜”,有哀痛的“凝神注视”,而爱发生的本身,如这月色一样,“完整而又原始。”,爱的过程“如一场梦魇/遵循了不同的时间。” 奥登曾这么写过:人类这个物种之所以最为聪慧,全因他最温情仁爱能表达感情。而他的诗歌,已为智慧与爱之间的紧密联系提供了完美见证。当奥登看到了今晚的月色,他所想所写的不再是当时发生的某一具体事件,而成为记录人类在月色之下发生的种种美好。我并不认为该诗指向了对现代人恋爱观的批判。在多情的诗人看来,恋人䀹䀹眼睑就算一首十四行诗了,奥登用月亮唤起积累在我们身体深处的想象。

召唤我们重回生命最本真的彼岸,是诗人的使命,而回想起诗人们命运,却又不胜感叹。“黄昏里,喇叭花都闭合了。星空的蓝皱褶在一起/暗红的心幽深,疼痛,但是醒着。”余秀华这样写道,作为一位有着身体残疾的诗人,她首先承担的是误解,而不是在生命层面力与力的交流。

“我觉得你就是中国的霍金啊”,一次参加读书会一个自称心理专家的人大声的说。

“我觉得我比霍金好看多了。”余秀华说。

在一群笑声中,我觉得此刻见面会是如此无聊。我也难以再次捕捉余秀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细微变化,“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做一个不会写诗的正常人。'她后来补充道。

但是,诗人啊。

但是,诗歌啊。

“如果没有诗,吻只是触碰,画只是颜料,酒只是有毒的水。如果没有诗,没有人喜欢那张叫做‘山’的三角脸。没有人喜欢那具叫做“山”的无头尸体。”

重回诗歌的彼岸,或许需要从诗歌最初的本真说起。

关于诗歌,还要说得太多。就此搁笔,改日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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