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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秋来:又到粽香端午时

 老鄧子 2019-06-07
又到粽香端午时

端午,温州人习惯称之为重五或重午。

以天象观之,仲夏端午,苍龙七宿(二十八星宿之东方星宿)升至正南中天,得中得正,处大吉位,即《易经·乾卦》所谓“飞龙在天”。

闻一多先生的《端午考》认为,端午之节日与古百越人崇拜天象、推崇龙图腾有关。古百越人,于“飞龙在天”之重午,举行盛大龙图腾之祭祀活动,于是,便有了端午节之习俗。此观点为近代出土文物及考古研究所证实。

据说,粽子自晋代后方为端午之节庆内容。元微之有诗曰:彩缕碧筠粽,香梗白玉团。欧阳永叔有词道: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而温州话里有一谜面则更有意思:

四角四顶兮,耒 到镬中央。镬臀翻筋倒,爬起来脱衣。

记得小时候,每到重五,一班“童子痨儿”,最喜欢挂嘴上嚷嚷的,便是这则谜底为粽子的谜语。那时节,身为小屁孩的俺们,觉得这谜面很有趣,念着念着便明白起来。哦,粽子有四个角啊,粽子真有趣,被丢到镬里蒸煮,还那么高兴翻筋斗,及至念到最后一句——爬起来脱衣,脑海里便冒出,刚出锅的粽子剥箬装盘时,粽香诱人的样子,于是垂涎不已。

不过,粽好吃,箬难洗。洗粽箬,当然是我们女孩子的差事。通常包一个粽子,若用大箬二张便OK,若用小箬则需要三四张。以一担(旧时称十个粽子为一担)十个计,则十担要二三百张,而这二三百张粽箬,须一张一张、正面背面、角头角尾地擦洗,二三桶下来,没有半天的时间,很难交差。好在有这则谜面,洗起箬来才像“臀卵屁头儿装马达”似的。

当然,挑“棕榈蒲”(棕叶)却是我喜欢的。左手拿“蒲”,右手持针,摆出一副经验十足的模样,利索地于棕叶背面进针,挑起那条纵向的大叶脉,接着,双手像交响乐团的指挥似的,迅速向外一挥,针沿着脉络的走向,像疾风过树梢似的“唰”地一声,棕叶被挑成了两半。

“棕榈蒲”呈近圆形,叶片通常为30-50片线状剑形,但我挑的“棕榈蒲”,其叶片均在20片上下,于是,便问母亲缘由。母亲说,这叶数最好用啊。我似懂非懂。

“棕榈蒲”全身是宝,棕榈叶缠系粽子,比五彩新丝更原生态。完成自己本来的使命,剩下的“棕榈蒲根”是最环保的玩具,女孩子们用来“摆摆盆儿”,男孩子们则把它插在腰间,扮演“双枪李向阳”。

那时,米粽、蚕豆粽是主流,肉粽是稀罕食物,一般家庭大都包一二担来打牙祭的。计划经济年代,买什么都凭票,买米凭粮票,买鱼水产票,买肉要肉票,所以,肉粽,是珍品中的珍品。

好在我家祖公三代,最喜欢的不是肉粽,而是“灰汤蚕豆粽”,尤以祖母和父亲为甚,真心是宁可食无肉,不可粽无灰汤蚕豆呢。更有意思的是,向来“远庖厨”的祖母,为了这特别的嗜好,还非“专练一支歌”不可。于是,从某高人那里学得“蚕豆灰汤粽”之秘制法,亲自出马,挥刀上阵。祖母牌之绝版“灰汤蚕豆粽”由此诞生。

祖母牌蚕豆灰汤粽,其粽香糯,味道纯正,除蚕豆、糯米等食材的讲究外,稻草灰至关重要。据说,“灰”之优劣,与新鲜稻草的处理关系密切。选择不腐烂、未发酵、颜色正、梗硬实、有亮泽的稻杆,晒干燃烧而得稻草灰,淋出来的蚕豆灰汤粽,味道自然好。

淋灰汤,可谓彼时之亮丽街景。家家户户,像开了会似的,将淋灰汤“摊儿”摆在自家门前。一只直径50-60公分的脚盂,盛着一担担绿绿的粽子(肉粽除外),脚盂唇上,平行摆上两根扁担恁长的木条,其上置装有稻草灰的簟箩儿,然后,往稻草灰上缓缓浇以“达达涌”的开水,开水慢慢下渗,从簟箩儿里漏出,直接淋到粽上,如此反复,谓之淋灰汤。我觉得,淋灰汤样子像浇花,只不过浇花是一次性用清水浇透,淋灰汤则用涌烫的开水淋淋停停,停停淋淋。待漏出来的灰汤颜色变淡,便撤去簟箩儿,粽子则在灰汤里再浸泡若干小时,然后,再拿到镬臀里去“翻筋倒”。

竟渡,是重午节的另一项主要内容,古百越人在端午日,有在江河上划着龙船,于急鼓声中竞渡祭祀龙神的习俗。

竟渡,在民间是郑重之事。从打造龙船,到挑选“划手”,到龙船下水,都很有讲究。特别是挑选“划手”,不仅要身强力壮、反应灵敏的,还要团队意识特别强的。龙船,有大有小,一支龙船中,除左右两排“划手”外,还有管旗的,司鼓的,掌箩的,唱神的。鼓、梢地位重要,有“鼓是令,梢是命”说法,但我以为,最吸引眼球的还是唱神,我们那时称之为“香官爷儿”的。衣着古代,头戴官帽,站在船中,据说与竟渡本身关联不大,却很是卖力,于一声声口令中,身子不间断地随着节奏下蹲起身,那纱帽翼儿呢,随体位的改变不停摇来晃去。看得岸上人也不禁跟着他有力的节奏呐喊起来。

竟渡,最养眼的,是各龙相斗(竟渡)的时节。记得小时候,我看竟渡的地方,一是大桥头,一是粗康桥。虽然,其河面不宽但视野超好。你可以站在河的两岸,也可以趴在桥上的栏杆,近距离的观赏。待竟渡枪声响起,锣鼓声、呐喊声便响成一片,白龙、黑龙、红龙、黄龙你追我赶,好不热闹,于高潮中分出了胜负,于是,竟渡就此结束。

所以,我觉得比起竟渡,还是腌咸卵、编卵袋、撞卵等更有意思。

腌咸卵的最佳时机为农历四月初一,这天家家户户,统一行动。腌制方法有二,一为盐卤,一为黄泥。前者将适量的盐融入冷开水,倒盐水于缶畏 儿中,再将鸭卵一个个没入其中,盖上盖子,到时取来食用。后者是黄泥腌,加适量盐水于其中,使其呈浆糊状。母亲对黄泥之腌法颇为偏爱,偶然亦二法并用,然盐腌总不太成功,而黄泥腌的呢,则个个都腌出了金灿灿的“卵油”,这种咸卵用来配粥,味道真心冇讲。

我,百分之二百赞成黄泥之腌法,何也?藉此可彻底疯玩一把黄泥也。一会儿以“乖乖女”的形象,将鸭卵一个个“披沥灰”似的,披得不留一丝空白;一会儿,干脆什么都不做,专玩泥巴,将半流体的泥巴满把抓在手心,然后,双手用力一握,便“吱”地一声,黄泥迅速从指缝中挤了出来。如此反复,爽心之极。

腌罢咸卵,便可着手准备卵袋、粽子(纸板为模)、香袋(纸板为模)的编织。编这些,与其说是为营造节日之气氛,不如说是妈妈们手艺之大展示。编卵袋材料可以是彩线(挑花线),也可以是玻璃丝带(粗细),还可以是线球等。编粽子、香袋则非彩线不可。

母亲的编织手艺总是那么出类,尤其是粽子(纸板),最大直径约5公分,最小的直径仅2公分,大大小小,或五六个,或七八个,串在一起,颜色有奢红的、鹅黄的、五彩的,挂在“白水草”布帐门上,煞是好看。编织的功夫嘛,据说关键在于缠线之松紧,走线之水平,缠线过紧易使粽子变形,缠线过松则令粽样凌乱,所以要松紧适宜;走线呢,须在同一水平线上,切忌东高西低,或高低错乱。香袋亦然。

我的手,仿佛未遗传母亲半点的灵巧,“奇娒娘(nā温州方言n)的脚”似的,“十个指头儿摸一把”,无论怎么折腾都白搭,只得作罢,转而专攻卵袋之编织。好不容易,像火箭上天似的,造了一个,仔细一瞧,自己也觉得奇葩,一排十二个结,居然没一个是对齐的,但自恋的好处是感觉非一般的良好,到了“重五”,便挂着它去撞卵。

撞卵,是重五日早上的“童子痨会”。彼时,大街小巷,到处是胸前至少挂着一个卵袋(装着鸡卵或鸭卵)的“细细儿”。这个说:“你先撞,我们咸卵对咸卵,作弊不算的哦。”那个拉着长声吆喝:“撞卵爻,撞破爻白送爻。”我撞卵之技术超烂,每撞必败。于是,问母亲原因。母亲说:“做事要讲科学,撞卵也一样,不能一上来就盲撞瞎碰,要学会观察,看清楚卵那头是空,那头是实;然后先发制人,以实头之中点(着力点)撞对方之薄弱处(非实处);另外,鸡卵壳和鸭卵壳的构造不同,鸡卵薄,鸭卵厚,异类相撞,胜负难料。我照母亲所教之法试来,果然灵验。

重五日还有辟邪却病的习俗,譬如插菖蒲、撒雄黄、浴兰草等。

菖蒲是重五日的宠儿,过后便销声匿迹,故温州有歇后语曰“重五日卖菖蒲——短命生意”。菖蒲叶形如剑,民间传说,菖蒲是“陈十四娘娘”斩妖除魔的宝剑。所以,重五日家家户户将菖蒲斜贴在门面上,希望阖家平安健康。

重五日之正午,旧时温州则有喝雄黄酒、抹雄黄酒、撒雄黄酒之习俗。雄黄酒,即用雄黄所泡之白酒。喝雄黄酒的好处,一是“天色热”不怕“热头气”(中暑),二是杀菌驱虫的作用。于是,以“酒为福人之水”者便借此东风,好好自我犒劳一番,有喝得兴起的,便故意以箸头儿蘸上雄黄酒,往旁边眙闹热的“吃奶娒儿”嘴里一划,惊得小家伙是好一顿豪哭。那始作俑者却满意地哈哈大笑。妈妈们呢,则小心翼翼地将雄黄酒抹在孩子们的百会穴上。于是,那天不分男女,所有孩子的头顶心上,都像烂头儿似的,橘黄橘黄的。我最喜欢的是学撒雄黄酒,跟在母亲身后,照她的样子,以拇、食指蘸上酒杯里的雄黄酒,以“兰花手儿”样的姿势,边走边向虚空、角落弹去,如此反复。

重五节最后一个有趣的项目,是沐兰草之浴。兰草浴,听起来够浪漫、也够诗意。孔夫子爱兰,说兰有“王者之香”,屈夫子更甚,干脆“朝饮兰露”。而在民间,这样的雅兴当然没有,看重的是其药用价值,因为兰草即中药之佩兰。古代医书记载,沐兰草之浴,可使皮肤无恙,疥疮不生。方法是,先将兰草置大镬里,以清水浸泡半个小时,再煎煮二三十分钟,末了,连草带汤倒入脚盂,汤浴的材料便准备好了,然后,就地取材,以熟兰草为擦洗之工具,直接擦洗身体,是为兰草浴。当然,这些是孩子们的福利。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每天都像过节似的,所以,节日不节日好像没那么重要了,想粽吃无需挨到“重五”,可网购,可现买,悉听尊便。然而,对于过来人来说,即使是一模一样的食材和手艺,儿时的那个味怕再也难以寻觅,所谓,人生本来如瀑流,刹那过去不回头。因此,记忆中美好才更显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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