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跑步的样子真丑

冲霄3e8ixadnpn 2019-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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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篇献给正在穿越或已经穿越心灵沼泽的人们

5月18日是我跑步10周年的日子，特地邀请了一位好友陪我一起慢跑。

这位好友是我17年10月初认识的，那时她还是位跑步小白，跑步才几个月，正备战首个全马。我也在为上海马拉松做准备，此后的大半个月我们在一所中学操场跑过几次，每次10公里以上。

她的首马成绩比我（也是我历次跑马的最好成绩）快了10分钟，从那时起她越跑越快。晨跑时我们碰到，偶尔一起跑，一两公里后，她的配速会从6分多迅速飙升至4分半内。提速过程中，我在后面紧紧追赶，没多久会感到胸闷气短，十分难受只得减速慢跑。

我很纳闷：平时我以这种配速可以坚持六七公里，除了气喘吁吁和疲惫外，从来没有这种窒息感。

近一年多，我们很少一起跑步。我时常思考陪她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细细回想起来，也许与我的个人成长经历有关吧。

我生于1970年，是家中幺小，父母是农民，白天下地干活挣工分没人带，只能把我成天塞在摇篮里。周岁时，双腿仍保持出生时的状态——像青蛙一样弯曲外翻无法站立。

两岁多，才会行走。站立时，双膝向后弯曲，双腿无法并拢。行走时，脚后跟在地上一蹭一蹭，上身夸张地晃动。奔跑时，腿抬得老高，脚几乎碰到屁股，腰身剧烈地扭动。

7周岁，我上学了。小学我走路和奔跑的样子成了同学们取笑的对象。下雨天，乡间一片泥泞，调皮的同学趁我不备，抢走我的书本，举过头顶，边跑边撩，舞动着，时快时慢、变向变速。不少同学在一旁起哄。我叫喊着在后面死命追赶，可怎么追也追不上，直到我跑不动，才把书扔在肮脏的地上。奔跑时我抬腿过高，裤子后侧和整个后背布满泥浆斑点，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他们哄笑而去。

当时我学习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但这种屈辱的情形每年总会发生好多次，抵消我成绩优秀带来的自豪感，我一直生活在惊恐中。

乡下的学习生活一直持续到82年12月，我随大姐进城度过小学阶段的最后大半学年，然而这半年多的学习生活并不美好。同学们看我是乡下人，说着他们听不太懂的土话，个别同学课间找我说话。起初我不明就里与他们交谈，他们就怪里怪气地学着我的腔调。我知道这是在捉弄我就不再理睬他们。他们很恼火推搡着把我逼到学校的围墙，用膝盖顶住我的小腹，捶击打我的胸部，有时还会把我的头摁在墙上。我极度愤怒与恐惧只能忍着。

为了不再受他们欺凌，课间我不敢走出教室，直到上课铃即将响起，才溜出教室上厕所。放学时立即拎起书包，快速逃离学校。

初中我进入当地最好的中学，同学间十分友好没有歧视。初三时举办校运动会，每个班至少有一人参加1500米，我们班没人愿意跑，我自告奋勇地报名了。

比赛时才知道其他班级同学的厉害，起跑时我落在最后，当身前最后一名同学跑完，我仍有大半圈（300米跑道），几个要好的同班同学死命为我加油。观看的人群中突然有位女生尖叫着“这个人跑步的样子好丑，像只螃蟹。螃蟹，快跑！”同学们的加油声淹没在一片哄笑声中。

89年我考入本地一所高校，开学后两周军训。练习站姿时，我站一会儿，双腿会不自觉地向后弯曲。有次，教官突然走到我身后，冷不丁地向我小腿肚踹去，我踉跄着扑向前，重重地跪趴在操场的煤渣跑道上。同学们默不作声，惊讶地看着我。几分钟后我才艰难地爬起来，裤子已经蹭破，双膝渗出了血。在寂静中这短短的几分钟，我仿佛穿越了好几个世纪。

此后的几天，同学们训练结束，转至荫凉处，席地而坐，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大太阳下练站姿。一旦我腿向后弯曲，教官就大吼“站直了！”我会下意识地哆嗦一下拉直身子，双手紧压裤缝，任由太阳暴晒我的肌肤，任由汗水模糊我的双眼、浸湿又晒干我的衣裤。

军训结束接受校领导检阅，班主任特地找到我，表扬我在军训中的表现，告诉我由于队列需要，我将不参加这次检阅，为同学们做后勤服务。

这次军训长久地影响着我，很长一段时间在公众场合，时刻感觉到周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会不自觉地提醒自己“站直了，站直了！”现在我双腿不再向后弯曲，双膝间没了空隙。但在那段强迫矫正的日子里，对我来说站直了才是卑躬屈膝，感受着光天化日下的耻辱。

自此我变得敏感、自卑和沉寂，毕业后我卑微地活着。一直生活在低处：上班、下岗、娶妻、生女，找各种维持生计的工作，过着困顿潦倒的生活。

2002年初冬，一种无力感突然袭击了我。我无法阅读、书写、思维迟钝、做事效率低下。接下来的几年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失眠、偏头痛、左眼失明、身体肥胖、脂肪肝、高血压，直至无法正常工作······2009年初，确诊为重度抑郁症。

确认自己是一名抑郁症患者，心中反而释然了。在家人尤其是妻子的理解和陪伴下，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康复之路。首先是降体重，克服自己的慵懒状态，平日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控制饮食。持续了两三个月，体重降了些，身体却愈加虚弱了。

2009年5月18日早上，给女儿买早餐路过家附近的一所学校，操场上不少人在跑步。买回早餐立即返身，进入操场摆动着笨拙的双臂，移动着肥硕的身子——我跑起来了！！

没想到这一跑竟是10年！

起初与其说是跑步，不如说是快走。随着体重的减轻，速度的提高，我丑陋的跑姿原形毕露。一位嘻哈的长者，每次跑到我身边，立即挫下身子，向外弯曲着双腿，八字步高抬着腿，平摆着双臂，极力扭动着身体高仿我的跑姿。

在跑道上玩耍的小朋友，好奇地问身边的奶奶：“这个爷爷为啥跑到大伯身边学大伯的样子，这个人跑步的样子真丑！”奶奶耐心地解释：“他是学这位大伯跑步，学别人不好。”我听了真的很感激这位素不相识的大姐。

这个人倔强地模仿了我许久，我一直没有回应。许多人骂他缺德，他才无趣地停止，不久离开了操场。

坚持跑步大半年，身体状况好多了：体重大幅度下降，偏头痛不明显了，睡眠改善了。2010年10月进行了一次全面体检，各项生理指标趋于正常，血压不高了，脂肪肝消失了。更重要的是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恢复了正常的人际交往能力，消极悲观的情绪减轻了。配合着自我认知治疗，3年后彻底走出抑郁。

2012年起，身边有不少跑友开始参加各类路跑比赛，直到2015年我才报了上海马拉松，很荣幸中签了。

11月8日早六点半，我终于站在上马赛道起点。7点，比赛正式开始。比赛过程中，我一直有节制地跑着，自始至终没有什么不适感。

最后几公里，我的跑姿严重变形，路边一位年轻的志愿者看到我貌似痛苦的样子，拿着一支喷剂跑到我身边陪我跑，反复问我能否坚持，不行的话可以走到终点，终点只有两公里多了。就这样我们一起跑了几百米，我接受了他的善意，给我双腿喷了喷剂，他才放心地停下脚步。离开这位好心的志愿者我再次奔跑起来，很快到达终点，用时定格在3小时52分。

越过终点，我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42.195公里。平静中有点恍惚，人木木的，没有赛前预想的会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