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远古的回音——关于《楚辞·天问》的ABC

 浮生偷闲 2019-06-14

  破壁人

 

屈原之前大约两百年,楚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霸主楚庄王挥师北上,在洛阳城郊向周天子展示兵威,并询问周鼎之轻重。

楚庄王骄傲地宣称:“九鼎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我们楚人兵戈的锋刃聚集起来,就足以铸成九鼎。”

周朝的大夫王孙满的回应,非常巧妙:

 

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

 

关键在于德行而不在于鼎本身。从前夏朝德行鼎盛的时候,把远方的事物画成图像,又让九州的长官进贡青铜,把这些都铸造在九鼎上。所以九鼎上的图像包罗万有,百姓从而认识神明和怪物。

言下之意是,即使你楚国的铜矿资源无比丰富,铸出来的鼎也不可能包含着九鼎这样丰富的内涵。

这段话令楚庄王印象深刻。既然把遥远的事物画成图像是周人得意的文化优势,那么楚人也可以做到。当然,鼎的表面毕竟有限,这些图像还可以展示在更广阔的地方。

两百年后,被放逐的屈原来到历代先王的宗庙里,他被墙壁上的图画深深震撼了。

墙上画的,是天地山川神灵,和自古以来的圣贤与怪物,雄奇瑰伟,气象万千。

从天地开辟到自己生活的时代,无数往事与近闻向屈原奔涌而来。屈原感到既激动又困惑。

他内心的冲动难以抑制,于是奋笔疾书,把这些疑问,就写在宗庙的墙壁上。也许,屈原此刻未必有意创作什么文学作品,他只是要把自己上下而求索的追问,记录下来而已。

后来,屈原去世,楚人同情他的遭遇,把这些墙壁上的问题抄录下来,汇编在一起。

于是,就有了楚辞当中最奇妙也最深奥难懂的一篇:《天问》。

以上文字当然带点猜想的性质。最早给《楚辞》做注释的东汉学者王逸,提出了这个说法:屈原在楚国先王之庙看见壁画,然后“呵壁问天”,创作了《天问》。

当然,这个说法遭到了不少后世学者的质疑。事实上,由于2000多年来学者们坚持不懈的努力,尤其是最近一百多年各种新研究方法的广泛采用,学术界对《天问》的研究达到这样的境界:越是关键问题越是很难说还有多少共识了。

当然,屈原把诗写在壁画,后人才抄录编辑起来,倒是对《天问》如此难懂的一个很好的解释。本来这些文字都是配合图画的,图没了,就好比现在你把一本漫画上的文字都摘出来给人读,当然就不容易看明白;壁画上本来没有预留给文字的位置,屈原只能找空白处这里写几句那里记几笔,后人抄写时当然也就是很容易颠三倒四……至于文字古奥难读,那是《楚辞》普遍存在的阅读障碍,更加不在话下。

只能做个大致判断:《天问》中贯穿着一条时间线,从上古天地开辟,一直到屈原生活的年代。

 

创世者

 

《天问》全诗一千多字,三百七十四句,一口气提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这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显得非常特殊。不过更有世界视野的学者则指出,和其他民族的一些宗教性的文献放在一起,特殊性就要打折扣。因为神职人员说话,都喜欢先发问。印度的《梨俱吠陀》、伊朗的《火教经》里有类似的文字,甚至如《圣经·旧约·约伯记》:

 

是谁定下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他的根基安置何处?地的路标是谁安放的?……光明从何而至?黑暗原来位于何所?

 

这几句,你要拿《天问》里的话来翻译: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虽然不准确,可是也不离谱。

这大概说明,《天问》的创作,背后有个巫师讲历史的传统。中国后世人文理性发达,这个传统基本消失了,所以《天问》才显得如此特立独行。

但是,这倒也不意味屈原就是一个巫师。巫师发问,是设问,答案自己肚子里都是埋伏好的。屈原发问,是疑问是质问是反问,那是真没有答案。

《天问》开头大约三分之一的内容,是找寻当时通行的世界观的破绽。如开头第一句“遂古之初,谁传道之?”远古世界开始的时候的事,是谁把它流传下来的呢?这就是从根本上怀疑通行的说法的权威性。后面问,天分为九重,谁数过?确定天地这么大的工程,是谁干的?贯穿天地成为世界轴心的绳子,绳头装在哪里?日月星辰装在天上,为什么不掉下来……都在对自然现象表示困惑。

在原始社会,大概都是靠神话解释这类问题。屈原不相信神话的解释,这其实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中原地区,如子产、孔子这些贤明的人士,固然早就对鬼神表现出存而不论的态度。楚国虽然巫风盛,也不乏理性通达明澈的例子。如楚昭王生病,占卜者说,这是因为河伯作祟,楚昭王就回答:我一个南方人,生病关北方的黄河什么事?

屈原真正特殊之处,还是他对这些神秘性的东西真有兴趣,质疑得特别具体。要是换做孔子,对这类问题只有一个态度:“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一句话就能把天聊死,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屈原在那里机关枪似的发问,又关注细节问得特别具体,——有点像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里,雅典女人拒绝和男人做爱,还要把拒绝哪些姿势都罗列出来——反而把大量神话的内容保存下来了。今天的我们,不相信神话是事实,但仍然会关心古人在想什么。这就不能不了解神话,而《天问》里这些问题,全是宝贵的资料。

如屈原问世界如何诞生,只问“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天地没有分开,我们怎么知道它的来历?我们就知道,屈原见到的壁画,是没有盘古开天辟地的景象的。所以盘古神话什么时候出现,甚至是不是中国本土的神话,就很可疑。

又有一句“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女娲也是有身体的,是谁制造出来的呢?虽然这句出现的地方很靠后,但听这个语气,显然是认为女娲是人类的创造者的。我们就又知道,当时女娲造人的神话,大概是已经很流行了。

《天问》里讲到后羿射日,接下来一句就是“乌焉解羽”,古人认为太阳和乌鸦关系密切,就多了一个证据。

讲到月亮,当然要解释月亮上的阴影是怎么回事。屈原说了一句“顾菟在腹”,顾菟是什么让人好奇。古人注释大多认为是兔子,闻一多先生考证,却以为其实是蟾蜍。《天问》里没有嫦娥,后来有嫦娥奔月变成了蟾蜍的说法,再后来又有人觉得这么说太煞风景,认为蟾蜍是蟾蜍,嫦娥是嫦娥……当然更后来有人表示谁也别否认谁,大家都在月亮上,月亮上也就热闹起来了。


另外,《天问》中还有许多画面感极强的句子,虽然只言片语,却激活了后世学者的诸多联想。如“焉有虬龙,负熊以游?”一句,是什么龙背着什么熊呢?可能是一条龙背负着楚国的先君,因为楚王是芈姓熊氏;古代学者很多认为这是在讲龙背着黄帝上天,因为黄帝的称号中有一个是“有熊氏”,而闻一多先生则推测和大禹治水有关,因为大禹曾经化身黄熊,今天的人还未必不可以把这解释成一种神秘的预言……这些推测都难说是论证,但真堪称是一个脑洞游戏哪家强的比赛。

 

大洪水

 

前面那些问题,儒家经典和正史,都是根本不提的。大洪水的传说,情况就很不同。《史记》里对治水的过程,有完整的叙事。《史记》虽然是很晚的书,但他背后的一整套儒家价值观,却也是有传统的。

这个版本里,首先有一个邪恶的父亲鲧,他是天下最大的四个坏蛋之一,和三苗、共工、讙兜并称四凶。鲧治水毫无效果,终于被杀。伟大的舜帝并不因此株连他的儿子禹,相反给予了极大信任,又让禹来治水,终于取得了成功。禹又有一个贤明的儿子叫做启,虽然禹并没有打算破坏禅让传统,但是人民群众选择了启,于是启继承天子之位。

这里没有神话色彩,却有鲜明的价值导向。

《天问》中呈现出来的景象,却完全不是这样。


首先是鲧的形象。原文太难懂,我们直接引用林家骊先生的译文:

 

“鲧不能胜任治水的重任,众人为什么要推举他?他们都对尧说:您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为什么不让他试试再说?鯀到底有什么德行,可以让神龟来帮他治水?按照鲧的想法治水会成功,尧为什么要惩罚他:把他长久地流放在羽山,为什么那么多年不把他释放?”

 

看这几句,鲧人缘很好,还有神龟的支持,治水效果也不错,已经接近成功。所以他之被流放,不是罪有应得,反而似乎是正因为他被流放,导致治水功败垂成。屈原的提问,似乎在暗示其中必有冤情。当代著名的神话学者袁珂,就是在这段文字的基础上,设计出了乌龟给鲧献计,可以用息壤治水的情节,于是接上了《山海经》里鲧盗窃息壤,触怒天帝的故事。这是把鲧当作普罗米修斯来写了。

接下来,《天问》讲了禹从鲧的肚子里生出来的神话,这当然也是儒家经典和正史里不可能讲的事。于是又讲禹怎么治水,怎样娶了涂山氏的女子,这里话却说得不怎么好听:“为什么他们相隔很远,族姓相同,本不该通婚却能被彼此吸引,以求一时之欢?”

禹的儿子启,传说是母亲变成石像,石头裂开才出身的。《天问》把这个情节写得很惨烈:“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为何贤德的儿子竟伤害了母亲的性命,使她支解满地尸骨?《天问》又描述启和益争夺天子之位,完全是权力斗争的感觉,看不出道德的高下。“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为什么益的统治权被夺去,而禹的后代却能繁荣昌盛?话里也像是鸣不平。

总之,屈原所质疑的,是一种不同于后世主流叙事的大洪水传说。鲧、禹、启祖孙三代的形象,都和后世不同。《天问》虽然叙述非常简单,却如同一条线索。可以把《山海经》之类的书里,比较丰富但非常零散的细节贯穿起来。当然,屈原的疑问并不是在质疑我们熟悉的主流叙事,毋宁说倒是在打开通往后世主流叙事的道路:古老神话如此混乱,不能承担价值导向的重任,自然是应该按照新时代的道德,来一轮重组了。

 

兴亡史

 

说到禹和启,接下来自然就是讲夏商周三代的传说与历史了。这是全诗篇幅最大的部分。

《史记》里,为夏商周三朝都立了本纪。把《史记》的三篇本纪和《天问》对照,很容易发现三点:

第一,很多《史记》里有的《天问》里没有。司马迁有中原王朝的大量文献档案可以利用,这个条件屈原不具备,屈原的诗人性格,也决定了他不可能这么按部就班的写。比如《史记》有责任提供一个王朝完整的世系,但很多王并没有什么事迹留下来,所以就常有这样的文字:

 

祖乙崩,子帝祖辛立。帝祖辛崩,弟沃甲立,是为帝沃甲。帝沃甲崩,立沃甲兄祖辛之子祖丁,是为帝祖丁。帝祖丁崩,立弟沃甲之子南庚,是为帝南庚……

 

《天问》里当然不会有这种内容。这是贯口,不是诗。

第二,有些内容是《天问》里很丰富,《史记》不怎么提的。如商朝的先王里,有个叫王亥的,显然巫师们很重视他,甲骨文、《易经》里都经常提到王亥的事迹。屈原和巫史关系比较密切,《天问》也说了他很多事;《史记》对他就完全不重视。

再如大名鼎鼎的后羿。《史记》里没有后羿射日,倒不奇怪,夏朝太康失国到少康中兴,这一段历史,《左传》里后羿也有很热闹的戏份,《史记》全部没有。《天问》里关于后羿的内容却很多。除了英雄业绩之外,就是说他好色:他曾和黄河的水神争夺洛水女神,射伤了人家;他之所以被人害死,又是因为他的妻子叫“纯狐”的,和人家私通。

——早就有神话学家注意到,后羿和古希腊神话中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很像。加上这些喜好美色而又死于美色的情节,那就更像了。

第三,《史记》和《天问》都重视的人和事,往往也写法不同。一来,《天问》提到的故事里夹杂着更多神话色彩;二类,《天问》告诉我们的故事,所谓正面人物道德往往形迹可疑。

如写商汤灭夏桀,和《史记》一样,《天问》也强调了贤臣伊尹的作用。但“水滨之木,得彼小子”,这句话说的却是一个神话:伊尹的母亲做了个梦,有神告诉她:“要是舂米的石臼往外冒水,你就赶紧往东逃,千万不要回头。”第二天,她果然发现石臼内水如泉涌,她赶紧招呼村里人一起逃,狂奔了二十里,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村落成为一片汪洋。因为她违背了神人的告诫,所以身子化为一棵空心桑树。后来,一个采桑女在桑树里发现了一个婴儿,也就是这个伊尹。


这种“千万别回头”的故事,是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里很经典的一个套路。《史记》里却不讲这种故事。《天问》又说,“不胜心伐帝,夫谁使挑之?”商汤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讨伐了帝桀,是谁挑拨的?言下之意这改朝换代的大功,正是因为伊尹的鼓动。这句张扬了伊尹的功绩,却贬低了伊尹的道德,感觉他在挑拨离间一样。而商汤给他一撩就炸毛,道德修养也很不够。

《天问》还问:“妺嬉何肆,汤何殛焉?”夏桀的妃子妺喜有什么大过错,商汤为什么要杀掉她?倒是并没有把屎盆子往女人头上扣。

如更著名的周武王伐纣。今天的人回头看,这个故事演变的轨迹,就是商纣越来越坏,周武王越来越好。

有学者专门统计过:周朝的《尚书》里面,商纣的罪行,也就是六件,到了战国时期的书里,增加了二十七件,到了司马迁写史记的西汉,又增加了二十三件。后来,东汉又增加了一件,东晋,又增加了十三件……后世人描述商纣邪恶的细节,简直是在追求一种恐怖小说似的感官刺激。

周武王灭商时的表现,是古老的《逸周书》写得最恐怖。《逸周书》津津乐道的描写了周武王怎样对商人进行了恐怖的屠杀,怎样举行了残忍的杀祭。《史记》里周武王就温和了许多,但还保留着征服者的傲慢与凶暴,所以《史记》里写到周武王怎样羞辱商纣的尸体,怎样用不同型号和颜色的斧子,砍下了商纣和他的姬妾的头。但后世民间,对周武王的印象恐怕来自《封神演义》,那里面的周武王像《西游记》的唐僧一样毫无用处,是棉花糖一般的傻白甜。伐纣灭商这件事,周武王虽然全程在场,但对自己的臣下在干什么根本搞不清状况,直到最后,周武王也没有勇气看商纣自焚,慌忙退走像一个买单时假装去上厕所的人。

作为一个诗人,屈原对阴森恐怖的意象不无偏好。《天问》里描述商纣的暴行,相当细致,他对周武王的理解,似乎在《逸周书》和《史记》之间:

 

列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

 

周武王怎样对商纣是尸体。又射箭又拿剑刺又用斧子砍,这是“列击纣躬”;“叔旦不嘉”,是说周公对这种行为,并不赞同。武王、周公兄弟的这层分歧,是其他史书里不曾提及的。“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周公亲自为武王谋划安定天下,为什么却要为周朝的命运担心?这个意思,其他文献中也有提及,但是屈原把这句紧接在周公对武王的反对后面,却似乎是说周武王的暴行,才引起了周公的这层忧虑。

司马迁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除掉志趣方面的共鸣外,《天问》里的每个问题,都像是给司马迁一个提醒,面对史料的时候,这里神怪色彩太浓,要作一点删节;那里有损圣人的形象,要加几笔解释或者掩饰。

 

归何忧?

 

三代的历史讲完,接下来,屈原就要面对春秋以来的近代史,尤其是自己念兹在兹的楚国的命运了。

这按理说应该屈原最熟悉的时代,实际上却是全诗最错乱的地方。不知道是后人传抄的错误,还是谈论并不遥远的事,特别容易犯忌讳,所以不得不把话说得含蓄幽微。好比“吴光争国,久余是胜”,说吴国的公子光(即吴王阖闾)国君的位子来得不正,却能连续对我国取得胜利。屈原时代,吴国早已灭亡,但这句还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楚国此时的命运:因为楚军遭遇秦军,正一次又一次不得不咽下失败的苦果。

这时候天色已晚,墨云密布,屈原走到宗庙墙壁的尽头。眼前壁画已看不清楚,忽然有闪电划破天际,照亮墙壁上的神怪与人物,显得格外狞厉恐怖。屈原抑制不住悲愤的心情,在墙壁上写下这样的句子:

 

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

 

日暮时分电闪雷鸣,归去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国家的尊严无法保全,祈求上帝又有什么用?

他无法再追问下去,他的问题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但是问题本身,已经闪耀着比划破长空的掣电更夺目的光芒,在历史深处,留下比雷声更震撼的回响。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