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丁十二 柳永在宋代词人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特殊在什么地方呢，一方面宋代词人大多受其影响，但是都不愿承认，比如苏轼；另一方面，在苏轼之前，“词为艳科”是当时人们对词的普遍认识，所以大家都是写男女之情的，但是柳永的词被其他词人看不起。他们认为就算是写艳词，柳永的词也比他们低一等。 根据张舜民《画墁录》记载，一次柳永见晏殊的时候，本以为自己填词写作的水平能够得到晏殊的认可，却不料碰了一鼻子灰。 晏殊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柳永，原名柳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所以在当时的士大夫眼里，看不起柳永这样的民间情歌王子。  不过这也不能怪柳永，看看当时那些词人，如晏殊、欧阳修、范仲淹等，哪个不是朝堂重臣，他们写的自然是士大夫歌曲；可柳永不一样，他也曾想跻身仕途，而且其父、兄都是有科第功名的人。但是奈何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让其彻底断了仕途之路，他的万种风情，与何人可说？只能是跟青楼妓女说了，所作的自然也就是市井歌曲了。 但正是有了妓女这样一个庞大的粉丝群体，所以柳永写一首火一首，奉旨填词柳三变，把工作室开到青楼妓院，成就了他“有井水处，皆歌柳词”。  根据历史记载，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苏轼通判杭州，时年37岁，开始作词。 从现存苏轼词集来看，苏轼在熙宁五年写了2首词，熙宁六年写了5首，而熙宁七年则写了42首，是其一生作词最多的一年。 那么苏轼为什么37岁才开始写词，之前是没有兴趣吗？ 显然不可能，在宋代词风之兴盛不亚于今天的流行歌曲，任何一个有才情的少年都不可能抵挡它的魅力。而且苏轼后来在写给堂兄子明的信回忆说： 记得应举时，见兄能讴歌，甚妙。弟虽不会，然常令人唱为何词。 苏轼应举的时候是21岁。对于会唱词的堂兄，年轻的苏轼充满了钦羡。而当时流行的正是柳永的歌词。所以苏轼后来经常拿自己的词和柳永作比较。  但是一般人们往往喜欢把苏东坡和柳永放在两个对立面而论的，柳永词淫靡，称为“腻柳”，东坡词豪放，故称“豪苏”。 不仅文学史如此评价，就连东坡自己也是不认同柳永的。 熙宁八年，苏轼知密州，与同僚举行了一次盛大的会猎。当日金风送爽，云淡天高，苏轼一行人在山头自由驰骋，只见旌旗猎猎，骏马奔腾，苍鹰展翅，黄犬争先。诗人苏轼后来将这一盛大场面写进了《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首词的落笔完成，意味着苏词在创作风格上迈出了具有跨时代意义的一步，意味着一种新的词风正在形成，词史将翻开新的一页。对于这首词，苏轼也颇为得意，在给好友的信中不断夸赞这首词。其中有一点特别重要的是，苏轼认为这首词摆脱了柳永的风味，自成一家。这才是苏轼最得意的地方。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即柳永）风味，亦自是一家，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而且根据历史记载，苏轼多次问身边的朋友，他的词和柳永比如何？所以苏轼是把柳永当作一个标尺来衡量自己的，一方面看不起柳词，急于摆脱柳词的风格；但另一方面苏轼又深深受着柳词的影响而不自知。 据说有一次秦观去拜见苏轼，两人很久没见了，苏轼一见面就说：没想到分别之后，少游（秦观，字少游）居然学柳永作词了？秦观马上辩解道：我虽然没有什么才学，但也不至于如此（学柳永）。苏轼又问到：少游你的“销魂当此际”，不是柳永的词风吗？ 可以看出苏轼和秦观都是很轻视柳永的。 但话说回来，苏轼还真没资格去笑话秦观，因为他自己受到柳永的影响更深，而且是他以为彻底摆脱了柳词风味之后创作的词。  柳永有一首词《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词中有“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一句，苏轼认为此句不减唐人高处。 唐人高处是什么？普遍认为当是盛唐气象，不管是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其诗中都有一种盛唐的气象。李白《忆秦娥·箫声咽》中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窃以为“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意境可与之匹敌。 宋代赵令畤《侯鲭录》卷七：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 正是苏轼这句评价，点出柳永词作的另一个风格，与淫靡的给市井歌女写的小词完全不同的一种风格，那就是境界高绝，兴象高远。 这种词作风格深深影响着苏轼的创作。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后来苏东坡也写了一首《八声甘州》，首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其气象之宏大，那种开阔博大的对山水景物的描写，正是受到柳词的启发，甚至与柳词“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轼《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不仅如此，就连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也深深受到柳永的影响。一开始，苏轼就给我们营造出一派宏大的气象，独立江头，俯瞰古今，词一开篇就是一种开阔博大的意境将浩荡江流与千古人事并收笔下。这种博大的气象是受到柳永启发和影响的。 另一方面，柳永虽然有“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的高远气象，但是最终还是回到儿女私情的小事上：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有不见唐人高处的气象，但始终还是没有摆脱儿女之间缠绵的相思离别。大气象回归了小闺情。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苏轼这首词没有任何的男女爱情离别，这是苏轼彻底摆脱了词为艳科的牢笼。苏轼将词诗化，词在苏轼笔下摆脱了儿女情长，莺莺燕燕，词可以和诗一样抒发作者的志向。  苏东坡的词有些时候只写才人志士的逸怀浩气，没有儿女之情，这是苏东坡对词境的大开拓。但这些都是受到柳永博大气象启发而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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