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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崩:目击死亡

 恬淡闲适 2019-07-04

泪崩:目击死亡

泪崩:目击死亡‖老家许昌

文‖李俊涛

肿瘤病房床位紧张,母亲经历了两次挪床,才从走廊住进了一间有卫生间的病房。

这是一个两人间,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位瘦到皮包骨头的年轻女子。

她输液的那只手臂放在被子外面,从手腕到肘部粗细是一样的。脸上也是一层皮包裹着里面的颅骨,人瘦到极致,不仅是脂肪,肌肉也能瘦掉,她的嘴唇已经盖不住牙齿了,牙齿有点吓人地突在外面。脖子下面鼓着一个婴儿脑袋大小的包块,肿瘤已经失控了,杀死宿主最终也将杀死自己。

我们收拾物品的动静让女子从沉睡中醒了过来,看了我们一眼,又把头扭了过去。

照顾她的是她的父母,看衣着是一对来自乡村的老人。老汉清癯,老太太一条腿不太好,走起路来有些拐。两位老人沉默地看着病床上的女儿,不怎么说话。

泪崩:目击死亡

老人的媳妇带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来看小姑。母亲喜欢孩子,跟两位老人说:恁孙子长得真好,跟花一样。

那孩子可能从来没有被夸过长得像花一样,想不明白自己是朵什么花,咯咯大笑起来,两位老人也笑了起来。然后,母亲和他们慢慢聊了起来,说起了各自的病,各自的家庭。

两位老人来自豫北乡村,女子在这个城市工作,在这儿治疗医保报销比例更高,他们就跟着来到了这个城市。他们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女儿最小。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老二是个博士。老二、老三都学了医,女子是位精神科医生。

女子从大城市的医院转回来,已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了。她是肝癌,多部位转移,已经到了临终关怀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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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说:我命不好,仨孩子老二最有出息,学医读到了博士,在省城的一家大医院上班,承担着省里两个病种的科研项目,出门诊时,就诊的病人中午12点都看不完。收入也高,在省城全款买了两套房子,儿媳妇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没三年呢,老二到大连去参加学术会议,洗海澡淹死了,现在闺女又病成了这样。

过了一会儿,老汉又说:老二家也是个儿子,二孙子也可待见人。俺老两口想儿子,更可怜孙子,想带到身边暖暖孙子的心。可是我们不能啊,我们得为孙子考虑呀,俺俩都没啥文化,孙子跟着我们出息不了呀。

老汉可能这三年都没怎么笑过,礼貌性的微笑时,脸上的肌肉僵硬得扯不动,嘴角动一下,瞬间就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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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老人在病房里打地铺24小时细心照顾着女儿。女子肯定自小被父母宠爱,30岁了,叫父母时还是小女孩的腔调。她更依赖父亲,老汉走出病房一会儿,就爸呀爸呀一声声地叫。

老汉不常出去,两个老人已经疲惫不堪,女子睡着的时候,会赶紧轮着躺下睡一会儿。

早上医生查房时,女子对医生说:我非常难受,肚子里涨着疼,我知道我治不好了,你能不能让我不难受。

医生说:我们是学医的,知道肝脏外边包裹着一层肝膜。你现在是肝脏不断肿大撑到了肝膜,所以会让你很疼。我可以给你打镇疼药,但是打了你会睡着,可能会进入植物人状态,意识再也不会清醒了。你考虑一下?

女子想了想说:那先不要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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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走后,女子睁着眼休息了很长时间,然后打了几个电话。她十分虚弱,手机都几乎拿不住,一直在哆嗦。

她打给了大嫂,把父母托付给大嫂,告诉了嫂子自己工资卡的密码,说自己死后会有一笔抚恤金,把自己的房子、车子都送给了嫂子。她很清醒,知道儿子亲不如儿媳妇亲。

她还打给了银行,把自己的信用卡都注销掉了,银行工作人员问为什么,她说:我快要死了。

她跟母亲说:我死后想穿那件白裙子,它有点儿像婚纱。老太太忍着泪说:妞,别说傻话,你会好起来的。

快中午的时候,老太太问女子:妞,你想吃啥,妈回去给你做。女子吃不了什么东西了,只能让父母给她喂一点水或者牛奶。

女子说:别回去了,我给你们点个外卖吧。她在手机上找,最后不知点了什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外卖骑手送来了一份麻辣香锅。

老太太问她:你吃啥,妈喂你。

女子说:我不吃,恁俩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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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靠在床头,两个老人在床边过道里埋头吃那份香锅。女子微笑着,两个老人始终没有抬头,他们的肩膀隔一会儿就会抽动几下。

下午,女子陷入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的状态之中,迷糊时嘴里喃喃说着:爸,妈,对不起……

单位的同事来看她,父亲把她扶坐了起来。同事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她看着他们的面孔,眼里一片茫然,已经认不出他们了。同事里的几个年轻女性当场就落了泪。

同事们走后,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了,哭着说:恁不知道俺这个闺女多争气,没叫人操过心,上学一路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就考进了她工作的那家公办医院,工作干得很好,领导和同事都说她优秀。房子、车子都买了,原本准备这个五一结婚,春节前查出了这个病,四个多月就成了这样。她那个对象我可满意,家世好,人也好,一米八多的大个子。妞呀,我咋想也想不到你会这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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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感冒了,发起了烧,老汉要把她送回家,托我看护一会儿一直沉沉睡着的女子。

两位老人走后不久,女子醒了,我跟她说她父亲把不舒服的母亲送回家,一会儿就过来。

女子看着我说:叔叔,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我说:你说吧。

女子眼眶湿润:叔叔,我快要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是个医生,欺骗式的安慰对她毫无意义。我想了想对她说:死亡是世间最平等的事情,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遇到。你这三十年活得很精彩,没有虚度,没有辜负自己,一直都是父母的骄傲。如果有来世,你这一生已经把几辈子该受的罪都受完了,来世一定会平安幸福。

她怔了一会儿,眼神空洞,不知道是在想此生这30年,还是在想那不可知的来世或者死亡,又或者是又迷糊了,慢慢地又睡着了。

老汉回来了,我出了病房到外边透气。过了一会儿,老汉也出来了,递给我一根烟表示感谢。他问我在哪上班呢,我告诉了他。他又问我:你知道农村的事吗?我告诉他我在农村当过两年半第一书记。

他说:我们那儿也有你这样的人,一个人跑到农村,可不容易呀。我问他在家里除了种地,还做点其它事吗?

老汉笑了一下:干呀,我这个人没烟瘾,也不爱喝酒,但是我干的这个活不抽烟不喝酒就开不了工。我一这么说,不了解的就会说我卖能,可事实就是这样。

我以前在家里给人家行夯打地基,农村盖房子最重视的就是打地基和上梁,到这两道工序,要放鞭炮,给干活的师傅工钱之外再封两盒烟,干完活还要摆酒。所以说我这个活不吸烟不喝酒就开不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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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活我干了几十年,供仨孩子上学,不提劲干不行啊。那些年我的活几乎没停过,十里八村盖房子都找我打地基。

我活干得仔细,主家给工钱,我从来没有全留下过,总要给人家退回去一些。谁给我介绍活,我就给他封10块20块的礼。打完地基主家给了烟,我总要扔给盖房的人一盒。所以,给我介绍活的人可多。

闺女上了班,仨孩子说啥都不让我干了。你别看我瘦,我身体可好,其实我还能干几年,在家歇着有啥意思呢!

我在俺村里管红白喜事,大家都相信我,我也总把事办得停停当当。我是俺村的调解员,村里哪家闹矛盾,别人劝不下,我去说两句他们就不哼声了,说来说去不就是吃亏占便宜吗,吃一点儿亏占一点儿便宜,又能咋着呢?人呀,为人处事不能起贪心。

有个白事上鸣炮的,有一回办事时,联系他的那个人给了他钱,账上支给他时,他又接住了。他以为这两笔钱不会见面,可是钱是会见面的呀,最后一对账,钱就见面了,发现他收了两回钱。多拿的钱他退了回来,更重要的是之后再也没人找他鸣炮了,没多长时间,他就把炮卖了。

我从事纪检工作,经常考虑怎样把廉政教育提醒工作做好。我觉得老汉把一个理琢磨透了:这世上的每一笔钱都不会销声匿迹,迟早是会和人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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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早晨,女子又一次清醒的时候跟父母说:让俺哥来吧。

十点多的时候,老人的大儿子过来了。跟我年纪差不多,是建筑行业的项目经理,脸晒得黑红,头发已经完全花白了。他比妹妹大十多岁,说妹妹从小是他抱大的。他让父母回去休息,湿了毛巾轻轻地给妹妹擦脸,用纸巾把妹妹突起的牙齿一点点擦得很干净。他保持着微笑,无限柔情地看着病床上的妹妹,仿佛女子还是从前那个总喜欢缠着他的小姑娘。

女子说:哥,我快要死了。他说: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呢。

女子睡着的时候,他跟我说:唉,这两年我尽是办这些事儿。办了老二的事,父母还没缓过来呢,现在又要办妹妹的事了。妹妹的事办完,我准备带两个老人去旅游,散散心。老家不让他们回去了,让他们跟着我,我两个孩子,看着孙子孙女,他俩才会把我弟弟妹妹忘一会儿。

老汉说过,女子看病的钱大部分是大儿子出的,女子的房卖了,能填了医疗费的空,剩下的也就是那辆车了。老大中午没吃饭,一直静静看着病床上的妹妹。

女子偶尔醒来时,他就笑着和妹妹说话。人不是到了中年就有了中年的状态,中年的沉稳平静是生活打击出来的,当生命中不断有人和物无法挽回地失去,我们就渐渐有了一张波澜不惊的脸。

黄昏的时候,女子陷入昏迷再也没醒来,她睁着眼,“啊”一声,往外吐一口气,声音在病房里碰撞回荡。女子的哥哥跟医生交流后,给她买回了装殓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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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母亲怕不怕,要不要找护士调个床搬出去。母亲说:不怕,怕啥呀。我也一点不怕,母亲患病7年了,我们共同闯过了好几次生死的关口,心在生死线上煎熬过几次,经历过极度的绝望崩溃,真的是不怕了。

死亡有时是一瞬间,有时却是艰难漫长的,女子的吐气声持续到了深夜。母亲睡着之后,我在她身边的行军床上也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说我睡得很香,酣声如雷。女子的吐气声仍在持续,只是微弱了许多。老汉和老太太来了,老两口知道最后告别的时刻到来了,老汉不说话,默默流泪,老太太捧着女子的脸哭了起来:妞,你真不要妈了,你真不要妈了……女子的哥哥让老汉陪着老太太回家了。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女子的哥哥靠墙坐着疲惫地睡着了。我忽然感觉空气中少了点什么,过了片刻才发现女子没了动静,连最微弱的“啊”声也没有了,忙过去叫醒了他。他去叫医生,我静静看着病床上的女子——她的脸变得平静舒展,所有的痛苦焦灼都逝去了,眼睛还睁着,只是眼球没了黑白,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医生过来了,测了女子的心跳和脉博,然后记下了一个时间。护士拔掉了她身上的所有管子,女子昏迷时多次想要拔掉这些管子,家人只好绑住了她的双手。现在,她终于轻松了。

哥哥迅速给她换上了装椁衣服。她没有穿上想穿的白裙子,中原地区的丧葬礼仪不允许。哥哥一边换衣服一边对她说:妹妹,白裙子哥烧给你。那是一套里外五件套的衣服,最外边是一套桃红的绸缎唐装棉衣。我最近见到的几个逝者都穿着这样的衣服,活着的人倒是很少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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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抹上了妹妹的眼睛,用一块纱巾蒙上了她的脸。这个中年汉子再也忍不住了,扭脸抽泣了起来。从此以后,妹妹将和弟弟一样,只存在于回忆之中,他将独自面对年迈的父母和父母无尽的哀伤。

殡仪馆的车很快来了,哥哥抱着妹妹把她放进了那个锦缎装饰的长盒子里。他回来向我和母亲告别,说给我们添麻烦了。他让护士通知清洁工清理病房里的物品,说所有的东西都不要了。他昨天跟我说过:卖了妹妹的房子,这个城市就永远不来了。

清洁工迅速地把女子的遗留物品清理了出去,擦了桌子拖了地。护士给那张病床换了一套浆洗过的新被褥,洁白平展。

第二天上午,一个新病人搬了进来。之前护士给我和母亲交待,不要跟搬进来的病人说这张床上刚死了人。我们说:放心吧,不说。

其实大家都清楚,肿瘤病房的哪张病床上没死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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