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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藏抄本《湖上草》，管庭芬故物。中收柳如是尺牍三十一通，都是写给她的“男朋友”汪然明的。可以算得上三百年前的一束“情书”。本来想给这些笺札作些“笺注”，但此事大难。看来还只能说些空话。也许有人怀疑，柳如是真能写出这么漂亮的信来么？会不会有人捉刀，这问题需要考证，而考证之道，我是不懂的。以理度之，可能性自然并不是没有。但柳如是有诗集，有明刻本；还有许多附刻在《初学集》里，说她的作品曾经旁人点窜，事属可能。但说她专门请了一位“秘书”，代为写信作诗，就不大像了。 这些信大抵写于崇祯十二年己卯，其时如是正在湖上作客。信是写给汪然明的，这是一位徽州富商，久住杭州，喜欢风雅，与文士颇多来往。看情景他与柳如是关系相当密切。汪和牧斋也是朋友，柳归钱后他们还有过往。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栋药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怀之同，乃梦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犹比邻，殆不虚也。廿八之订，一如台命。 这是如是初到湖上，借住汪然明湖庄时所作。看样子这别墅是非常精致的。当时官僚地主富商都喜欢在西湖边上兴建园林，春秋佳日，来此小住，自然也招待客人。张宗子在《西湖梦寻》序里就有过记述：“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如是有“题祁幼文寓山草堂”诗，就是为祁彪佳所作。我怀疑，这“草堂”并不在越中，可能即是“偶居”中之一境。 早来佳丽若此，又读先生大章，觉五夜风雨凄然者，正不关风物也。羁红恨碧，使人益不胜情耳。少顷当成一诗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两峰，馀俱心感。 看信里所写，是春天光景无疑。信写得极婉转，可谓一往情深。姑不论这“情”是真是假，但表达得极有分寸。也许这就是所谓“名妓”的“本领”吧。《湖上草》里有好几首西湖诗，第一首就是《雨中游断桥》，自然不一定是这次借了湖舫出游所作，但总写于同时。诗云： 野桥丹阁总通烟， 春气虚无花影前。 北浦问谁芳草后， 西泠应有恨情边。 看桃子夜论鹦鹉， 折柳孤亭忆杜鹃。 神女生涯倘是梦， 何妨风雨照婵娟。 良晤未几，离歌忽起，河梁澹黯，何以为怀。旧有卫玠之羸，近则裴楷之闲。羁绪寒悰，惟以云天自慰。无论意之有及有不及，先生能寒谷而春温之，岂特刘公一纸书，贤于十部从事而已。二扇草上，病中不工书，不述怀。临风怅结。 高咏便如八琅之璈，弹于阆风，虽缑吹湘弦，何足并其灵骏。即当属和，书箑请政。落月屋梁，疑照颜色，闻笛之怀，想均之矣。来墨精妙，斋名双青，触绪无端，俟清尘以悉耳。 鳞羽相次，而晤言遥阻，临风之怀，良不可任。齐云胜游，兼之逸侣，踦之思，形之有日。奈近嬴薪忧，褰涉为惮。稍自挺动，必不忍蹇偃以自外于霞客也。兹既负雅招，更悼索见，神爽遥驰，临书惘惘。 云海之思，寄于一介。虽有幽氲，岂可达耶？燕居有怀，得无相念。飞越之意，不谋而会矣。长翁处旧作书箑，似乎荒忽。容专长赋长言，以志扬颂，何如？ 这几通小札最能看出一种婉妙的风格。这大抵有如六朝人的小赋，多用四字排偶，也多用典，但不板滞，不枯涩，抒情隶事，都臻佳境。往常思索，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用典问题，那用意到底何在？若论起源，自然也是易于想像的，不过是譬喻而已，为的是加强语气和增添鲜明的形象。在老百姓语言中也一直是习用着的。但积累渐多，它本身就成了一些符号，成为高级表达工具，为大知识分子所专用了。发展到左思那样的赋家，写起《三都赋》来，就大量地搬用典实，砌起一座五彩斑斓的建筑物来。但一般“俗人”大抵只在门外望一望，就吐吐舌头走开了，没有谁肯驻足，或走进去，自然也就不大有人能领略这种建筑物的奥秘。像左思这样的建筑师，一心只想炫示豪富，结果却不好，不免是蠢材。 但也有聪明人，一般地只是用通常的砖瓦木石造房子，但偶然在要紧处所，选用一些云母、宝石、螺钿……就能使建筑物顿改常观。这种以珍奇品物作辅助材料的人，除了追求表面的华美之外，就还有另外的用意。 有许多情感，往往是不能直白地说出来的。用了典，就好像在本质外面罩上了一层十分美妙的罩子，矇矇眬眬隐隐约约，既表达了意思，又不刻露，含蓄得十分巧妙。我看，这可能是用典的一个重要原因。 举例以明之，如说相思之情，用了“落月屋梁，疑照颜色”的典，马上就可以使人联想起杜甫赠李白的诗句，情感的深挚，刻画的生动，实在比起“一天到晚，你的面影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高明多了。 退一步说，即使并不用典，四字的骈体，也往往能发生相同的作用。如“燕居有怀，得无相念”，就远比“闲来无事，你心里就不想我”蕴藉得多。 皇权社会里一个年轻女子，即使是“下贱”的妓女，当她要表达自己的情怀时，是无法不伪装一下的。皇权社会里的文人，照汪容甫的说法，那处境简直就和妓女相去不远，都是靠向统治者卖笑吃饭的，那么，他们的采用同样的手法，不也就并不奇怪了么？ 正因为柳如是是妓女，她的社会地位比起一般文人来还要“卑贱”，当她使用了同样的文字武器表达自己的情感，甚至比有名的文人还要来得更为大胆而出色时，就不能不令人赞叹了。 读骈俪四六文，总会引起看人戴了枷锁跳舞的感觉，但当跳得十分出色时，自然也会引起一种惊异的心情。 以上只能算是题外的漫谈，柳如是在这几通信札里透露出来的情事是，她的贫病，她的向汪然明求助，他们之间亲密的过往。 温序想清襟与和气相扇，可胜延跃。不意元旦呕血，遂尔岑岑。至今寒热日数十次，医者亦云较旧沉重，恐濒死者无几，只增伤悼耳。所感温慰过情，邮筒两寄，铭刻之私，非言所申。嗟乎，知己之遇，古人所难。自愧渺末，何以当此。倘芝眉得见，愁苦相劳，复何恨耶？荒迷之至，不知伦次。 看样子，如是的病是肺病。但每日寒热数十次，却不免夸张，若不是出于女孩子的娇，就是别有作用。 摇落旅怀，奄焉青序。所谓思发花前，人归雁后耳。远饷华灯，清辉如对。觉悬鱼之固，无以称施，奈何。知瞻晤在即，欣辨无任。幸勿爽期，临楮延切。 这信大约写于上元左右，距元旦呕血，不及一月。汪然明给她送了灯来。“清辉如对”四字，说得太巧妙了。真是信手拈来，一些不费力气。受信人读了，能不动心。这就使我想起赵尧生改编的《焚香记》里的几句话，“书儿、墨儿、笔儿、砚儿，件件般般，都有郎君在”。两相比较，同是深情，而如是这里表达的是更高的境界。信末，几乎是命令似的口吻了，但声口还是那么婉转。大约汪然明是不能不遵命的吧。 一发尺素，一为沾襟。浑似对温颜而道繁愫也。旅思其凄，归心转剧。相望盈盈，何由披沥。如得片晷过存，一筹住留，则羁人幸甚。否则躬涉远叩，图奉清尘也。仓忽草复。 如是终于住不下去了。说“归心转剧”，她能回到什么地方去呢？是回到震泽归家院去么？“一筹住留”，看来事情不那么简单，不然怎么会有下面的两句，“你要是不来，我可就要找上门来了”。 雪至雨归，易别为恻。行旌所渺，劳心随之。见视新咏，凄若繁弦。当勉和以政。毕兄诗叙、雁道人新篇，计初十侧可就。行期当如前约，临楮悒悒。 看来，她和汪然明已经商量过了。如是还是决定离去了，行期也已订定。她还有些“文债”，要在行前料理清楚。可惜这些文字，今天都无由得见了。 （此篇为黄裳先生旧作，原稿后半部分已佚失） 此文略有删节，标题为聚珍君所拟 ——《古籍稿抄本经眼录·河东君尺牍抄》 《古籍稿钞本经眼录》 来燕榭书跋题记 黄裳先生是当代著名藏书家，学问渊博，文笔雅健，所撰藏书题跋尤见功力，为文献研究者和收藏爱好者所重视。黄裳也极为重视其所藏稿钞本，大多数都撰有题跋，甚至写有专文，详述得书经过，并考证作者生平及版本源流，介绍稿钞本的基本情况。但这些稿钞本题记和专文分散在黄氏各种著作中，检阅不便。今将黄裳所撰稿钞本书跋题记编为一书，庶几一窥来燕榭所藏稿钞本之全貌。 《古籍稿钞本经眼录：来燕榭书跋题记》 黄裳，中华书局出版，定价32.00元 前尘梦影来燕榭
 上海古籍书店6楼多功能厅读者君，本周日上海古籍书店“前尘梦影来燕榭”活动现场会出现黄裳先生印章一枚。在任何地方购买的中华书局版《前尘梦影新录》，或在上海古籍书店购买的《古籍稿钞本经眼录》，可现场钤印二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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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3日（周日） 14：00-16: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