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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云录|周立民:阅此终卷,颇除岑寂——《黄裳书影录》编后记

 明日大雪飘 2023-07-09 发布于上海

图片封面图:黄永玉;封面设计:孙豫苏

2022年岁末,《黄裳书影录》印出,还是一件颇令人欣慰的事情。说来,此书也忙活好一段时间,到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岁末了,一直是在慢慢腾腾地进行,是因为这两年我对印书实在兴致不高。出版界,刀斧横行,只有哼哼哈哈或咿咿呀呀才能摇摇晃晃,多印一本书和少印一本,又有什么区别?到今年的上海之春,一本书又怎么能与生生死死甚至吃吃喝喝相比呢?当然,书又的确能让人忘掉吃吃喝喝,甚至生生死死,乃至你还有个混账老婆。这仿佛又不是一无用处。

新的一年来了,我还是愿意与书为伴,我很幸运有书为伴。

周立民2022年12月31日于上海

电脑桌对面的书桌和小沙发上堆满了黄裳先生的书,已经有一年了,我阵势十足,仿佛向每个走进书房的人宣告我正在编《黄裳书影录》。本来想很快就能编好这本书,这些书也可以早早收摊,岂不知,我想简单了,也许是资料搜集的工作比较顺利迷惑了我。黄裳先生的著译,自藏的之外,旧书网添买一批,图书馆借一些,也差不多了。有几种不好找,求助师友,很快都解决了。接下来,著录版本信息才麻烦呢,我的写作都是在业余时间进行的,总有杂七杂八的事情打岔,做一做停一停,一拖就过了冬天来到春天。目标和任务都一目了然,我总感觉“快了,快了”,其实越弄越慢,很多信息都要反复核对,以尽量减少出错。特别是黄先生后来出书,一篇文章在不同集子中多次互选的情况十分严重,这让我哪一本书都不敢轻易放过,哪怕同一书名篇目也可能大异……就这样,在2021年即将过去的时候,这件工作总算要告一段落,我长舒一口气:收摊喽。

编《黄裳书影录》完全是我自讨苦吃、主动揽来的差事。上海作协曾为纪念老作家的百岁寿诞而编过书,有一次开会,我发牢骚:黄裳先生生前没拿过什么项目、好像也没得过几个什么大奖,开过一个小型的研讨会也不是作协开的,然而,我知道他的写作却为这座城市赢得了极大的荣誉和无数的粉丝,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为他做一点事情呢?主持这个老作家纪念项目的杨斌华老师欣然同意我的提议,于是,这个差事仿佛责无旁贷就落到我的头上。我“求仁得仁”也就义不容辞了。这个纪念项目,按照惯例都是编一本纪念集或评论集,我考虑到黄裳先生已有此类的书,再编也很难锦上添花,便提出另外一种思路:干脆出一本黄裳书影录吧。这自然是因为黄先生本身是爱书人、藏书人,而终于他的书也成为众多爱书人的收藏对象,很多“黄迷”还经常为某一版本津津乐道、品味再三,倘若有个书影汇编,可以随时把玩,也不失一件风雅事。从资料的角度而言,当代人搜集当代的资料相对比较容易,留下一份书目供后来人参考和研究,也有一定的意义。它也是一份纪念,整理书目的过程中,我时常与黄裳先生“相遇”,不少自藏书的扉页上都有黄先生的题签,翻到这一页,我总是认真地看一看时间,同时在回想去拜见黄先生请他题签的情形,不禁也感叹光阴似流水,不知不觉就带走了很多东西。——幸好还有回忆留下来。

“于是他每天上午九、十点钟起床,梳洗后直接去部里办公,到黄昏时返回会馆。吃过晚饭,八点钟开始抄碑,看佛经,读墓志,常常要弄到半夜一两点钟。买来的汉碑拓片大多残缺模糊,抄起来极费心思,有时候抄清一张要好多天。既能远祸,又能消磨长夜,鲁迅渐渐还生出校勘的兴趣来。一夜连一夜的孤灯枯坐,时间飞快地流逝,一转眼,竟抄了五六年。”(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修订本]第44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1月版)我不敢自比前贤,白天上班晚上继续忙的生活节奏倒是与鲁迅的合拍。孤灯枯坐忙到一两点,抄校写目录时,我也获得了与鲁迅一样的心境。有时候想与其写一些吞吞吐吐的文章或出几本被遮遮掩掩过了的书,我还不如一笔一划抄写目录打发时光更实在。这个工作在很多外人看来,仿佛枯燥无味,我却感觉并不尽然。黄裳先生当年抄写《前尘梦影录》里的书目时的隐秘的快乐和避开白日喧嚣的难得宁静,有人能体会得到吗?北京三联书店初版《珠还记幸》中有一篇《必胜》,从内容上看像是掺进来的,而在此书修订本的前记中,黄裳先生提醒我们:“旧本《珠还记幸》有一篇杂文《必胜》(今本已删),是为获得五连冠的女排姑娘们喝彩的。文章平平常常,与全书主体也没有关涉。可是想想,文章写于一九八三年七月,那正是三中全会开过,拨乱反正之后,全国人民意气风发,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之时,那么杂文所传达的信息就不仅是对女排的喝彩,也是为胜利喝彩,为人民鼓劲。也许这里说得过于夸大了,但全书有此一篇,时代气息就显然可见了。这就是'杂编法’的好处。”(《二十年后再说“珠还”》,《珠还记幸[修订本]》第7-8页)那种经过冰天雪地迎来春暖花开的心境,在太平岁月的人们真是不可想象。一个个冷冰冰的文章题目背后藏着厚厚的岁月、火热的时代、起伏的生活和个人的悲欢。每一帧书影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浏览它们,仿佛翻过漫长又转瞬即逝的岁月,从中我也在回望自己的长成史、阅读史……总有些记忆让人不能忘记,让人回味不已。

我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完成这项工作的。感谢黄永玉先生惠允他为黄裳所刻的藏书票图案用作本书封面图,感谢陈子善老师在百忙中赐序和指教,感谢责任编辑徐如麒老师的不断催稿,感谢杨斌华老师的信任,陆灏、戴建华、凌济等诸位师友对本书编写所给予的帮助,也都让我铭记于心。小女新雨在暑假中也挥汗为我录入书目,这个与繁体字打交道的暑假,希望能留在她的记忆中。一个人能力毕竟有限,任何事情也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因此,本书的错漏也在所难免,我也诚恳地希望高明之士发现后指出和补充,使之不断完善。

今年的冬天,到现在都不算太冷,有的花还在野地里花枝招展呢,也不时有春花早发,几乎让人产生错觉。可是,冬天毕竟是个枯寂岁月,萧瑟之感也显而易见,希望因为结束一件工作的轻松能够召唤真正的春风。那么,在这样的一个岁末,我如释重负地对这本书说:去吧。

                  2021127日傍晚于沪上竹笑居

                      12月16日定稿

去年岁末,我完成书稿,又拾掇一下图片,交给美编小孙设计、排版。初春,印刷厂寄来了校样。既然是生机勃勃的季节,人的内心更是踌躇满志,有朋友问起,我很有把握地说:大概五月份就印出来了吧。谁也不曾料到,校样拿回家不过几天,一场疫情席卷上海。在日渐紧促地“下楼做核酸”的大喇叭的吆喝声中,我没有心情去处理校样。封控在家,本来比平常拥有更多空闲的时间才是,可是人的状态完全不对。早晨,睡眼惺忪中下楼做了核酸,回来吃点东西,便躺在南窗下的沙发上,浏览着手机上各种消息。从关心前一天的疫情数字开始,到朋友圈里的喜怒哀乐,流言八卦,再到十点钟的疫情新闻发布会……此时太阳已经高升,春阳比棉被煦暖,我不知不觉在各种专家、官员的平静语调里抱着手机睡着了。醒来已经是中午,全家人商量午饭吃不吃,少运动,饥饿感不强,然而,不吃,仿佛又缺乏一点仪式感,尤其对不住抢菜的伟大成果。下午,我偶尔会下楼去取抢购来的各种物资或居委会放发的物资,或拿一本书浑浑噩噩地看着,继续看手机,处理单位里的事情。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做,还是觉得翻越了千山万水似的身心都很疲劳。这就是我四五月间的生活,很显然,本书的校样堆在书房的一角,我一页也不曾翻起。

终于熬到解放,我也不曾手舞足蹈,还有常态化核酸、“大筛”什么恭候着呢。这个时候,外面的事情也多起来了,校样继续在沉睡。直到七月,酷暑来了,甚至还玩起四十度的“惊险动作”,我在空调下抹着汗开始校对书稿,每天有气无力地似乎只靠绿豆汤和冷饮续命。封存的书又被找了出来,找一次书,身上湿透,“汗滴禾下土”。校对的过程中,常常走神儿,兀自又读起黄裳先生的文章。看到他写《前尘梦影新录》第一卷也是在夏天:“癸丑立夏前三日初纂,甲寅夏至后五日重写定。”(《黄裳集·前尘梦影新录》第15页,山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1月版,以下出自此书的引文只注页码)巧得很,我正是“癸丑”夏天生人,差不多五十年前,我难以想象黄裳先生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追忆失去的那些书。他的记忆力可真好啊,凭借着几本参考书,有些书讲得清清楚楚——转念一想,也是,那都是心爱之物,即便失去也在心间。在客观的版本信息中间,不时有黄先生的记忆和心情旁逸,酷暑中读来,我还是不免心动。如他记书估凌晨叩门,他从床上爬起来观书的情形:“吴下估人吴瀚一日凌晨自吴门来,叩门见示。余时尚卧,急肃入观书,为之眼明。时方有著书一种新刊,板税初来,倾囊付之。”(第35页)老鼠掉进米缸中,一月收进几十本善本,心力交瘁,却又不禁自我赞叹:“一月之中得善本至四五十种,心力交瘁。举债收书,真少年得意之事。”(第49页)我想不仅是“举债”之豪,还因为当年豪举,在“梦忆”时则完全不可能再有。寥寥数语,五味杂陈。犹如,本来喝个可乐吃杯咖啡再正常不过了,而封控期间,大家却喜不自胜地晒到朋友圈里,这种得意背后是一种难言的滋味啊。还有在苏州酒后灯昏时逛书店的几行字,亦有“陶庵梦忆”的况味:“一日游姑苏,酒后至护龙街,时已昏黑,诸肆皆闭歇,只吴瀚尚未寝,即于架上抽得此本,大是快意。”(第215页

黄裳先生这本《前尘梦影新录》,有排印本,也有手稿线装本,后者出版时,我还是住在复旦大学附近,当时周边书店不少,我也不乏一家家逛下去的豪兴。尝于肺科医院斜对面的大学城书店见到过手稿线装本,好像还打半价。我翻了半天,黄先生娟秀的小字颇为吸引我,但是想到不作古籍版本研究,似乎也没有研究黄先生手迹的打算,就放下了。过了很久,心里一直惦记着,甚至对自己说,家中“无用”的书也堆了许多,再多一部又何妨?不禁又动了心思。后来有一次去福州路逛古籍书店,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却见此书陈列在柜台上,我抱起来要结账,又放下了,想上一次半价都没有买,加上那一天的确很累,不想手里再多一部大书,而且我认定这种书不会是抢手货,就再一次放下了。没有想到,这一次错过,真的就错开了。某月某日,我杀回古籍书店以必得之心欲携归时,它早已无影无踪,我只有怅然良久。其时,网上书店大兴,我搜了一下竟不见此书。后来,逛书店越来越少,网上买书时还会留心它。见有卖了,不过价格已经涨到两三千块了。我只好再搁一搁。去年编书影录遍寻版本,想到此书,正想贵一点也买了,恰好见戴建华先生晒此书影,遂请求他代为拍摄,本书所刊影像即为他支援的。这时,手边早多了中华书局的手稿加排印本,想看手迹的愿望可以满足了,我也该放下它了。然而,此次看校样时,不知怎么又起兴在旧书网上查,竟然有一部全新的“在售”才七百块,大约是疫情让书价产生了波动?我毫不犹豫,立即下单,三两天后,手已在手上了。十多年过去了,当初放过的书还是到了我手边,书还是那书,我已非旧我,种种书缘也一言难尽。

躺着读书,线装本最舒服。我依旧躺在南窗下的沙发上,在据说是一百五十年来超过四十度温度最多天数的这个夏季,翻读《前尘梦影新录》。环境让人躺平,炎热使人力不从心。差不多半个世纪前,黄裳曾这样写道:“近以病闲,追忆亡书,写为此录,旧目不存,但凭记忆,兴至即书,不复诠次,多记故事,亦及估人。留待他年,亦海上书林掌固矣。又偶得片纸,记群书行格、序跋、印记,亦为写入,不嫌覙缕。惟求书虽勤,读书日少,过眼烟云,多未终卷,遂不能校雠异同,论其得失,随笔书之,殆亦赏鉴之支流,不足以言著述。徒以寒士青毡,聚之匪易,青镫夜永,时复上心,聊书所忆,驱我寂寥。一卷既终,漫书末简。甲寅夏至前一日镫前记。”(第171页)过眼烟云,不仅于书吧;闲中寂寥,正合回忆。那是一个盼着点什么,又茫然不知所向的岁月吧。幸好有书,还有剥夺不去的记忆。我也是幸好有书,支持着走过这样的苦夏。读《前尘梦影新录》,我尤感黄先生是藏书家、爱书家,也是一个读书家,虽然他自谦“读书日少……多未终卷”,但是这些札记中不难看出他对某些书的细部或关节的注意,非当年细读不能如此。如谈《邗江三百吟》,他特别提到:“此竹枝词之俦,纪扬州一地风土人情……于时扬州繁盛甲天下,所记时尚,乃绝妙民俗资料。忆有咏一丈青者,即《红楼梦》中晴雯所用之物,以为绝好资料也。”(第121页)他对很多问题是有眼光和超前意识的,比如搜书不必残卷,可知这不是一个为藏书或贩书而聚书的人。他甚至说有时是为了“书影”:“余买书不弃丛残,往往一书缺一二册亦收之,意在书影也。庚辛之际,旧书如潮而至,佳本为书估所得,残本弃于还魂纸厂,无力多收,亦无地贮藏。无已,姑取一二叶留其面目而已。” (第14页)看来,他后来能写《清代版刻一隅》这样的书也并非偶然。谈及“书影”,也让我颇为振奋,这也许能证明做一本《黄裳书影录》也不单单是玩一玩的事情。

就这样,校稿累了,翻翻书,改好了稿子又请美编重做了版式、改了错字,不知不觉就要走出这个难熬的夏天了。在要窒息的闷热中,盼望风,盼望雨,看到黄裳先生提到“秋雨”二字没有萧萧之感:“癸已秋日,居湖楼二月,得书不少于松泉阁,无惊人之册,秋雨索居,阅此终卷,颇除岑寂。”(第253页)写此后记时,窗外雷声隆隆,下了一场痛快的雨,虽秋凉尚远,却消除了不少暑气,真是难得。

             2022年8月23日(壬寅年处暑)傍晚于竹笑居又记

(《黄裳书影录》,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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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裳书影录》,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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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网店已有售,千万别来找我买书,我不是卖书的。相关的朋友也不必着急,我自然会找机会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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