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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有 90 后这样写小说

 昵称535749 2019-07-10

在这个青年写作大多要么依赖想象,要么关注人类命运的时代,小说已经将人心剖得足够琐碎,也提供了足够多的社会构思,作家们真正该思考的是,我们还能写些什么?今天的 Editor's Pick,单读编辑沈律君带来了 90 后四川作家周恺的长篇小说《苔》。周恺独树一帜,他采用方言写作的手法,依托家乡乐山的地方志,聚焦那些被清末历史洪流遗忘的小人物,他企图将个体拉回渺小卑微但真实的生命状态,将“活着”这件事写出悲情和赤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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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

周恺 著

中信出版集团 / 楚尘文化 出版

(点击上图直接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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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要完”的悲情反题 

沈律君

《苔》摆在桌上,像一个怪物,五百页厚,接近四十万字,早期白话文结合古代白话小说的语言构成了行文,小说讲述的则是光绪宣统年间四川乐山乡镇的故事。种种迹象表明,在对小说的语言和个性有强烈要求而且时长难免心浮气躁的今天,它像是那种必须得发宏愿才能看完的小说。

确实,关于这本书的一切信息都在阻止我进入。故事简介说到,命运迥异的两兄弟在清末乱世中成长浮沉。这样一条主线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常见电视剧情节、一些期刊上陈旧的“乡土故事”。还有一些严肃的、崇高的评议,比如说到它对历史的严谨考证还原、对方言与袍哥暗语的呈现、继承失传的民间长篇小说衣钵,以及直接追溯到《孽海花》甚至《红楼梦》的文学传统……这些说法被安置在一位 90 后作者首部长篇小说上,显得它沉重难翻。

当我试图抛开一切在书之外的外部负载,摒弃自己对家族、兄弟、前现代故事背景的刻板印象,只纯粹以对 90 后写作的好奇开始阅读时,却在度过最初的几页之后,找回了久违的“被抓住”的感觉。

这多半来自于小说对其所在时空的构建或再现,半白话文的简练刚好能在很短的篇幅里沉稳而干脆地再现一个清末四川乡镇的“说书式”原貌,又能让悬念和冲突——威胁、女尸、凶杀、“卖子”迅速出现而不显得唐突,因为故事与人物,它们原本就内嵌在那个凭借小说所重建的世界里。

故事开篇像一个缓缓摇动的俯拍大全景镜头,作者周恺用文字导演,对大量人物展开调度——前半本书的主角、故事中的第一代人:李普福和刘基业、乡场上的袍哥势力、桑农、几位姨太太,他们先后出现在画面中。接下来,你发现戏台上吊死的女尸出现在了画面里,突然镜头向前推,特写,定格,故事开始。

90 后作者中,还没有谁是这么写小说的。

《苔》被认为和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有直接传承关系。两者写的都是清末民初的四川乡镇,都是小地方的世情和人物。除了表面的相似,技法上也貌似同源:李劼人早年翻译法国文学,对《包法利夫人》和左拉的自然主义推崇备至,而自然主义式的写作更是在《苔》中随处可见。其中所谓“全景式”描写,着眼于对各行各业、民间组织、乡镇神鬼、历史事件展开全面细致的描述。

但仔细对比会发现,《苔》所谓传承,其实更像一种借鉴。李劼人的写作,使用的基本已经是现代白话文,但《苔》的语言、人物对白、词汇使用相比《死水微澜》更为“复古”,而且非常纯熟,几乎看不到模仿或者刻意的痕迹。这也是作者周恺所追求的:全面还原清末民间语言的质感,再现历史在细微处的真实。对于清代嘉定(乐山)地方社会的描写中,他有时直接使用文化人类学和微观历史的方式,这是《死水微澜》中所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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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用大量笔墨展现江运驾船、纤夫拉纤,详细描写传统桑蚕制丝过程、民间行会运作规则,袍哥之间的互动关系和权力争夺、节日与集会的情貌流程……这种纪录片式的地道再现,有时甚至比故事情节更夺目。周恺在创作时参考了大量的包括嘉定县志在内的历史文献,让整部小说堪称是清末乐山城乡市井的“百科全书”。

但千万不要被文字所迷惑,《苔》本身并不是一个“纯复古”小说,它拥有自然主义没有的现代技法。小说在叙述上做大量交叉、闪回、倒叙,甚至是 POV 写作,常常需要读者自己做拼图游戏,把多个人物发生在不同时间的故事进行组合。有些情节则直接删除,需要靠前后文推演猜测。比如写管事刘基业和老板李普福的幺姨太偷情,作者直接抽掉偷情一事,几乎全靠刘基业的心理和梦境意象来“暗写”。

《苔》和李劼人、和西方自然主义流派最大区别在于,它并不真正“用力”描写某一个人物。左拉对娜娜抱有批判和同情,李劼人对蔡大嫂和萝歪嘴这两个人物也非常用心,但对于自己笔下的人物,作者周恺似乎 “莫得感情”。

周恺作为乐山人,我天然以为他会用《苔》为故乡往日人事著书立传。但事实上,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不管是李普福、刘基业,还是第二代人——被抱给大户李普福的李世景和留在贫苦本家的刘太清,他们并没有比其他人在小说中多占太多分量。

《苔》写到大量人物——石匠、袍哥、末代文人、妓女、桑农、丝商布商、行会头领、袍哥、传教士、地方官、土匪、烟馆烟客、城市游民、买办、进步青年……在这些小地方的时代群像里,周恺并不偏爱于哪一个人,但这不代表他不关心这些人,就像这本小说名字所显示的那样,他的关注点是所有人既微小又轻易消逝的命运。

上一代人里,嘉定“丝织大亨”李普福失踪,从此再无音信,几房姨太太都接连亡轶。下一代人里,无政府主义革命者世相臣与官吏同归于尽,袍哥们为革命送命,李世景改名远走,刘太清和他的土匪兄弟被“团灭”,人们甚至连那些死去的人是谁都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越到故事的尾声处,时代或者说世道,就越压倒人物。无论是起高楼的、威震一方的、投奔山林的,还是更多老实度日的人,他们都像是地上随处可见的青苔,在天翻地覆的大时代里短暂出现又寂静地消失。这让小说通篇都散发着非常冰冷的质感。在《苔》的世界里,人是无足轻重的,但《苔》就是专门为这些无足轻重的人所写的故事。在小说之外,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这是《苔》在冰冷下面的温度。

《苔》并不是一部完美的小说。它有很多明显的瑕疵,《百年孤独》“多年以后”式的句法重复出现多次,主流宏观历史事件和地方故事之间的叙述过渡略显生硬,作者对真实再现的追求与文学虚构之间存在着对抗……它的前三分之一像大师手法,中段显得笔力不继,到了后三分之一,当所有瑕疵和破绽开始被坦诚显露的时候,我们反而能看到一位拥有天赋且极为认真的青年作者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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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们早已经学得太聪明,知道怎么去写完美作品——需要有个性的语言,叙事的诡计,绝妙的比喻,需要隐微多意,尽量少触碰经验之外。这样的作品当然容易完美,因为它是个人的,个性的,是小说收缩自己的领地成为一个准艺术品以后的产物。

这方面《苔》没得眼色。它偏在其他同代作者早已放弃的领地上重新拓土。这当然并不意味着要宏大到夺回小说在 19 世纪的王位,而是在时空之网的漏洞下,打捞那些在任何时期都不被注意的,被筛掉的细碎东西。

清末轰轰烈烈的大事儿,我们听过无数次,对那些大人物也如数家珍。但是一个四川小城、乡镇,那里有什么人做了什么?对这些被网眼漏掉的小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不重要。就像傍晚街上看万家灯火,在火车上看路过的村庄,那些不同房舍里的人事,它们都被省略了。

《苔》要记住那些“小事”和“小人”。这可能会显得过时、非主流、徒劳无功。但不会比单纯把小说作为情感容器的做法更差。

在今天时髦小说对人的内在做了太多呈现和剖析之后,《苔》试图重新把人放回大的环境和空间里面去,而不是单独拎出来看。人不再高级,不再配得上罪恶、幸福、伟大、耻辱的道德价值,他们也不再是让人叹息的娜娜和艾玛,不是说书人口中传颂的英雄美人,他们如此微小,但还在那,还在他所在的群体与社会中活着。

小说该怎么写下这样的活着?在“小说要完”(已经完了?)的时代里,出自青年作者之手的这部《苔》是一个悲情但确有可能的反题。

这里可以把埃玛·拉札勒斯那首著名的诗做一个改写:把你疲惫的、你贫穷的、你多如牛毛却在岁月中转瞬即逝的人都给我/把那些无家可归、饱经风浪、无人在意、默默死去的人都送来/在注定被遗忘的小说里,我要为他们留下印记。

《苔》 节选 

周恺

不堪欺辱怒而杀人的年轻石匠刘太清与众石匠一起逃上山上的观音庙庵,遇到了老尼姑和她收养的女娃——

山上的日子是平静的,若非偶尔念起嘉定城还有两个同伙,念起巧圣祠还埋得有铜钱,刘太清和五个石匠恐怕都已忘记犯下的事情,仿若他们将永远过着这样与世隔绝的日子。

十多天后的一个傍晚,留在嘉定城巡风的石匠找来了。刘太清正巧同女娃子在劈柴,见到他们,便跟女娃子说,他要去商量事情,让女娃子莫跟到他。他带着他们去找另五个石匠,巡风的两人说,捕快已经从巧圣祠撤走,他们到竹林地看过,铜钱还在那儿。不过,近几日,城门口兵勇查得紧,官府已经描出了刘太清的画像。八人合议了一宿,决定由没有露过脸的两人以及在嘉定城巡风的两人,佯装成菜贩子,去把那些铜钱挑回来。

翌日,天未亮,那四人便出发,先到白庙场买了四双箩兜,装起洋芋,又一人买了顶草帽子,盖在脑壳上。赶在落更前,他们进了城门,再到无人处,将洋芋倾一半到河沟头,挑起剩下的一半,去了水井冲的护国寺,要了柴房的四张铺。到半夜,四人爬起来,从侧门往巧圣祠的竹林地去,两人徒手挖铜钱,两人各站一头放哨。箩兜底下垫一层洋芋,中间放铜钱,铜钱使备好的土布包好,面上再覆一层洋芋,走动的时候,就不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装好后,四人继续回去睡到五更,然后挑起箩兜,从护国寺正门出去,走到虾蟆口,等城门一开,混在众多的商贩中出去。

刘太清本是想跟到一路去,可别的石匠不准,说官府已经晓得他的模样了,他若跟到去,只会平添风险。那四人出发后,刘太清就坐立不安的,下午,他担起水,跟女娃子到山脚洇地,一面洇,一面望到山路。那四人哪会这么快就回来,这会儿,恐怕都还没有走拢嘉定城。他是放不下心,他总觉得他们要出岔子,他怕他们在城门口就遭拦下来,怕捕快从巧圣祠撤走,只是为了引他们上钩。若那四人被逮到了,得不得供出他们躲在官帽山,兵勇得不得按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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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子说:“太清,你莫再浇了,菜都遭你洇死完了。”

刘太清丢了粪勺,找块石头坐到起。

女娃子问:“昨天来的两人是哪个?”

刘太清说:“石匠。”

女娃子问:“他们今早走了?”

刘太清说:“你莫问那么多。”

女娃子小声说了一句:“我晓得他们去了嘉定城。”

刘太清侧过头盯到她。

女娃子翻弄地上的石子,说:“我还晓得他们去搞啥子。”

刘太清吓一跳,赶忙说:“你可乱讲不得。”

“我不得跟别个说。”女娃子望到他说,“我还以为那两个生人是来引你们走的。”

刘太清说:“我们不得走。”刘太清猜到,昨天她定是在洞口偷听到了,又说一道:“你莫对别个讲,要砍脑壳的。”

女娃子说:“打死我也不得说。”沉默一阵,“太清,你娘没有给你说过媳妇子?”

刘太清这时才放松了些,笑起来说:“还小嘞,再说,哪有女子肯嫁给我们石匠。”

女娃子有些急,说:“天下女子那么多,你咋个晓得没的?”脸上突然起了一团红,“我是说,女子的心思,你们猜不透的。”可愈解释,愈慌乱。

刘太清低声哼:“东边下雨西边晴,子规只歇大树林。鲭鱼吃的是铜河水,妹儿么只爱富家弟。”

女娃子说:“瞎唱。”

刘太清问她:“哎,你婆婆咋个没有给你剃度?”

女娃子说:“本来说,今年四月初八剃的,我不肯。”

刘太清问:“你不肯当尼姑?”

女娃子说:“不甘心在这山上待一辈子。”

刘太清不开腔。

女娃子嘴一撇,说:“可不做尼姑,我还做得来啥子?”

刘太清说:“吃佛家饭好,体面,又受菩萨护佑。”

女娃子的眼泪水顺到脸蛋儿流。

刘太清见到,赶忙说:“女娃子,我打胡乱说的,你莫哭。”

女娃子站起来,默默地朝山上走,刘太清挑起担子,跟着。

这天夜里,刘太清没有睡觉,他爬到高处坐着,时不时站起来,朝山下望一眼,望一眼山下,又望一眼观音庵,望一眼老尼姑她们睡的那口洞。他想,女娃子这时候是不是也睡不着?身上一层层冒着细汗,哎呀,女娃子那副要哭要哭的样儿,真是揪得他心窝子痛。偶有一两声獾子叫,个女娃子呀,你咋个不肯把话说透嘞,可他不是也不敢把话说透么?清风吹来,山上的树林子在响,他欢喜女娃子,他晓得,女娃子也必必是欢喜他的,这便是石匠些唱的情爱哟,这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爱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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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个石匠从嘉定城出来,没有走白庙场,而是坐船到杨家,在杨家场买了粮油酒菜,再过麦子坳,沿鸭口山山回官帽山。这条路要比走白庙多费点船钱,也要更快当点,到山脚下时,天还没有黑,刘太清与另三个石匠正等着他们。两个石匠先将洋芋和粮油、酒菜挑上山,其余的人抽出六十吊钱,再把大头使土布包起,埋到了对面的山坡上,插上树丫子作记号。

将铜钱埋到了泥巴头,刘太清的心才算落了地,这几箩兜铜钱够他们过一阵阔绰日子了,至于花完了咋个办,刘太清想不到那么远。他们好几日没有沾过油荤,这会儿,只想大吃大喝一顿。他叫上刘谭氏,同石匠们一起,走到帽儿顶,将白宰鸡、油烫鸭、卤蹄花和几坛子烧酒摆出来,点起一团篝火,围到坐。石匠们个个都脱成了光膀子,抱起坛子,大口喝,烧酒顺到嘴角,流到胸膛,流过黑黝黝的皮肤。

一个石匠说:“打一个碌碡,连石料一起,才挣三百文,只怕把嘉定城的碌碡都打完,还挣毬不到恁呃多钱。”

一个石匠说:“日他的娘,那鲁班会会首,可年年都有恁多钱儿收。”

一个石匠吼:“该杀。”

一个石匠说:“除了鲁班会,还有卖匹头的三黄会,裁衣裳的轩辕会,打铁的老君会,卖膏药的药王会……”

一个石匠说:“数不尽哟。”

一个石匠吼:“都该杀。”

刘谭氏说:“吃酒。”

一个石匠说:“晚上老子就挨到这酒坛子睡。”

一个石匠说:“噫,像条毬,要挨就挨到钱串子睡。”

一个石匠说:“噫,像条毬,要挨就挨到牛儿他娘睡。”

一个石匠说:“呔,烂眉日眼物,你就配挨到老尼姑睡。”

刘谭氏说:“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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