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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 青春无悔——“两弹一星”事业中的普通人故事

 育则维善余言 2019-07-12

“给国家干点事,干点实际有用的事。”

我采访过很多为“两弹一星”做出贡献的人,这里面,除了人们耳熟能详的“两弹一星”元勋,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无名英雄。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被他们的精神感动着。罗布泊的事业是集体的事业,每一次成功都凝聚着千百万人的奋斗和创造。辉煌和光荣不属于哪一个人,却属于每一个人,属于每一个在这块土地上埋头苦干的无名英雄。

1964年春,托举原子弹的百米铁塔在罗布泊拔地而起,中国第一次核试验的准备工作全面展开。一时间,试验大军云集,帐篷连营千里,大西北这片神秘的荒原似乎成了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精神的缩影。

参加我国第一次核试验的5058名参试人员来自解放军各总部、各军兵种、新疆军区、兰州军区、二机部、公安部、国防部十院、军事工程学院、中国科学院等26个单位;33000多吨器材、物资从祖国四面八方运往场区,共动用火车皮1116节;汽车1270台,行驶1851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462圈。

为了核试验,5000名工程兵日夜拼搏。盛夏,地表温度达50多度,他们坚持作业;严冬,气温在零下30度,他们照常施工。经过两年多的艰苦努力,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全部154项特种工程。

为了核试验,执行安全防护保障任务的防化学兵,头戴防毒面具,身穿胶质防护衣,全副武装在戈壁滩上坚持天天训练,防护衣内温度高达摄氏40度以上,谁也说不清自己流了多少汗水。

为了核试验,严防无关人员误入试验禁区,保证群众的绝对安全,基地的七名警卫战士沿着罗布泊最荒凉的地带徒步巡逻了8300里,在半年中每人磨烂了12双鞋。

为了核试验,有一对夫妇各自接到命令后,便先后悄悄出发。一天,在核试验场一棵老榆树下等车时,俩人才惊讶相遇。张爱萍上将听了这段感人故事后,给这棵树取名“夫妻树”……

应该说,献身于祖国核试验事业的人们是荣幸的。在这里,每一滴汗水都和那神圣的事业联系着,每一点创造都在那庄严的时刻得到验证。目标的崇高使平淡的人生趋于崇高,事业的光荣使平凡的青春拥有了一份特殊的光荣。

他们在荒凉偏僻的环境中生活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牺牲和奉献使他们获得了一种高尚的境界,拥有了一片精神净土。当然,那里也同样有挫折和失意,有委屈和眼泪,有生活中的种种缺憾。但和许多人不同的是,他们不仅在生活着,而且在奋斗着、创造着,他们在攀登一座座科技高峰的同时也在攀登着人生的高峰。

吕敏是我国著名语言学家、语文教育家吕叔湘的长子。1960年冬,得知苏联单方面撕毁协议、撤走在华专家的消息,正在苏联杜布纳联合核子研究所从事核物理研究的吕敏,立刻申请回国效力。

1963年,这位刚刚归国的科学家,和程开甲、陆祖荫、忻贤杰一起,在钱三强指导下制定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试验方案。筹建了核试验研究所。他提出了以闪烁探测器和带放大器的示波器为主的测试方案,这个显著优于苏联专家的方案,准确记录了1964年10月那次激动人心的巨大脉动。

吕敏告诉我:蘑菇云一上来,我们也挺高兴,但心里还嘀咕着,我们的东西照下来没有、曲线有没有?一共是12台示波器,全部数据都拿到了,这个也算是不错的。

他在核试验基地工作了25年,身患重病后仍然坚持到试验第一线,直到1986年4月的一天,吕敏倒在试验现场,被战友用担架抬上飞机送往北京的医院,医生说,要是再晚一点就没救了。离开时,他反复说:“我不能离开,我的事业在这里。”在北京的医院里,他仍牵挂着核试验场,他在病床上作的一首诗中写道:“梦魂西去北山下,心神又到爆室旁。”调北京工作后,他还是经常来核试验场区,几乎每一次试验,人们在工作现场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1996年7月,在我国最后一次核试验前,站在洞口的平台上,我问他,我们国家马上就要暂停核试验了,作为一位为这个事业奋斗了30多年的老同志,你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吕敏淡淡一笑,给我谈起一段往事:“当时钱三强点名要我们几个筹备研究所,叫我去,我一到新疆就多少年回不去,钱三强在人大常委会开会时碰到我父亲,他说我把吕敏搞到新疆去了,这么多年回不来,挺抱歉。后来我知道了,就给他写了一封信,说这个事我也不后悔,尽管50来岁就生了那么场大病,但总算给国家干了点事,干了点实际有用的事,知识分子能有这个机会也是不容易的。”

“给国家干点事,干点实际有用的事”,正是这种朴实而又深切的报国之情使他们在罗布泊走过几十年无怨无悔的人生旅程。

乔登江,被人们称为“传奇院士”,在当年的核试验场上,他还有个响亮的外号“乔老爷”,从总指挥到普通士兵,都这么亲切地称呼他。从1963年走进罗布泊核试验场,直到2015年5月8日逝世,他始终奋战在科研试验的主战场。

俗话说“七十不留饭,八十不留宿。”乔登江在86岁那年,依然背着爱人为他带好的各种药物,在西安、北京和马兰之间长年奔波。他告诉我:“自从1988年以后,我每次出差总是带很多药,这是没办法,20多年来我也不敢说这些药物能起多大作用,但保证了我不重新犯病。”

工作时忘了休息,休息时却忘不了工作,乔登江不倦奋斗的人生似乎没有终点。2011年11月,乔登江高票当选总装“践行核心价值观模范”,因忙于科研而未能出席颁奖大会的他,在获奖感言里写到:“年过八十尚能饭,愿为国防献终生”。

测量核爆炸冲击波的操作简便、性能可靠的钟表式压力自记仪,是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林俊德和他年轻的战友们一起刻苦钻研、因陋就简研制的。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一些实验设备和检验条件,竟是寒风、烈日、蜡烛和自行车的打气筒。就是凭着这样一股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精神,他们在不断改进完善压力自记仪系列的同时,又研制了一级气炮和二级气炮等实验设备,逐步建设起适应核试验发展的爆炸物理与力学实验室。

1960年从浙江大学毕业的林俊德在核试验基地工作了52年,2001年当选为工程院院士。他身患癌症后,坚持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当选2012年感动中国人物。这是当年我参加起草的林俊德作为原总装备部践行当代军人核心价值观模范人物的颁奖词:

“52年奋战戈壁大漠,把生命融入每一次核爆炸的巨响。苦干惊天动地事,甘做隐姓埋名人。他将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紧紧相连,用人生最后8天的顽强冲锋,释放出‘两弹一星’精神最耀眼的光华。”

从2012年9月24日起,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连续三天,报道了林俊德去世前3天的震撼画面:在死神来临之前,他执拗地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放弃抢救自己,而选择抢救存储在他保密电脑中的科研资料。

西安市唐都医院护士长告诉我,林俊德来的时候,已经出现腹胀,院里会诊以后,认为要解决腹胀有两种方案,一个是下肠梗

阻导管,另一个就是做外科手术。林院士跟医生交流以后,觉得做完外科手术,他可能就无法下床继续开展工作,考虑到这一点,他拒绝了做手术。

他的老伴黄建琴是我南京大学的校友,又是我认识40多年的战友,她告诉我:“5月23号一到唐都医院,就叫我回来给他把笔记本电脑拿去,他要工作,他要整理资料,我就给他拿去了,所以那几天实际上他天天工作,我从家里拿的接线板,把电脑给他拿去,后来一直到30号、31号还要继续工作,因为他没做完。”

5月31日,林俊德已是腹胀如鼓,心率快得接近正常人的两倍,但他仍然9次要求下床工作。工作人员实在没办法,只好扶着他从9时55分一直工作到11时09分,大家看林院士实在撑不住了,才又极力劝他躺回病床。

这一躺下,林俊德就再也没能起来,一颗不知疲倦的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

在他临终前一天晚上,使尽全身力气,对前来看望他的领导及他的学生、同事们说道:“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核试验,我很满意。一辈子支持我的就是诚恳,不侵害别人利益,对别人宽容,对自己严格。我本事有限,但是尽心尽力了。谢谢大家!”

这是一名坚守大漠52年的老兵发自肺腑的生命述职,也是一位核科学家告别人世的赤子箴言。

黄豹是1959年第一批来罗布泊的大学生,他的婚礼,就是在戈壁滩上的地窖里举行的。当时基地首长对他的爱人小刘说:“敢从苏州嫁边疆,真该改名叫爱疆。”这位苏州姑娘真的改名叫爱疆,他们一家在罗布泊生活了30多年。黄豹不仅自己在核试验场奔波了大半辈子,还让自己的儿子也参加到核试验队伍中来。在一次核试验前夕,黄豹患重病住进医院,当时儿子去探望时,他却劝儿子说:“这里不需要你,赶快回试验场区。”直到去世前,黄豹还忍着剧痛在病床上一字一行地审读他指导的研究生毕业论文。

一个人从青年到壮年、从新婚到去世都生活在罗布泊,把自己的青春、生命、家庭、子女都献给核试验事业,他是怎样看待自己的一生的呢?刘爱疆对我说:“他病重以后也常给我谈起往事,他总是说这一辈子没白活,该付出的付出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他好像是个英雄人物似的。”

刘爱疆大姐,不是“好像”,你的黄豹就是一位英雄人物,一位真正的英雄啊!

黄豹是英雄,乔登江是英雄,林俊德是英雄,那些在核试验事业中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同志都是英雄,所有为祖国的核试验事业埋头苦干的同志们都是英雄啊!在轰轰烈烈的事业中他们并没有什么壮举,他们只是“给国家干点事,干点实际有用的事”,他们只是踏踏实实在走着自己应该走的路,兢兢业业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在人造卫星从太空拍摄的照片上,罗布泊很像一只巨大的耳朵,一个没画完的圆。

1996年6月8日,在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核试验的当天,中国外交部声明,9月份前我国还将进行一次核试验,之后将暂停核试验。

这次事先宣布的核试验,牵动着无数人的心。许多参加过第一颗原子弹试验的老同志,主动要求来现场参加暂停前的最后一次试验。这些从蘑菇云下走过来的人们心里,都揣着一个共同的心愿,给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事业,给自己几十年的人生亲手画上一个完美的圆。

1996年的夏天,罗布泊人多泪。在最后一次核试验现场,提起参试人员的苦乐悲欢,基地司令员马国惠少将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马司令曾被人称作“枕着原子弹睡过觉的人”,在1966年的氢弹原理试验中,他作为一名年轻的技术人员,负责塔上激光项目的调试工作,在托举氢弹的百米铁塔上连续工作了20多天。有一天夜里为了调光路,他冒着大风在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情况下,在100多米高的铁塔顶部、外面爬了两米多高,把挡住视线的窗子卸了下来。现在,是什么使这个把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男子汉如此动情呢?马国惠擦着泪说:“作为基地司令员,我也说不清这几年我们的参试人员有多少父母去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有多少人孩子出生没能守在身边,有多少人亲人有病没能亲自照顾,现在我们试验成功了,可是大家在情感上的这些牺牲和缺憾却永远无法报答也无法补偿了。作为司令员,我从内心感谢他们,感谢那些同样为我们的成功做出了奉献的亲属和孩子们……”

1996年7月29日,对于许多人来说也许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一天,但对于罗布泊人来说,这却是他们历史上最辉煌的一天,是他们人生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天。

这一天,我国又成功进行了一次核试验。

这一天,我国政府郑重宣告:从1964年10月16日第一次核试验起,经过30多年的努力,中国现已建立起一支精干、有效的核自卫力量;从1996年7月30日起,中国暂停核试验。

这一天,核爆炸之后,在大地的震颤中,我同侦察、回收的队伍一起最先冲向核爆心。望着山上滚落的巨石和腾起的烟尘,我想天上那一颗颗关注的“眼睛”一定也看到了这壮观的景象,可是罗布泊人心中的情怀却是任何卫星都无法摄取的。这一切都在从罗布泊走过的人们心中深深地珍藏着,一遍遍地回味着,时光之流难以把它冲淡,任何色彩也无法将它抹灭。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如果有人问你从哪来?每一个到过核试验场的人都会自豪地回答:

我从罗布泊走过。

我们用青春、汗水和热血为祖国也为自己在那遥远的荒漠中画了一个完美的圆,我们画得很漂亮!

作者:彭继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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