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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承东南 见物会心—朱颖人自述/中国文化报

 棋中王 2019-07-15

朱颖人

 万里银雪乐寿无极(国画) 2008年 朱颖人

朱颖人

    编者按:作为中国美术和美术教育史上承上启下的一代艺术家、教育家,朱颖人以自成一格的笔墨风格,传承发扬了传统花鸟画新技法。美术文化周刊特摘选3篇朱颖人自撰文章,反映其对中国画的独到见解和深刻思考。

    愚公可移山

    今年,我90岁。90年里,有76年是和画画这件事连在一起,画画我是不赶时髦的。

    我出生在常熟,祖宅离今常熟博物馆的位置大约两百米。家中兄弟姐妹九个,我排行第四。先父母开一家小有名声的皮货店,前店后坊,供养子女。在兄姊相继离家赴沪后,先父将我留在身边接班。十来岁的年纪,好奇且好动。为了让我老实坐在柜台守生意,先父塞一支笔给我,于是我在柜台面上写写画画。

    当年常熟老一辈生意人,为生意不济时有个周转,常常积了辛苦钱就买字画古董。先父亦然,也因此远近熟识些乡贤。见我爱写画,便携我前去苏州城,拜望陈迦庵。我至今记得,先生的画桌又高又大,立于先父身边看先生画画的我,并不比画桌高些许。先生在常熟的门生里,蔡卓群名望很大,因在同城,就引了去拜师学画。这样算来,陈迦庵为太老师。我因此临习陆廉夫、陈迦庵一路的花鸟画技法,正式学习明代吴门体系。那一年,我14岁。少年的热情一旦点燃,便如野火春风。随着学画深入,我动了去读苏州美专的念头,虽然苏州远比沪上近,到底还是违了先父的初衷。

    苏州美专挨着沧浪亭。每去上课,都要穿过中式的曲廊和圆门,进到西洋列柱式的校舍。这种体验并不亚于《桃花源记》里穿过曲折隧洞看到别有洞天时的欣喜。我喜欢读《桃花源记》。文章里的那条隧洞,连通着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也许隧洞两端的天地更有意思,但如果没有了隧洞,也就没有了意思。沧浪亭里也有一条隧洞,在太湖石堆出的假山里。假山内沟通曲折的小隧洞,虽不深也不大,但都折曲相连,透向不一样的风景。

    苏州美专教习的油画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油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结合了印象派技法的油彩画中,还留有中式绘画的自由度。这种自由度,和传统中国画的想象力之间,如同隧洞,虽然折曲,但是相通。西式校舍,中式圆门,以及假山曲廊,建构了一个桃花源般的寓意世界。我在现实的寄托和理想的追寻里来回穿梭,自由自在地度过了两年光阴。

    1949年初,19岁,我考取了国立杭州艺专。3年后,国立杭州艺专改名为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我毕业留校。1960年,我正式拜吴之、潘天寿、诸乐三为业师。童少时在家乡受明代吴门审美启蒙,到这一刻起,我将以业师的审美作为学问精进的基石。也因此,这一年在我心里并不亚于我出生的1930年。

    业师的审美准则为“力量”,是“干净的元气”和“爽利的气势”。没有“力量”,则谈不上美,而呈现则靠“笔墨”。这个准则一直跟我至今。以此衡量我的作品,我自以为力量占据上风。

    几十年过去,如今业师潘天寿、吴之、诸乐三都已进入中国美术史册,成了传统里的最新部分。然而,传统重新提出问题,需要给出解决办法。而我想要做的,是挖一条隧洞。隧洞的一端,有我依然执着的“传统”。构筑这一传统的,是“广”“厚”“跳”。

    “广”是指对技法的全面掌握,以及运用的精准与自如,包括笔墨的力量,提按、顿挫、转折、布白、变化的本事。完整清楚的笔划,每笔都体现鲜活的生命感,所谓“书必有画意、画必有书气”,说的就是藏在每一笔里的鲜活劲道。“厚”是成立在“广”的基础上,表现为作品技巧以外的学养和神采。“厚”了才能不激不厉、不飘不浮。“跳”又是在“广”和“厚”的地基上,再从传统中能跳脱出来一点,为传统添些新丰富、新突破、新格调。

    隧洞的另一端,是我的这些作品,表达我持守的审美。因为知道自己的缺点,我看出没有很完美的作品,里面好多笔墨细节都还可以进步。不过,这也是我前进的潜力所在。至于这条隧道能不能连通,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先父曾对我说,水滴可以穿石,愚公可以移山。

    呆板与灵动

    通过这半年时间,参与山西永乐宫壁画的高强度抢救性复制临摹,我对古典绘画的笔线的灵动有了切肤的记忆和体会。

    1955年,学校派我去中央美院民族美术研究室向于非闇先生学习工笔画。画了两个月多一点,我就开始对这种长于工整而缺乏变化的笔线和画法产生了疑惑。经过主动要求,我参加了由文化部主持的山西芮城永乐宫壁画复制组,进行对搬迁前壁画的抢救性复制。

    在半年的时间里,我对三清殿朝元图的三处壁画局部复制,得以在极近距离对着临摹元代画师的线条笔迹,那种上千年的时间突然在面前不见了的激动,我现在还记着的。

    永乐宫三清殿墙壁很高,四壁上画满了神仙朝元仙仗行列,壁画很大,壁画的表现手法主要是以线描和重彩勾填为主,通俗化地继承了唐宋时期的宫廷式工笔重彩绘画传统。

    壁画是很难画的,对运笔的速度的快和慢很有讲究,下笔一定要稳要准,一气呵成,还要有力量。画面那么大,线条要画得那么长,这对画画的工具是有要求的。画衣纹的笔是采用猪鬃毛特制的,硬度和弹性都特别强。四面墙壁上的两百多个神仙人物,高度、朝向大致差不多,但各有各的姿态和神情。

    勾衣裳的线条既飘动又轻灵,画须发的线条则是根根见肉,但根据性别又有区别:玉女们的鬓发,画得很软;武神们的胡须,就画得很硬,用笔很准很生动。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用笔是非常讲究,越接近皮肤、须发的用笔越轻。起笔起得轻淡,中间落得浓重,收笔又收得轻淡,轻入轻出,中间还有各种依势不同的转折,很有节奏感,所以线条飞扬灵动一点也不呆板。这种画法据说就是来自吴道子“吴带当风”的笔线传统,灵活表现了衣纹的转折和肢体运动的关系。作为背景的荷花、牡丹的描绘也精巧细致。

    古典绘画的笔线的灵动,通过这半年的高强度临摹,我有了切身体会。

    师法与变化

    对古法的认识,主要的途径还是要通过看古画原作。董其昌题首的仿宋元人的缩本画册页《小中现大》,是汇集古法的典型例子,22开的册页,左题右画,临摹了11位宋元画家的画,有李成、董源、巨然、范宽、王诜、赵孟、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其中另有赵孟、黄公望的仿董源的画。

    《小中现大》的有意思在于它是缩本画法,把很大的原画,统一缩画在50厘米左右的册页里。按照王时敏的说法,缩本的特点是“笔墨酷肖、毫发不遗”。如果我们以《小中现大》第二开《临范宽溪山行旅图》和范宽原作相比较对照的话,可以看出缩本是浓缩了范宽的特色画法,重在临写者以自己主观的认知,对前人画法的理解和新诠释,以不尽相同的方式重新画出来,强调的是绘画形式的提炼。

    我的日常生活除了睡觉之外,不是写字画画看书,就是在山山水水间四处走走看看。

    经常有人提醒我,说年纪大了少一些长途短途的跑,好好地待在一个地方,现在有网络,想看什么景色都很简单。我却这么回答:“手机图片里完全看不到质感和细节这些最重要的部分,如果不亲眼去看去体会的话,我就没有被感动的基础了。”间断性地出门去看山看水于我是必要的,我觉得自己是如树一样的存在,我的根就扎在身边的大自然里。我觉得我自己在“一边活着一边留下痕迹”,这一点上很像一棵树,我的绘画就是我的“痕迹”。

    树一生的实际活动范围并不大,只限于树枝和树叶,但在树干上却留下了它成长进步的大部分“痕迹”。在什么样的土壤里获得了什么样的养分,吸收了什么样的水分,沐浴在什么样的阳光下,这些都是很容易忘记的部分,树却以“痕迹”的方式记录得清清楚楚,这是树的厉害之处。我试着记忆自己的“痕迹”:启蒙的“痕迹”,学习的“痕迹”,摸索的“痕迹”,创作的“痕迹”。

    这张长7.6米高2.6米的大画,从作品的角度讲并不算成功,但却包含了我摸索“师法”和“变体”的尝试的“痕迹”:细微的局部放大看的话,一笔一划里有前人的笔墨传承,通篇却是自己的气息。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想法、思考方式、行为方式,都依存于产生“痕迹”的土壤、水、阳光,这些土壤、水、阳光,就是我的天与地,我以天地为师。

    我是个树一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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