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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食五谷，必有三急，如厕这件事是再怎么仙气缭绕的人都无法避免的生理刚需，所以厕所应该算是独属于人类的头一份「俗气」。再加上厕所总会和「好脏」、「好臭」、「好恶心」等形容词挂钩，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猥琐之感。 但是，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却将厕所称为「日本建筑的最风雅所在」。在他的散文《阴翳礼赞》中，谷崎把上个日式传统厕所描绘得像诗一样美好：在山林的自然芬芳中如厕，欣赏万物有灵，品味四季情韵，入目所及皆是一片清新。生理轻松的同时，心理也获得极大的满足，大文豪夏目漱石就把每天早上上厕所当做人生一大乐事。  ▲《阴翳礼赞》作者：[日]谷崎润一郎译者：陈德文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  ▲谷崎润一郎（1886-1965）日本著名作家，唯美主义文学大师，曾先后六次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美国文理学院第一位日籍名誉院士。 注意，谷崎赞颂的是传统日式建筑中的传统厕所，而不是那种铺着瓷砖，装置抽水马桶现代厕所。他认为这种厕所，过分敞亮了，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头，而且一回头还能看到尚未冲刷干净的脏污，这完全和幽暗的日式厕所那种暧昧的「风雅」绝缘。当然，传统日式厕所一般离主屋比较远，冬天天寒地冻地上厕所，很容易就得风寒。但是正如作家斋藤绿雨说的，「风流即清寒」，一股浊气消散而去，反而身心舒畅不少。  ▲京都东福寺的「东司」，是 日本现存最大的最古老的寺院厕所。 「东司」是日本禅宗对厕所的统称，雅号「百雪隐」，戏称「百人便所」。 因此，日式厕所的风雅之处，不在于它能把如厕这件事本身变成赏花一样美好，而是它阴暗、隐蔽的环境掩盖了如厕这件事的本质。而谷崎润一郎所推崇的日式厕所，是他偏爱的「阴暗之美」的一种表现。 谷崎认为，「东方人在一切不起眼的地方使阴翳生成，就创造了美」。而「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中」。所以，日式厕所无疑是美的，幽暗、清寒、带着岁月的刻痕，沉淀了古典的日式风雅之美、东方民族的神秘与含蓄之美。 在谷崎看来，日本人的很多日常物什都「又暗又美」。从这个立意点上看，谷崎用吃饭用的漆碗，和厕所一起讲，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他形容「漆器的肌理唯有黑、褐、红，这三种颜色是一重重「黑暗」堆积出来的，可以看做是在包裹四周的黑暗中的必然产物。」而且，有漆器盛的汤食，会带着朦胧的美味。但是瓷器，尤其是西式白色瓷盘，里面的汤汁一览无余，哪怕盛的是蘑菇浓汤，看不清盘底，但是那种想去探究和体味的心情已经被破坏掉了。  ▲日式漆碗与日本料理 除此之外，日式建筑也最能体现「阴翳之美」。就外观来看，传统日式建筑，屋顶尤其厚重。无独有偶，中式建筑中屋顶也是重头戏。所谓「上尊而宇卑，则吐水，疾而溜远」，可见一斑。谷崎认为，日本建筑是一把伞，而西式建筑只能是一顶帽子。伞足够宽大，能够遮蔽阳光，不至于让室内过于明亮，而帽檐就很短小了，只有檐下一点点阴影。  ▲日式建筑的前廊 在这把伞下的「和室」简直是把「阴翳」发挥到了极致。墙壁要刻意涂抹成浅淡柔和的砂壁，带着细碎的颗粒感，然后安置了壁龛，悬上挂轴，摆放插花，使整个厅堂暗淡下来。这并不代表日本人不喜明亮的房间，他们善于利用屋檐的角度和整壁伫立的障子门，来调和室内阴翳的浓淡，从而获得让自己舒服的光线强度。  ▲和室 「诸君进入这种客室时，会发掘房间里飘溢的光线不同于普通光线，这光线给人一种颇为难得的厚重感，不是吗？还有，你在这样的房间里不会感到时间的过去，不觉之间岁月流逝，抑或怀疑自己一旦出来会变成一位白发老人，从而对『悠久』二字抱有恐怖之念了」。 而附着在日本传统建筑暗淡之美上的能乐舞台更令谷崎回味无穷。他说，那是特殊的阴翳的世界，在烛光和油灯的照耀下曾经真实存在于历史之中。如果换做现代的照明设备，这种古老的美感就会被光线给驱散了。「所以，能乐的舞台一味任其往日的黯淡，是为了服从必然的规律」。  ▲山本能乐堂，大阪历史最悠久的能乐堂，昭和2年（1927年）设立第一个舞台。 谷崎所认为的日本古典的「阴翳之美」，是相对于西方的明亮来说的。他试图证明，东方人，尤其是日本，偏爱阴暗，而西方人则向往光明。那么，这种喜爱阴暗的癖性是东方人特有的吗？ 这可能还得从日本人和西方人本身说起。众所周知，东方人和西方人是有明显肤色差异的。因此，不管多么白皙的日本人，「白中总有微小的阴翳」，尤其是手指、鼻翼、肩颈和脊背，再加上黑色的头发，在谷崎看来，这是特有的「暗」的理法。「所以古人无意之中服从这个理法，使黄色的脸孔变得纯白」。 古代的日本女子便整个沉浸在阴暗之间，除了脸孔以外，都被包裹在繁复的衣服里，「所谓衣裳，只不过是黑暗的一部分以及黑暗和脸孔的连接」。再用黑齿法把牙齿染黑，涂上豆青色蓝口红，嘻嘻作笑，宛若鬼火，黑暗「从那染黑牙齿的嘴里和黑发的尖端吐出来的，就像土蜘蛛吐丝那样」。  ▲浮世绘中涂黑齿的日本女性，祗园井特所画的浮世绘《京美人夏化妆图》，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谷崎断言，这样的日本女子比任何白人女子都要白。这种白，不是西方人那种肤色通透的锃亮，而是一种「非人之白」，是光影制造出来的白。「夜明珠置于暗处方能放出光彩，宝石暴露于阳光之下则失去魅力，离开阴翳的作用，也就没有美了」。没有人会想将自己置于丑恶的状态中去，所以在谷崎看来，我们在衣食住中笼罩着黯淡之色的用品，将自己埋没于黑暗之中，那就很理所当然了。 从而，谷崎总结出这般东西方国民的气质差异：东方人「在境遇中求满足，有甘于现状之风气，虽云黯淡，亦不感到不平，却能沉潜于黑暗之中，发现自我之美」。相反，西方人的进取之心，让他们不断追求光明，驱除黑暗。 谷崎润一郎用不食人间烟火的笔触和民族至上的清高情怀，看似表现了旧式文人的矫情和「反现代」，其实还是来自于他对日本现实的深深忧虑。 明治时代，日俄战争、甲午战争以及社会主义的流传，激发了日本社会「家国天下」的宏大理想。但是这种国家高速发展和开放的背后，是对人性的反向压抑。另外，近代以来东西方文明的交汇，东方知识分子始终面临着选择的母题，在西化和维持传统中踌躇不前。 于是，明治末期，追求复古、享乐以及怪诞的唯美主义思潮应运而生。而谷崎润一郎正是这一思潮的主将，他用极致的官能叙事，对当时日本社会的现实与功利发起挑战。 谷崎认为日本的西化潮流是无可避免的，但是「我们必须觉悟，只要我们皮肤的颜色不变，我们所承担的损失将永远压在自己的肩头……我想，我们已经失去的阴翳的世界，至少要在文学的领域唤回来」。如果说，《阴翳礼赞》是谷崎润一郎对日本古典之美认识的理论基盘，那《春琴抄》和《细雪》就是他对「失去了的阴翳的世界」最深刻的挽回，也是他对「美」追求的巅峰。 「耙草结柴庵，散落还野原」，阴翳之美究竟如何，不如试试谷崎润一郎的建议，「先把电灯熄灭看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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