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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文化的阴翳特性

 黎荔专辑 2021-12-17

东方文化的阴翳特性

黎荔

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在其随笔集《阴翳礼赞》中,礼赞过阴翳之美的独特魅力。他认为,“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夜明珠置于暗处方能放出光彩,宝石曝露于阳光之下则失去魅力,离开阴翳的作用,也就没有美”。苔草流芳的林荫深处,檐窗下听雨的光线幽暗,在花木掩映的庭院中迂回,纱窗,卷帘,盆栽,屏风,在极暗的烛光下观赏和使用拙朴的茶器,还有,当夜空如洗,月华如水,树影恍惚,随风摇曳,庭院中如苔蘅交错、积水空明,这些都是阴翳之美的呈现。

当漫步于古老的寺庙,那些年深月久的斑驳建筑,在屋顶的荫底下充溢着暗,以致于连室内的墙壁、廊柱等都看不清,但不经意间一抬头,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之处,突然看到一缕外面映照而入的纤弱阳光,如梦幻般显出一种深沉的美,仿佛特意为居室涂筑了一层金色柔和的沙壁,那墙壁上摇曳的淡金余光,比任何装饰都美。

谷崎润一郎甚至这样解读漆器,“没有黯淡作为条件,就无法体会漆器之美”。褐色、黑色、深红色的漆器有什么妙处呢?他说日本人之所以喜欢漆器,是因为漆器的色泽以其昏暗而散发出一种沼泽般的深邃与厚重,在烛光的摇映下,更容易显现出一种朦胧暧昧的状态,散发出无穷的魅力。用漆碗喝汤,当人们打开碗盖拿到嘴边的这段时间,凝视着幽暗的碗底深处,悄无声息地沉聚着和漆器颜色几乎无异的汤汁(日式大酱汤),并且可以从腾腾上升的热气带来的气味中,预感到将要吸入口中的模模糊糊的美味佳肴。这种心情不能不说有一种神秘感,颇有禅宗家的情趣。

谷崎润一郎的写作魅力实在是有小毒的:再平凡的事物,甚至通常被认为污秽之地的厕所,经他絮絮道来,竟然都能翻出新意,谐谑、调皮、文字极美,口吻极亲切,倒也很像那么一回事,让人只能会心微笑,而不是猛然摇头。其实他的很多见解,只能说是一家之言,不乏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世界上任何事情,其韵味都藏在阴影里,而不是在光线的直接照耀之下。正如中国人喜欢的玉石,那种经过几百年古老空气凝聚的石块,温润莹洁,深奥幽邃。关于这种阴翳美学,我想大概只有东方人才能懂得品味。西洋人喜光、喜洁净、喜明朗,而东方人则迷恋暗与明、阴与阳的中间地带。西方人喜欢一览无余,东方人却喜欢意犹未尽。这是西方人性格深处的重理性重规则、东方人性格深处的中庸含蕴、内敛平处,这些因素作用的结果。

东方美学似乎总有一些阴翳、幽暗、模糊、暖昧的成分。与日本文化相比,中国审美文化中也有这样的阴翳倾向。阴翳是一种含蓄、虽有空缺但留有余味的状态。“翳”,按《说文解字》的说法,意指鸟羽制的华盖,上部“殹”为声旁。古人多取其所含遮蔽之意。阴翳是遮蔽,是暧昧,是事物不能很清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正如梁漱溟在《中国文化的命运》一书中认为,中国文化是暧昧而不明爽的。“以中国文化与其他文化(类如西洋文化)——相对照,令人特有“看不清楚”“疑莫能明”之感。例如在宗教问题上,西洋有宗教,是很明白的,中国却像有,又像缺乏,又像很多。又如在自由问题上,西洋人古时没有自由就是没有自由,近世以来有自由就是有自由,明朗而确实。中国人于此,既像有,又像没有,又像自由太多。……一切一切在西洋皆易得辨认,而在中国则任何一问题可累数十百万言而讨论不完。这一面是其内容至高与至低混杂而并存,一面是其历史时进又时退往复而不定。”

梁漱溟关于“中国文化是暧昧而不明爽”的判断,的确是一番发力重千钧的戳心之论。中国文化这种阴翳特性,既是一种严重缺陷,什么事情都不能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地判断界定,太多暧昧不明的事件或现象,太多含糊其辞的表述、解读,太多反复折腾的社会治理方式,从而容易带给人们不安、恐惧、忧虑等情绪,即所谓的“不明觉厉”、“细思恐极”,从而派生了阴谋论生生不息的、不利于社会规则制定与执行的文化氛围。但与此同时,中国文化的阴翳特性,也是一种对生命、对人性的洞察包容与体谅接纳。中国文化需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惟一的、绝对的真理,而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对真理,所以人所拥有的、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一种不确定的智慧。人世是复杂多变的,人性是混沌流变的,如曾国藩说的“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无一成不变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晓事,则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即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则为君子,卯刻偏私晻暧,即时为小人”。在中国文化看来,生而为人,是一种用一生去不断验错验伪的暧昧之物。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那是彼岸的佛,那是成圣的神,而非我辈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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