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韩、日学者研究碧蹄馆之役,多止于“经此一战,李如松受重挫而气沮,从此不敢言战”的评论,但笔者对此有些自己的看法。 李如松少年时即随父从军,一生饱经战阵,见惯成败,怎会偶因一场战斗的失利而从此一蹶不振?而观碧蹄馆此战,明军以数千骑兵,在地形、装备均极其不利的条件下抵抗日军三四万部队,虽然最终不支败退,但斩获颇多,自身损失亦远未到伤筋动骨的程度。李如松在此战中的表现,亦可谓闻敌强而敢进,殊众寡而敢战,战不利而敢后。如此勇将,在兵势悬殊之时犹存反击求胜之心,一旦重掌大军,又怎会怯敌而不敢再战? 笔者以为,造成李如松碧蹄之后不愿再战的主要原因,还是出在明军内部。 入朝明军,按地域分成南北派系,素来有隙。李如松家族世镇辽东,当地将佐多出于其门下,此次入朝,李氏本族及亲信将领李如柏、张世爵、杨元分统三协,完全垄断了这支明军的高级指挥权,而江浙山东等地出身的吴惟忠、骆尚志、王必迪、钱世桢等,则以经略宋应昌为杭州人故,咸多依仗。 ▲宋应昌像,图片来源网络。 ▲吴惟忠像,图片来源网络。 李如松素来用兵自专,不愿接受文官节制,在宁夏时就因“以权任既重,不欲受总督制,事辄专行”被下旨申饬过,入朝之后,李故态不改,“气益骄,与经略宋应昌不相下。故事,大帅初见督师,甲胄庭谒,出易冠带,始加礼貌。如松用监司谒督抚仪,素服侧坐而已。(《明史列传第一百二十六》)”这种作为,自然无法和经略宋应昌相容。 平壤之战时,南兵前仆后继,奋勇先登,出力最重,吴惟忠、骆尚志等南将身先士卒,个个被创血战,《宣祖实录》中皆叹服“南兵轻勇敢战,故得捷赖此辈”。但战后请功之时,李如松却出于派系原因,加意偏袒北军,先登破城首功,全记在杨元、李如柏等头上(《经略复国要编》之《叙恢复平壤开城战功疏》)。 柳成龙奏章即称“提督攻城取胜,全用南军,及其论功,北军居上,以此军情似为乖张。” 巡察使李元翼则有奏北军割首冒功事:“(南兵)争先阑入,无数以登,开门之后,北兵追后,骑马驰入,但斩死贼之头而已。” 接待使李德馨亦奏李如松为部下所左右,不能出以公心:“提督每言南兵之功,而李如柏张世爵等性皆不顺,每毁短之,且毁王必迪之为人,南军以此怨之。” 赏罚如此不公,自然不能指望南军再能用命,于是在以后的战斗中,李如松不得不依赖自己的嫡系辽军单独作战。幸运的是,日军经平壤一战后,深畏明军展现出的强大战力,纷纷主动撤退,放弃了包括重镇开城在内的广大地区,李部轻骑不战而取开城,大功唾手而得,这无疑给李如松及其手下将领造成了某种错觉:王京或许可以同样轻松的到手。于是,在错误情报和轻敌、侥幸心理的诱导下,出现了钱世桢正月二十六日在开城城门口所见的一幕:李如松及其亲信将领、家丁部队,瞒着南军诸将悄悄南下,试图再次兵不血刃接收一座空城,独揽收复三都之全功。然而幸运之神没有再次光顾他们,李部在还没有望到王京城垣之前,就在碧蹄馆结结实实地踢上了铁板。 碧蹄馆战败,虽然没造成多少实际损失,但却使李如松在南军将领心中仅存的一点统帅威信荡然无存,一直被压抑的怨愤以此次战败为突破口直接喷发了出来,刚撤回开城,李德馨即直击了南军游击王必迪与李如松的一次当面冲撞: “提督至开城,诸将游击以下皆跪而听令,王必迪独立而言曰:老爷不智不信不仁如此,而可能用兵乎?提督怒曰:何谓也?必迪曰:平壤攻城之日不令而战,故士兵不及炊食,为将者不念军士之饥而遽使攻城,是谓不仁也。围城之日,俺在军后闻之,老爷驰马城外督战曰:先上城者与银三百两或授以都指挥佥使,今者先登者众,而三百两银何在?指挥佥使又何在焉?是谓不信也。大军不为前进,只率先锋往击,一有蹉跌,大军挫气而退,以是言之,非不智为何?如此而可以攻城耶?提督闻其言,即出银给南兵云。”(《宣祖实录》李德馨殿上奏对) 王必迪仅为一游击,竟敢当众折辱三军主将,可见南军将领对李如松已无丝毫敬畏之心,而李却只能息事宁人,显然此时李此时已完全失去了对南军的驾驭能力。 李如松所面对的困境还远不止于此。碧蹄馆的战况让他意识到,他仗以自恃的本钱,纵横辽东的李家铁骑也正在陷入无用武之地的困窘之中。 朝鲜气候不同于中国,二、三月时开城地区气温尚在零度以下,降水量却已有二、三十毫米,春雨绵绵,泥泞载道,马匹大炮皆不利于行。碧蹄馆之战在阴历正月二十七(按阳历则为二月二十七日),偏又恰逢当年雨季提前,战时阴雨不绝,极大影响了李部骑兵的战力。对于天气问题,宋应昌和李如松在战前便已略有料及,檄报飞驰,曾多次通报此事,宋应昌《经略复国要编》中多有收录: 《议取王京开城疏》:“据提督李如松禀称,平壤奔遁并各散去倭贼并集王京,约有一十余万,乘此屯聚之时,即当攻剿,否则春融冰解……” 《叙恢复平壤开城战功疏》:“臣虑春风渐南,朝鲜地暖,正月初旬,时若季春,江河解冻……” 《檄李提督》:“访得王京一带,道旁皆系稻地,即今天气融和,冰解土滑,战马不便驰骋……” 由此可见,李如松进占开城后不经仔细哨探便匆匆进军王京,固然是存了轻敌侥幸之心,但也有一定程度是被天时所逼,不得不急。 异域的天气对辽东骑兵产生了严重的影响。 平壤之战时,气温尚低,雨季未至,道路或干或冰,皆适合马匹奔驰,《宣祖实录》中形容当时明军骑兵驰骋时“冰路马跑,飞屑杂尘,如白雾涨空”。 但转眼间雨季临近,“顷者连日下雨,道路泥泞,其深没膝,马不得驰突。(《宣祖实录》杨元语)”加之气候突转阴湿,辽东战马不服水土,马疫大作。 《经略复国要编》之《报王相公书》:“王京山路,田仅一二尺,平地泥沼,车马不得驰骤,是地利不在我矣。千里追奔,累战力疲,疫气流行,马死千匹……” 《宣祖实录》金命元奏报:“时天兵远来疲敝,又有马疾,战马死者至一万二千余匹……” 至此,距平壤大捷不过短短二十余日,李如松却已经把才刚赖以取胜的本钱几乎丧失殆尽:最积极敢战的南军与他形同决裂,吴惟忠、骆尚志等南将闻李之名皆扬声斥骂,即使在朝鲜大臣面前也毫不避讳;宣大等地将领本就非李部属,又见主将赏罚不公,索性全程打酱油,坐看李的笑话;而唯一可靠的辽骑亲军又受困于泥泞和马疫,战力大减。 在此种种不利情况之下,李如松最终做出了从他个人来说比较明智的选择:主动退兵同日方言和,凭借此前收复两京的战功,向朝廷交差,即便有朝野非议,也足能保全身而退,强似率领手下这支离心离德的部队,继续与日军做毫无把握的死斗。 于是,精选举国之精锐,声势浩大的万历第一次援朝战争,在此猝然画上了一个草草的句号,但却为日后拖延七年之久,糜饷达数百万的中日战事,留下了一条粗粗的尾巴。 ▲明军画像,图片来源网络。 ▲韩国建造的朝明联合军战殁慰灵碑,图片来源网络。 ▲碧蹄馆纪念碑,图片来源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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