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谈思想史、哲学史,常用的名目是:汉代儒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在这样的大标目下,隐藏着一种断裂的历史观。例如魏晋玄学是反对汉代经学而生、宋明理学是反抗隋唐佛学而生、清代朴学则是反对宋明理学而生的。在历史因断裂反动而激生新变的情况下,魏晋一段,就被解释为是对汉代儒家经学礼法的反抗,因此提倡老庄、玄言清谈、破弃礼法、崇尚自然,蔚为风气。这种风气,起自汉末,下及六朝,而最足以显示其思想特点的时期则是魏晋,故通常以「魏晋玄学」一词来概括这个阶段。一百年来,“魏晋玄学”这个名词,给了人无穷的想象。破除礼法、自由浪漫、发现自我、自觉、解放、清谈老庄、放诞疏狂、美的醒觉……等一切现代人喜欢的东西都打扮到它身上。文学界、艺术界也常对这个标签发出魔性的迷恋。因为论者抓到一些现象,扩大了或扭曲了看,于是大谈一个反经学、反儒学、反礼教的玄学时代。忘了或者根本没有社会史的常识:魏晋乃世族门第社会,最讲究礼法。那时儒学、礼教,比汉代更盛。儒者不仅兴学、议礼;还本着儒家义理,经世理政,进行社会风俗批评,或讨论儒佛关系、复位老庄地位、以名教衡人论史。宣扬魏晋精神的先生,无不推崇“竹林七贤”。可是七贤恰好就是备受批评的。如《晋书,隐逸传》云戴逵「常以礼法自处,深以放达为非道」,批评说:「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荡越礼。乐广讥之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于此?』乐令此言有旨哉!谓彼非玄心,徒利其纵恣而已」。其〈竹林七贤论〉称赞七贤早期尚崇礼教,而抨击他们后来的纵恣放荡。范宁则批判何晏王弼「罪深于桀纣」。他是注解《春秋谷梁传》的儒家大将,任豫章太守时,在郡大设庠序,远近至者千余人。他批何晏王弼,也强烈表现了儒家的观点。所以骂王何「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饰华言以翳实,骋繁文以惑世。……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导致中原板荡。干宝谈阮籍嵇康,也是如此。〈晋纪总论〉说:「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风俗之坏,导致国家衰亡。而其中阮嵇尤为指标人物:「观阮籍之行,而觉礼教崩弛之所由;察庾纯贾充之事,而见师尹之多僻」。口吻不是与戴逵范宁极为相似吗?干宝固然是史家,也写过《搜神记》,并不像范宁纯为儒家,但其论调与范宁相仿,不就可以看出一个时代的风气吗?与干宝相似者,为郭璞。郭璞以作游仙诗著称,又曾作《山海经注》。但他认为《尔雅》是六艺之钤键,而且他自己钻研了二十九载,对前此十几家注解都不满意,所以才要自己来作注,以便学者能「通诂训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他批注《山海经》也是如此。一方面他用《竹书纪年》《史记》来印证《左传》中对周穆王西征的记载,批评谯周等儒者未能考及《竹书》,不能称为「通识瑰儒」。一方面强调「博物不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圣王原化以极变,象物以应怪,鉴无滞赜,曲尽幽情!」也就是说:与志怪搜奇的干宝相似,他固然也博物志奇,可是整个思想是儒家式的,其行为也自觉地纳入儒家思想体系中去寻求解释。戴逵其实是非常能欣赏道家式生活型态的人,〈闲游赞〉大谈适性逍遥之趣,自云「我故遂求方外之美」。可是在做社会风俗批评时,戴逵却如此强调不可害「名教之体」,岂不足以见一时风会?盖自处可以有养生恬适的祈向,论风俗则终要以儒家礼教为依归。殷茂〈上言宜令清官子侄入学〉说:「臣闻弘化正俗,存乎礼教;辅性成德,必资于学」,就是这个意思。同时,这也可以看出时人可以谈玄、说怪、说神仙,也可以追求适性逍遥的生活,但却不能因此便归入老庄。郭璞、戴逵都是如此,缺名〈道学论〉言许迈「与王右军父子为世外之交。王亦辞荣,好养生之事」,也彷佛此类。王右军父子是天师道,许迈是上清道,这个道派正是奉《上清大洞真经》而看不起老庄的。而且社会风俗批评的主流,乃是礼教名教。神仙老庄,要不就被斥为造成社会浇薄、纲维瓦解的原因。要不就采分裂认同,觉得在某些领域某些状况,可以承认神仙存在,甚或可以养生求仙、远游以求道,但「弘化正俗」依然要仰赖礼教。再不,就把老庄神仙归摄在儒家阵营之中,以获取存在的合理性。礼教之提倡,不只用在社会风俗批评,期以导正风教;更指向政治,希望能具体改善施政措施及士大夫从政的态度。举例言之,郭璞即有〈省刑疏〉,以「臣闻《春秋》之义,贵元慎始」开端,然后说他根据卦象推察,觉得阴气过重,阳气不舒,天象也不好,这都是「刑狱充溢,怨叹之气所致」。那要怎么办呢?他说:「臣谨寻案旧经,《尚书》有五事供御之术。京房《易传》有消复之救」!依儒家经典提供的消灾解厄之法,帝王应改变政策,重德省刑。此处,他是先以汉儒解《春秋》时那一套灾异之说,耸异人主,再来要求帝王「贞明仁恕」「应天顺时」。基本观念是天人符应、崇德轻刑。论述非常接近西汉儒家,特别是今文学家以经义说谏时事的作风,以灾异、天人符应为说,亦是如此。接着,他趁皇帝生孙子上疏,又再次建议省刑罚:「陛下符运至着,勋业至大,而中兴之祚不隆,圣敬之风未跻者,故由法令太明,刑教太峻」。郭璞如此锲而不舍,为民请命,殊不愧为一儒者。另外,他还提出「平刑」之说。平刑,是说「刑无轻重,用之唯平」。怎么平?依据成文法所规定的来办,就可以平,不致于任情抑扬。所以郭璞说:「律令以跨三代,历代所遵,未易轻改者也。是以刑法不专,则名幸者兴;政令骤变,则人志无系」。郭璞此说,颇有呼应者。本来,法律既订为成文法后,似乎就应依法执行。这个原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争论很多。例如「杀人者死」,杀人的情况千奇百怪,有逞凶杀人者、有过失杀人者、有报仇者、有报恩者、有误杀者、有波及者、有因自卫而杀、有为家国而杀,杀人的原因与情境非常复杂,非法律条文所能完全预想与规范。因此执法者除了法条之外,还须考虑具体的情况来「量刑」。但也由于如此,法律就多了许多斟酌衡量的空间,钻营苟且,或以权、以利,在其间运作的情况也就发生了。一个杀人者,只要有权有势有钱有办法,就不难被认定为是因自卫杀人而省其刑。主政者若讨厌你,你也很容易因小过而被处重刑。郭璞、乃因而主张平刑、主张议狱应依律令。律令之外,也非全无讨论的空间,可是这个弹性也不能漫无标准,应依经传及前此「故事」。这个意见,显然充满了儒家色彩,不但以法治为粗术,且谓立议须引经传,颇有汉儒引《春秋》断狱的味道。据《晋书‧刑法制》载,元康初,刘颂为三公尚书上疏,侍中太宰汝南王亮亦上奏,于是门下属议,也都提到「平法律」的观念,说:「昔先王议事以制。自中古以来,执法断事。既已立法,诚不宜复求法外小善也。若常以善夺法,则人逐善而不忌法,其害甚于无法也」(又见《通典》卷一六六)。说法与郭璞、熊远基本上是一致的。诸如此类,论崇德,省刑、平法、举士、远怪、理政各项,都可看出当时儒者援引经义或本着儒学来批判时政。对于战乱导致儒学荒废现象,他们也一再建议应重新恢复。如孔坦〈奏议策除秀孝〉说:「臣闻经邦建国,教学为先,移风崇化,莫尚斯矣。古者且耕且学,三年而进一经。……自丧乱以来,十有余年,干戈载扬,俎豆礼戢,家废讲诵,国缺庠序,率尔责试,窃以为疑」。对于南渡后学校未兴的情况深表不满,因此具体建言:(1)察举应举行策试;(2)策试均应问经义;(3)崇修学校。建孔庙、兴学校、立博士、规定公卿子弟入学,其实代表了儒学与国家意识型态、政府官僚体制再度紧密地结合,具有高度象征意义。所以也才有那么多儒者不断呼吁,认为此类措施足以巩固「王化」,改善政治上的偏差。但儒家不是只存在于官方。《晋书‧隐逸传》云祈嘉通经传,西游海渚,教授门生百余人。张华征为祭酒,在朝卿士受业独拜床下者二千余人。此虽已为官学,而实仍为私家。同传又云霍原山居积年,门徒百数。宋纤,弟子受业三千余人。郭瑀,弟子著录千余人。凡此,皆可见儒学之盛。晋武帝时汲冡古书大批出土,又为晋代学术史上一大事,对于史料考证征实学风有推波助澜之效。例如泰始九年荀勖校大乐,八音不和,后依《周礼》制尺,再依尺铸铜律吕,以调声韵。汲冡中出土周玉律及钟磬,适与新律暗合。又魏初传古文者,出于邯郸淳,至正始中,立三体石经,转失淳法。汲冡所出策书,则犹与淳法相彷佛。至于古史考证方面,涉及尤广。《晋书‧司马彪传》:「初,谯周以司马迁《史记》,书周秦以上,或采俗语百家之言,不专据正经,周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以纠迁之缪误。彪复以周为未尽善也,条《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为不当,多据汲冡《纪年》之义,亦行于世」。司马彪与谯周,代表两种态度。谯周是笃守经传,不相信俗言百家及汲冡新出文献的;司马彪则大量参证竹书。郭璞接近司马彪。这也可说是当时笃守经义的儒家,和采取较开放态度且具史学倾向的儒家之间的差异。汲冡竹书中经传亦甚多,有《易经》二篇;《易繇阴阳卦》二篇;《卦下易经》一篇;《公孙段》二篇,为公孙段与邵陟论易;《名》三篇,似《礼记》,又似《尔雅》《论语》;《师春》论《左传》诸卜筮;《周书》十卷。这些新出经传资料,当亦对当时经学研讨风气颇生激荡。这时,对人物的评价,或所提倡的道德人格典范,当然就仍是忠孝节义。桓温〈荐谯秀表〉高谈:「道丧时昏,则忠贞之义彰」。要求政府「旌德礼贤」。认为:「方今六合未康,豺豕当路,遗黎偷薄,义声弗闻。益宜振起道义之徒,以敦流遯之弊」,诚足以见时人之想法为何。这些道德标准,具体施用于他们对人物的评价上,孝友忠勇者受旌扬,非是者受批评。其例至多,此处且以习凿齿对三国人物的评论为例来做观察。习凿齿有《汉晋春秋》四十七卷,今不存。《晋书》本传载其〈晋承汉统论〉殆为其中之一。以晋承汉统,为我国史学上正统论中一大文献,历来讨论者甚多,但大抵摸不着要领,不知此文其实要处理的,就是司马炎做为魏的臣子而竟篡位的不忠的问题。他先是说魏之德不足以代汉而王:「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则其道不足;有静乱之功,则孙刘鼎立」。其次,说司马炎仕魏只是迫于形势:「宣皇帝官魏,逼于性命,举非择木,何亏德美?」再则进一步说司马炎是忠义的,因为魏对汉不忠,司马炎代魏继汉,正是为汉报复的:「宣皇祖考,立功于汉,世笃尔劳,思报亦深。魏武超越,志在倾主,德不素积,义险冰薄。宣帝与之,情将何重?……非道服北面,有纯臣之节,毕命曹氏,忘济世之功者也」。最后还拉出孔子来背书:「周人咏祖宗之德,追述翦商之功,仲尼明大孝之道,高称配天之义」,要人相信晋篡位得天下是合义且不违忠的。这当然是曲为晋饰的一套说辞。但他为何如此努力地想为晋洗刷不忠之耻呢?不就是不忠者可耻吗?其他评三国人事,习凿齿也处处以忠孝信义为说。如论先主到当阳,评:「先主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偪事危,而言不失道。……其终济大业,不亦宜乎?」论庞统谏先主,则说:「霸王者,必体仁义以为本,仗信顺以为宗。……今刘备袭夺璋土,权以济业,负信违情,德义俱愆,虽功由是隆,宜大伤其败」。法正劝先主纳刘焉子瑁妻吴氏,习凿齿又评:「匹夫犹不可无礼,而况人君乎?」认为此举有违礼教。这些都显示了他是持忠孝节义之尺以度量人物。本儒家道德观念铨衡人物之外,更重要的是依之以议礼制。为何要议礼制呢?孔衍〈乖离论〉说得好:圣人制礼以为经。常人之教,宜备有其文,以别彰其义,即今代父子乖离,不知自处之宜。情至者哀过于有凶,情薄者礼习于无别。儒者议礼,本为其传统,一来是经典中对礼制的规定原本就有许多解释上的争论,故争议礼制,乃儒学中一大重点。二是礼者「时为大」,本来就须要随时损益。经典所定,未必符合后世之需,故亦须再予讨论。历代议礼,均为儒者之要务。但东晋的情况,又与以上两项原因不同。虽然上述两项理由所引发的讨论也不少,甚且因时重礼教,经学上对礼制的争议愈形热络;可是最足以考见该时代之特色者,却不在此等处,而是如孔衍所说的那一点:兵燹战乱、父子乖离,整个时代处在一个非常时期,故人亦不知该如何守礼。孔衍另有一篇〈禁招魂葬议〉,就具体谈了这个状况。该文说:「时有殁在寇贼,失亡尸丧,皆招魂而葬。吾以为出于鄙陋之心、委巷之礼,非圣人之制,而为愚浅所安,遂行于时,王者所宜禁也。何则?圣人制殡葬之意,本以藏形而已,不以安魂为事。」招魂而葬,实系不得已之举,人民逃难江左,父兄陷在中原,死了见不着尸体,只好招魂而葬。孔衍却认为此举不合礼制,他在另一篇〈答李玮难禁招魂葬议〉说:「祭必立坛,不可谓神必墓中也。若神必墓中,则成周雒邑之庙,皆虚设也」。干宝也反对招魂葬,认为:「缸魂于棺、闭神于椁,居浮精于沉魂之域,慝游气于壅塞之室。……葬魂之名,亦几于迂矣」。这是反方的意见。支持的,除周生以外,李玮〈宜招魂葬论难孔衍〉说招魂葬并非「委巷」之人,也就是民间不懂礼的人胡乱弄出来的。它既有前例,.也合乎经义。史例如「伯姬火死,而叔弓如宋葬共姬,皆其证也。宋玉先贤,光武明王,伏恭范逡,并通义理,公主亦招魂葬,岂皆委巷乎?」经义的问题,则李玮说墓葬不只葬形,也用以藏魂魄。在宗庙祭享时,神灵才到宗庙来享用:「宗庙是烝尝之常宇,非为仙灵常止此庙也;犹圜丘是郊祀之常处,非为天神常居此丘也。诗曰:祖考来格。知是外至也」。折衷两端而赞成此制者,则如公沙歆〈宜招魂葬论〉。他认为:若说人死了就神归于天,形归于地,委之自然,那是上古之法。依其法,招魂自无必要。后来有了墓葬之制,但制度简直,宫不重仞、墓不封树,这时也无必要再去招魂。但时至近代,丧葬之礼益为繁复,「事存送终,班秩百品,即生以推亡,依情以处礼」,招魂自无不可,总之不过是孝子竭心尽哀罢了。招魂葬在当时应是极普遍的,大概原先起于民间;故孔衍说它是委巷之礼,为愚浅所安,遂行于时。但贵族人家,不免也会有身死旧土,尸柩不能迎回江左安葬的情况。我觉得争论之起,一方面是因这种情况出于丧乱,故为古人所未及论,一方面则是南北风俗不同所致。正如张凭所说:「案礼典,无招灵之文」,在儒家经典中确实没有招魂的讲法。可是招魂之说,在屈原宋玉时就已盛行于楚地,李玮举「宋玉先贤」以为支持招魂葬之先例,即本于此。逃难到南方的人,既无法将亡者骸骨移过来安葬,又正好南方有此风俗,便据此发展出一套招魂葬的制度,而激发了此礼是否符儒家经义的争论。这个争论的核心,乃是形神问题。主张不可招魂而葬者,认为形神分,葬者葬形,神则迎回家中,立主立宗庙以处之,故可以祭神不可以葬魂。主张可招魂而葬者,认为葬祭「岂唯敛尸,亦以宁神」,重在安神。前者谓形已不见,何必藏虚棺以奉终;后者谓神不灭,宜安厝以全孝心。在后来产生神灭神不灭争论以前,这个争论是古代魂魄说逐渐转向形神论的过渡。古说魂魄,大抵偏于说人的精神面,所谓三魂七魄,但王弼注《老》,已将魂魄形神化,亦即以魂为神、魄为形,如第廿五章注:「形魄不及精象」第十章注:「抱我灵魂而上升」。考《老子》原文是「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河上公注:「营魄,魂魄也」,以营为魂,是汉人的通诂。《淮南子‧俶真篇》:「人之事其神而娆其精营,慧然而有求于外」。《法言,修身篇》:「营魂旷枯」,精营营魂,都是指精神精魂。可是营底下还有一魄字,王弼的解释却完全忽略魄,把「营魄」径释为「灵魂」。而第廿五章注:「形魄不及精象」,把形与魄合起来说,又与精对。第四章还注:「地虽形魄,不法于天则不能全其宁」,形魄也是合在一块说,且将之属于地,以与天对。这不是把魂魄形神化吗?形归于地,神归于天,招魂而葬埋于地,便因此而被张凭干宝等人认为不妥。魂魄形神之分,以及如何安立形神,也才逐渐成为一个理论上的问题。这是招魂葬争议在思想史上值得注意的地方,可惜过去都忽略了,谈魏晋思潮者,殆无人齿及焉。招魂葬是否合礼,只是当时议礼制之一端,当时论祭、丧、婚、服、名、讳、谥、葬、郊祀、明堂、宗庙……等极多,且议礼非只为诂经,多为时事而发,斯则亦历来论经学史魏晋思想史者所未知也。这类礼制的讨论,都针对时事发言,欲以礼正俗,且均据经义以为断。所谓礼教,即具见于这类制度规范之中。而名教礼教云云,也因此不只是一项学说、一种倡议,乃是落实于生活世界中的制度化行为。这时,再来看庾翼〈贻殷浩书〉所说:「王夷甫先朝风流士也。然吾薄其立名非真,而始终莫取。若以道非虞夏,自当超然独往,而不能谋始,大合声誉,极致名位,正当抑扬名教,以静乱源,而乃高谈庄老,说空终日。……既身囚胡虏,弃言非所。……而世皆然之,益知名实之未定,弊风之未革也」这一类话,就知道风俗在儒学经世,而不在虚玄任诞。老庄的地位继续下降,王坦之〈废庄论〉诟老庄「坏名教、颓风俗」(全唐文,卷八○三,李磎,广废庄论);葛洪直言老子、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皆「永无至言」(《抱朴子‧释滞》)。孔老,渐渐也不再能蔚为论题了,没有人辩孔与老或自然与名教之异同。殷浩高谈老庄,便要遭遭庾翼之痛批。王坦之要废庄、孙盛则要非老,其〈老聃非大贤论〉曰:「老子之作,与圣教同者,是代大匠斵,骈拇齩指之喻。其诡乎圣教者,是远救世之宜」,批判老子,不遗余力。孙盛另有〈老子疑问反讯〉一篇,指摘老说尤力,谓其说「皆世教所疾」;老子是知道者而非体道者;说法往往自陷于矛盾;看起来似乎要救弊,实则「非唯不救,仍奖其弊」,跟儒家比起来差多了。老庄在这个时代之声价,由此可见一斑。孙盛是位史家,着《魏氏春秋评》《晋阳秋》等,他如此笃意名教,菲薄老庄,殆亦可见当时史家之风气。除前引的凿齿外,袁宏即甚似孙盛。袁宏〈后汉纪序〉表明:「夫史传之兴,所以通古今而笃名教也。……荀悦才智经论,是为嘉史,所述当世大得,治功已矣。然名教之本,帝王高义,蕴而未叙」,所以他才要作《后汉纪》。此即显见他认为史着最重要的功能就是要「通古今而笃名教」。他在〈三国名臣序赞〉中大赞荀彧,「大存名节」「名教有寄」,张昭「出处有道,名体不滞」,虞翻「名节殊途,雅致同趣」……等,也都可以印证其所言。可是我们过去讲魏晋玄学的朋友,对孙盛袁宏这些言论却视而不见,只一味地说魏晋是个玄风大盛的时代,时尚老庄、儒学式微、礼教大废、人以放诞为高。东晋这一段,要不就略过不谈,如刘法霖《汉晋学术编年》只编到愍帝建兴四年,东晋完全不提。牟宗三、任继愈论魏晋,也只谈到裴颜、郭象为止,或以《列子》为东晋哲学之代表。有少数论者注意到了东晋,但基本上也是以「老庄玄言的时代」为之定性。如狩野直喜论郭璞,就只谈及他的游仙诗,且将之与老庄清谈、老庄学昌盛合论。谈李充、袁宏、孙绰、殷仲文、谢混等,也都是说江东偏安,耽于老庄,人乏勇往之气象,偏好自然云云。王葆玹《玄学通论》情况相彷,东晋由王导提倡嵇康学讲起。不知王导虽善言「言尽意」「声无哀乐」等,乃是善于论声无哀乐的道理,且能以其理通之于其他事物,非提倡嵇康破佚礼法之学,何况“言尽意”也非嵇康之说。于王导以后东晋礼法名教之谈,王书又都不措意,偏搜一二谈玄之文献,以证正始玄风犹畅于江左,岂不谬哉?楼宇烈先生〈袁宏与东晋玄学〉甚且因袁宏曾作〈正始以来名士传〉,便云为袁宏乃玄风之鼓吹者,对袁宏的名教史学,也可说是完全无视了。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廿三章〈晋南北朝学术〉则谓放荡不拘礼法者,「东渡以后,流风未沬。江表之能玄言,初不自东渡后始,特东渡后此风愈盛耳」。将玄风、清谈、放荡不拘礼法者混为一谈。其实晋时人物,有受老庄影响,或借口老庄而为放诞之行者;亦有喜谈论,有清辩者;谈者中亦有喜欢说玄理者,三者并不相同。例如吕先生引《晋书‧良史传》:「潘京举秀才,到洛。尚书令乐广,京州人也,共谈累日,深叹其才」以证东渡以后善清言、遗世事、放荡不拘礼法之风未沬或且愈盛。姑且不说潘京乐广均非渡江人物,乐广更是反对魏与西晋时人放荡不拘礼法的。他们是清谈,但清谈甚或玄言,都不能与老庄之风或放荡不拘礼法划上等号。而且吕思勉其实已注意到:「世皆称晋南北朝为佛老盛行、儒学衰微之世,其实不然」,(廿三章第三节)。但他仍把这一时期称为玄学时代,且说:「自正始至祯明之末,历时凡三百五十年,通计东汉之世计之,亦可云天道五百年而变矣」。认为玄风起于东汉,直到梁陈。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自我矛盾,来自认知错乱。认知错乱,由于误信标签。乱贴标签,起于革命需要。需要革命,是想拯救自己。然而,把历史当小姑娘任意打扮了,把别人的青春甚至性命也牺牲了。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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