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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让自己活得明白,就是哲学的基本意义

 木蘭猫不睡 2019-08-10

“认识你自己”——这在哲学诞生之初,就被视为哲学的核心任务。然而,认识自我是否仅止于反视自己的内心,一日三省吾身?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认识自我”的哲学又是否能够帮我们应对现实的烦恼和困惑?


JIC讲堂“哲学思辨”系列北京首讲,我们有幸邀请到了著名哲学学者陈嘉映教授,从“认识世界与认识自我”出发,与读者一起考察知、知识、认识、理解、领会等概念,并为我们讲述哲学对每一个个体的意义。

(以下内容根据现场速记稿整理)

认识自我,就像在公园里看导游图

认识自我,大家能够都听说过,德尔菲有一句箴言,叫做“认识你自己”,或者叫“认识我自己”。这个话被苏格拉底接过来。可以说,认识你自己就是哲学的一个主题,甚至夸张一点说,哲学就是做认识你自己的活动。但是如果你读苏格拉底对话,就是柏拉图写的那些对话,他们谈论的是人、社会、灵魂、宇宙这些事情,我想说明的是,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跟我们今天所说的认识自我意思不是太一样

苏格拉底说的认识自己,实际上跟我们现在所说的认识世界差不多,因为认识自己有点像你在一个公园里面看一个导游图,你知道自己你在这个公园里的哪里,或者话说的大一点,你知道你在世界上的哪里。当你停下来问“我在哪儿”的时候,你一定是行到这里的,这些问题是连成一片的。你在哪里,跟“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是连在一起的。

谈自我,跟谈世界是连在一起的。特别简单地说,你要想理解自己,要想明白自己,就要去明白这个世界。但是反过来说,你要想去了解别人、理解别人,或者理解这个世界,你也需要自我理解。

比如你有个朋友情绪很沮丧,或者他做出了一些你觉得很奇怪的事,你想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你对这个朋友的理解,一定来源与你对生活的理解。因为他不是一块石头,你去研究就可以,你得用将心比心的方式慢慢的理解他的方方面面。在这个意义上,你为了理解自我,你就需要理解世界;反过来你要理解世界就要理解自我。


我讲这点,是想说当我们看到希腊人在谈到理解自己的时候,不能轻易把我们今天的自我、自我理解投射进去。我们今天谈到自我,谈到自我理解,这跟古希腊人已经有了很长很长的距离,中间经历了观念上和社会生活的很多的转变。

“从此自我成为一个问题”

在西方的传统中,一个重要的转变是基督教的转变。基督教使我们对自我跟希腊人对自我的理解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在整个基督教哲学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叫做奥古斯丁,在他的《忏悔录》中,他对自我的理解就跟苏格拉底不一样。苏格拉底从来不谈自己,柏拉图也不,但是奥古斯丁就有点现代味了,他那个忏悔录真是在谈自己,谈自己的童年、青年一路怎么走过来,当时怎么想的,后来怎么纠正的想法。他是古代的自我概念到今天自我概念转折的一个十分重要的转折点,实际上也有很多书会引用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的一句话,他那句话特别简单:“从此自我成为一个问题。

奥古斯丁的自我和自我理解向现代转了一大步,但是还不是现代的自我问题,其中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奥古斯丁的自我问题最后通过对上帝的信仰解决了。虽然自我成为一个问题,但是根本的问题不是自我,而是信仰。奥古斯丁的反思自我,是指自我在通向上帝这个道路上是形成了障碍,还是成为通道。我们都有我执,因为有我执,所以我们看不清最高的存在,或者真正存在的意义。我们通过反思打通这个障碍,最后使得自我跟上帝相联系,甚至说得更强烈一点,自我消融在信仰里面。

在自我观念上,更接近现代的是卢梭。卢梭的《忏悔录》跟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很不一样。奥古斯丁的忏悔录通篇都是怎么克服掉小我,进入到那个大我。而卢梭的自我就是活生生地犯了很多错误,有很多具体的毛病,但是他却能够坦率真诚的对待那个真实的自我。

卢梭《忏悔录》

《忏悔录》开篇卢梭了这么一段话:“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者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的大声说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善与恶我都坦率的写出来。请您把无数的众生叫到我面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的披露自己的心灵,看看有谁敢明说我比这个人好。”关于这段我想谈三点。

第一,虽然卢梭的《忏悔录》是世俗人的忏悔录,但他仍然是设想在上帝面前忏悔。基督教认为,人是因为亚当犯了罪,被罚到这个尘世来的。虽然这本书跟基督教没什么很深的联系,但是这个渊源还是能够看到。

第二,奥古斯丁绝对不会跟上帝说,我现在站到您面前来了,您看看还有谁比我更好。大家都是罪人,作为罪人奥古斯丁不会觉得他比任何一个罪人更好。结果卢梭站到上帝面前,他想说他是最好的,这是一个转折。

第三,从《忏悔录》里看,卢梭并不怎么好。他在书里面诈骗、栽赃,害得他喜欢的女仆被拷问、驱逐。但是卢梭为什么敢在上帝面前说“你让他们来看看谁比我更真诚”。这就是古今的一个巨大的转变。古人讲一个人好是他做的好,他比别人更勇敢、更虔诚,但是到卢梭这儿变了,要比的不是谁做的更好,而是谁更真诚。比如,做事我很不如你,但是我承认我做了坏事,你不敢承认,我就把你比下去了。所以我们会说什么都不如虚伪坏,真诚是最好的。这是我们当代人很重要的想法。

其实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存在与时间》里面“此在”的真正的生存翻译成“本真”,就是我对自己是诚实的,或者我对上帝是诚实的。


海德格尔

虽然海德格尔绝对不会赞成卢梭的一般学说的,但是在很根本的一点上,其实海德格尔也未见得跟卢梭离的有多远。这就是评判一个人,不在于他在世俗标准做的好还是不好,而是他是否敢面对上帝,或者如《存在的时间》里说的,能够面对自己的良知。泛泛地谈存在主义也没有太大的意义,等时过境迁之后,我们可能会发现被叫做存在主义者的,比如说萨特和加缪,可能是非常不同的人。今天我们不得不相当简化的来谈存在感,这个存在感虽然也包含存在的焦虑、苦恼等等,但其实跟古人所讲的存在非常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可以谈很久,我今天只在一个点上来说。

简单来说,古人的存在感是一阶的存在感,例如你的事干得好不好,或者实实在在你是干了好事或是坏事。而卢梭的好和坏,其实是二阶的,是事已经干完了,但是我在反思或者面对,或者承认不承认。这里问的是你逃脱不了的心理的感受,这就是存在感。世上的一切其实都跟你隔了一层,唯一跟你没有隔一层的就是你自己的感受。

胡塞尔的现象学为什么叫现象学?我们平常讲的现象是那个东西“在现象”,那个东西有本质,有本体,有现象,而胡塞尔的现象就是意识,就是意识本身叫做现象。存在主义里的现象、本体这些概念,在很多方面是跟古典哲学倒过来的。


前几天我听一个博士生讲他的博士论文,题目叫做《二次元存在主义》,当然他有一套讲法,但存在主义的确区分了什么是本真、本质的东西,从一个角度看这个是本真,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那个是本真,如果从二次元的存在主义讲,没有本真了。二次元讲虚拟真实,里面是有张力的,真实是真实,虚拟是虚拟。

我们今天对自我的理解,这个自我就越来越倾向于“我”,自我认识或者自我理解越来越多地向内心去看,向意识去看,成为一种反思、反省或者内视,这跟古希腊人讲的自我认识已经是180度转变了。

你怎么认识你自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

关于“自我”的转变过程我已经稍微描述了一下,要是讲到在哪些社会条件下发生的转变,这个话题就更大了,但是我还是斗胆提两三个方面,做一个抛砖引玉。

在一个传统社会中,泛泛而言,一个人是个什么人,或者将成为什么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这个社会规定好了。假设你生在北宋,你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就要好好读书,最后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上对得起祖宗,下让子孙学习。

然而现在,什么叫“我好好地过我这一生”真的成了一个问题。有人说多挣钱,我倒不是说多挣钱庸俗,其实也不怎么特庸俗,但是如果大家都是以多挣钱为目标,那肯定就庸俗了。这个社会在某种意义上不太能够提供一个让我们“心安理得成为那样的人“的标准,挣钱好不好?好。那我就该挣钱吗?到底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对我们当代人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但是对一个宋朝的人来说,的确不像现代这样的成为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社会变化,在传统社会中,只有少数人会有那个条件去考虑成为什么样的人,简单说就是精英。只有精英阶层,或者有成为精英潜能的人,怎么去生活对他才是现实的问题,而现在这恐怕对人人都成为一个问题。我还顺便可以说,对女性也成为一个问题。在传统社会,认识你自己、成为你自己,这些都是对男人说的,跟女人没什么关系,但现在根本没有这条界限了。

还有一个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海德格尔谈得多,是关于认识世界。刚才我说,认识世界跟认识自己是一个相辅相成的事情,但是从近代科学发生以来,认识世界这件事就逐渐和认识自己脱离开来了。认识世界变成了认识客观世界,一个纯粹跟人、跟人的认识无关的世界。

什么叫做客观认识?简单讲就是你认识到的那个东西跟你认识到它没关系,比如泰山是泰山,你可以爬泰山,你可以见泰山,但是你没有登泰山,泰山还是泰山,你认识到这些事情叫做客观认识。但是我下面要讲的不完全是这样。

我们的认识大规模转向了客观认识,但这跟我们的自我认识和自我理解毫无关系。比如我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化学家,但很难说我就是一个明白人。反过来,理解自我就变成跟认识世界无关的事。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近代的主观性是跟近代的客观性是同一件事情的两面。一方面近代人越来越追求客观的认识,另一方面近代人在自我认识方面变得越来越主观。

认识是不是都是指客观认识呢?我觉得也不完全都是。在极端情况下来讲自我认识,比如说你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特别牛的人,或者你认识到自己微不足道,像卢梭那样认识自己至少就真诚来说是无人能比的人,像奥古斯丁那样认识到自己不管跟谁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人,他们达到了一种客观的认识了吗?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说这两个人都是达到真正的认识呢?这个问题我不回答,但是我觉得是一个真的问题。

从一个角度来考虑,人对自己的认识并不是现在有一个客观的我,我要是能够客观的认识我就达到了真正的认识。我们可以这样认识一种矿石,但是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客观的我来达到真实的认识。

你怎么认识你自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你把自己认识成一个很牛的人,这不表明你是一个很牛的人,但你这样来认识你自己却是你是这样一个人的一部分。你认为你在上帝面很卑微,这并没有什么客观的东西来证明你是卑微的,但是你如此认识你自己,却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一部分。

我想提醒,“理解”和“知”这些概念不是只有一种,尤其是今天所谓科学理解和科学知识。我们如果以科学认识作为范式谈论“知”“理解”“知识”,就根本谈不到自我理解和自我通透,因为没有一个现成的自我供你自己去真实地把握。虽然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做通透,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自我理解,但是我们至少知道它不是像认识矿石或者核聚变那样的一种认识。

你大概会想到,并没有一个作为终点的真正的自我认识,为什么呢?因为既然认识、自我认识构成了你自我的一部分,那么你每一种认识,包括你的真正认识都在改变你自己

科学在了解未知的世界,而哲学在收集回忆

回到海德格这儿,要读《存在与时间》难点非常多,但是海德格一上来就讲,你要想弄清楚存在问题,就要弄清楚两个“此在”,两个基本的规定性。

第一个规定性是:此在的在或此在的存在总是我们存在;第二个规定性是:此在对存在的领会,是此在的一部分。

这个话如果泛泛一想,理解为人除了有行动的能力还有认识能力,那你可能就错过了海德格要讲的核心,他所讲的对存在的领会,就是对“存在”与“在”的明白,这种领会以及被领会的存在者,从来不是一个现成的东西,而是一种自我生成的东西,而这个自我生成又恰恰与对生存的领会联系到一起,领会本身就是一种生存。

到了近现代,我们总觉得自己没弄明白的就是世界上的事,所以我们在不断追求新的知识。但是2000多年前庄子已经说了,天下都知道求他不知的事,莫求其已知者,这话怎么说呢?就是大家都去想知道他不知道的,而没有人想知道他已经知道的。庄子就跟海德格尔一样,说话好像有点不太合逻辑,但今天讲到这儿我希望大家明白并不是不合逻辑。你是一个什么人,你到底爱什么、要什么,在一个意义上你知道,在一个意义上你未见得知道。你有没有一次曾经问过自己“我到底爱他吗”“真的是我要的吗”?这些问题会有意义吗?如果有意义,你上哪儿去找答案呢?你只有问你自己要答案,也就是说你只能在你已知的东西中发现你未知的东西


在一个很基本的意义上,我觉得哲学就是在干这个事。海德格也说过几乎跟庄子一模一样的话。科学是在去不断的了解未知的世界,而哲学一直是在收集回忆。

哲学在一个基本的意义上就是想弄明白我到底是谁,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到底要什么,我爱什么,我信什么。想要去弄明白自己信什么、爱什么、要什么,不奢望在你不知道的事情上去看,而是往你知道的事情中去挖掘。但你知道的事情并不只在你心里,也跟这个世界有关,你到底爱什么、恨什么、要什么,你就会问到,到底什么是爱。

这并不是看什么新鲜的东西,而是看几千年来,你自己几十年来所知道的,你所经验的东西在里面寻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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