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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与石介千年前一场关于书法的论战,留给当今书法人的思考

 法厉无边 2019-08-11

相对于建国初期的兰亭论辩,这场论战显得更加纯粹和理性。首先,欧阳修和石介都是“庆历革新”的支持者,在古文运动中,他们也是站在同一个战壕,所以这场论战不涉及政治站队问题。其次, 同为北宋理学思潮中领一时之风骚的先驱者,欧石两人私交甚笃,在才学上也互相欣赏。在石介受夏竦迫害致死后,欧阳修为其撰写的《徂徕石先生墓志铭》,对石介一生从道德担当,到才学文章极尽褒奖。这场论战的焦点,如何看到书法,以及书法之法的问题,两位名公大儒争锋相对,各证其词,精彩纷呈。

欧阳修与石介千年前一场关于书法的论战,留给当今书法人的思考

欧阳修书法作品

先简单的介绍一下两位当事人,石介(1005-1045)字公操。北宋学者,思想家。宋理学先驱。创建泰山书院、徂徕书院,提出 “重义理,不由注疏之说”,开宋明理学之先声。世称徂徕先生。“泰山学派”创始人。当然,在常人的知识储备中,和欧阳修相比,石介的量级显得有些不够,但是,熟悉两宋理学的朋友应该知道,提及宋代理学,石介也是个绕不开的人物。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并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被后人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主修《新唐书》,并独撰《新五代史》。 在中国,只要是读过几年书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位的。

欧阳修与石介千年前一场关于书法的论战,留给当今书法人的思考

欧阳修书法作品

介绍完双方辩手,小编开始正式复盘这场辩论大赛。首先是可爱的六一居士欧阳修率先发难,在景祐二年(1035)写下《与石推官第一书》,文中自“修顿首再拜白公操足下,至乃可为忧也(文末附有全文),都是引子,赞誉公操誉满天下,对于这样的大师是不能作寻常之嘘寒问暖状的,要谈点大事,比如“道”种庄重严肃宏大的话题,接下来依然没有直入主题提及书法,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您的文章)然有自许太高,诋时太过,其论若未深究其源者,此事有本末,不可卒然语,须相见乃能尽。”意思是您的文章虽然读起来很好,但是自许太高,批评现实太过激烈,这些我们见面再聊。接下来进入正题了,“然有一事,今详而说,此计公操可朝闻而暮改者”。真可谓一唱三叹,图穷匕首见,特别是“计公操可朝闻而暮改者”,有一股压倒一切的气势,让人不得不顺从。前面的铺垫做足了,气势也积蓄够了,现在正式进入书法这个主要议题了。

君贶家有足下手作书一通,及有二像记石本。始见之,骇然不可识;徐而视定,辨其点画,乃可渐通。吁,何怪之甚也!既而持以问人,曰:“是不能乎书者邪?”曰:“非不能也。”“书之法当尔邪?”曰:“非也。”“古有之乎?”曰:“无。”“今有之乎?”亦曰:“无也。”“然则何谓而若是?”曰:“特欲与世异而已。”

欧阳修与石介千年前一场关于书法的论战,留给当今书法人的思考

欧阳修书法作品

王拱辰,字君贶,也是北宋名士,诚信状元的故事名扬千古,这里不是重点,不多做阐述。对于石介的字,欧阳修是直观感受是这样的“始见之,骇然不可识;徐而视定,辨其点画,乃可渐通。”,通俗一点的话讲叫鬼画桃符,欧阳修看,还得连蒙带猜。于是发出了三连击:一,是书者不会写字?二,是书法有这样的法则?三,是古人有这样的先例?当然回答都是非也,那为什么要写出这样的字呢? “特欲与世异而已。”即故意要与众不同罢了。但欧阳修是不理解这样的怪异的:“况今书前不师乎古,后不足以为来者法。虽天下皆好之,犹不可为。况天下皆非之,乃独为之,何也?” 当然欧阳修是为了批驳石介,自然不会为他这样的书法找出合理性的理由,只会指责你这样干是不行的,是有害的。作为北宋理学宗师的欧阳修,对于在书法上做了怪异的表率的石介,有什么危害肯定要用最理学的方式给说道清楚的:

古之教童子者,立必正,听不倾,常视之毋诳,勤谨乎其始,惟恐其见异而惑也。今足下端然居乎学舍,以教人为师,而反率然以自异,顾学者何所法哉?不幸学者皆从而效之,足下又果为独异乎!今不急止,则惧他日有责后生之好怪者,推其事,罪以奉归,此修所以为忧而敢告也,惟幸察之。

你石介是教育家,是师者,所谓德高为师,身正为范,在书法上也应该为学者所法,不能任性胡来。当然这样的结论已经超越了书法,在理学家的世界里,这是是唯一的指向,才符合重理明道,由技进道,经世致用的理学思想。若是论战就此结束,就失之精彩了。所以石介的回应更让人期待。石介在《答欧阳永叔书》中辩驳到:

今不学乎周公、孔子、孟轲、扬雄、皋陶、伊尹,不修乎德与行,特屑屑致意于数寸之竹、半握秃毫之间,将以高呼?又何其浅也!且夫书乃六艺之一耳,善如钟王,妙如虞柳,在人君左右供奉图写而已,近乎执伎以事上者……噫,国家兴教,置学官,止以教人字乎?将不以圣人之道教人乎?将不以忠孝之道教人乎?将不以仁义礼智教人乎?永叔但责我不能书,我敢辞乎!

理学家的水平就是不一样,石介用站在顶层的视角,俯视万方,理学家大多重道轻术,文,都只能是用以载道工具,何况书法这种文人之末技呢。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套说辞摆出来,让喜好书法的人斥之为胡说八道,但又无从辩驳,让那些对书法无好恶之感的路人都觉得很有道理。依旧用这个逻辑,只是置换一个更加时代化的内容,仍然很有力量:在这个风起云涌,激昂奋发的时代,你不努力挣钱,买房买车,改善生活争取财务自由,而沉溺于毫末之间,岂不是辜负了自己也愧对家人?一如东汉时期《非草书》的作者赵一一样,他的论点建立在一个大家都必须认可并遵循的圣人之道上面。在石介的论述中,把学书者奉为神圣偶像的钟王,虞柳称之为“在人君左右供奉图写而已,近乎执伎以事上者”,在他的眼里这于以技艺得宠的伶官何异?实在让学书人含愤不已。

欧阳修与石介千年前一场关于书法的论战,留给当今书法人的思考

欧阳修书法作品

一个人眼里能看到什么,不取决于他所站位的高度,而取决于他目光的方向。所以欧阳修在《与石推官第二书》中的陈词,让我感到这样的论战永远也无法说服对方,但能让更多的吃瓜群众感受到谁是更有道理的。

夫所谓钟、王、虞、柳之书者,非独足下薄之,仆固亦薄之矣。世之有好学其书而悦之者,与嗜饮茗、阅画图无异,但其性之一僻尔,岂君子之所务乎?

欧阳修与石介千年前一场关于书法的论战,留给当今书法人的思考

欧阳修书法作品

在欧阳修看来好书法与嗜饮茗,阅图画无异,只是个人偏好罢了。但这并不是他晚年对待书法的态度,也还没认可书法的独立价值。所以,小编并不以为这是欧阳修以退为进的战略,在当时,他应该就是这样的书法观。28岁的欧阳修,刚刚步入仕途,正欲展鲲鹏之志,实现心中的道统。书法不是他人生的目标,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书法有法,不能胡来的坚定态度:

然致于书,则不可无法。古之始有文字也,务乎记事,而因物取类为其象。故《周礼》六艺有六书之学,其点画曲直皆有其说。扬子曰“断木为棋,完革为鞠,亦皆有法焉”,而况书乎?

与石介的论战到此结束,就欧阳修而言,对书法的领悟却只是一个开始。后人从其文集中整理出《试笔》《笔说》《集古录跋尾》等关于书法的篇章,合集为《六一书论》,是宋代较为系统和完备的书论之一。《集古录跋尾》有云:“学书不必惫精疲神于笔砚,多阅古人遗迹,求其用意,所得宜多”。主张学书学其意, 到达“从法学之”,到“以意求之”的境界,是宋代尚意书风的发轫。

欧阳修与石介千年前一场关于书法的论战,留给当今书法人的思考

欧阳修书法作品

喧嚣已尽,嘈杂难止,如今的时代,在如何看待书法,以及书法之法的问题上,仍旧众说纷纭。当我们沿着这些铿锵的文辞,去重新回味这场千年之前的论战,对这两个关于书法的根本问题是否有了更清晰的轮廓呢?

后文附上

《与石推官第一书》

修顿首再拜白公操足下。前岁于洛阳,得在郓州时所寄书,卒然不能即报,遂以及今,然其勤心未必若书之怠,而独不知公操察不察也。

修来京师已一岁也,宋州临汴水,公操之誉日与南方之舟至京师。修少与时人相接尤寡,而誉者无日不闻,若幸使尽识舟上人,则公操之美可胜道哉!凡人之相亲者,居则握手共席,道观欣,既别则问疾病起居,以相为忧者,常人之情尔。若闻如足下之誉者,何必问其他乎?闻之欣然,亦不减握手之乐也。夫不以相见为欢乐,不以疾病为忧问,是岂无情者乎?得非相期者在于道尔。其或有过而不至于道者,乃可为忧也。

近于京师频得足下所为文,读之甚善。其好古闵世之意,皆公操自得于古人,不待修之赞也。然有自许太高,诋时太过,其论若未深究其源者,此事有本末,不可卒然语,须相见乃能尽。然有一事,今详而说,此计公操可朝闻而暮改者,试先陈之。

君贶家有足下手作书一通,及有二像记石本。始见之,骇然不可识;徐而视定,辨其点画,乃可渐通。吁,何怪之甚也!既而持以问人,曰:“是不能乎书者邪?”曰:“非不能也。”“书之法当尔邪?”曰:“非也。”“古有之乎?”曰:“无。”“今有之乎?”亦曰:“无也。”“然则何谓而若是?”曰:“特欲与世异而已。”修闻君子之于学,是而已,不闻为异也,好学莫如扬雄,亦曰如此。然古之人或有称独行而高世者,考其行,亦不过乎君子,但与世之庸人不合尔。行非异世,盖人不及而反弃之,举世斥以为异者欤。及其过,圣人犹欲就之于中庸。况今书前不师乎古,后不足以为来者法。虽天下皆好之,犹不可为。况天下皆非之,乃独为之,何也?是果好异以取高欤?然向谓公操能使人誉者,岂其履中道、秉常德而然欤,抑亦昂然自异以惊世人而得之欤?古之教童子者,立必正,听不倾,常视之毋诳,勤谨乎其始,惟恐其见异而惑也。今足下端然居乎学舍,以教人为师,而反率然以自异,顾学者何所法哉?不幸学者皆从而效之,足下又果为独异乎!今不急止,则惧他日有责后生之好怪者,推其事,罪以奉归,此修所以为忧而敢告也,惟幸察之。不宣。同年弟欧阳某顿首。

《与石推官第二书》

修顿首白公操足下。前同年徐君行,因得寓书论足下书之怪。时仆有妹居襄城,丧其夫,匍匐将往视之,故不能尽其所以云者,而略陈焉。足下虽不以仆为狂愚而绝之,复之以书,然果未能喻仆之意。非足下之不喻,由仆听之不审而论之之略之过也。仆见足下书久矣,不即有云而今乃云者,何邪?始见之,疑乎不能书,又疑乎忽而不学。夫书,一艺尔,人或不能,与忽不学,特不必论,是以默默然。及来京师,见二像石本,及闻说者云足下不欲同俗而力为之,如前所陈者,是诚可诤矣,然后一进其说。及得足下书,自谓不能,与前所闻者异,然后知所听之不审也。然足下于仆之言,亦似未审者。

足下谓世之善书者,能钟、王、虞、柳,不过一艺,己之所学乃尧、舜、周、孔之道,不必善书;又云因仆之言欲勉学之者,此皆非也。夫所谓钟、王、虞、柳之书者,非独足下薄之,仆固亦薄之矣。世之有好学其书而悦之者,与嗜饮茗、阅画图无异,但其性之一僻尔,岂君子之所务乎?然致于书,则不可无法。古之始有文字也,务乎记事,而因物取类为其象。故《周礼》六艺有六书之学,其点画曲直皆有其说。扬子曰“断木为棋,完革为鞠,亦皆有法焉”,而况书乎?今虽隶字已变于古,而变古为隶者非圣人,不足师法,然其点画曲直犹有准则,如毋母、彳亻 之相近,易之则乱而不可读矣。今足下以其直者为斜,以其方者为圆,而曰我第行尧、舜、周、孔之道,此甚不可也。譬如设馔于案,加帽于首、正襟而坐然后食者,此世人常尔。若其纳足于帽,反衣而衣,坐乎案上,以饭实酒卮而食,曰我行尧、舜、周、孔之道者,以此之于世可乎?不可也。则书虽末事,而当从常法,不可以为怪,亦犹是矣。然足下了不省仆之意,凡仆之所陈者,非论书之善不善,但患乎近怪自异以惑后生也。若果不能,又何必学,仆岂区区劝足下以学书者乎。

足下又云“我实有独异于世者,以疾释老,斥文章之雕刻者”,此又大不可也。夫释老,惑者之所为;雕刻文章,薄者之所为。足下安知世无明诚质厚君子之不为乎?足下自以为异,是待天下无君子之与己同也。仲尼曰:“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是则仲尼一言,不敢遗天下之后生;足下一言,待天下以无君子。此故所谓大不可也。夫士之不为释老与不雕刻文章者,譬如为吏而不受货财,盖道当尔,不足恃以为贤也。属久苦小疾,无意思。不宣。某顿首。

《答欧阳永叔书》

今永叔责我诚是。然永叔谓我特异于人以取高耳,似不知我也。夫好为诡异奇怪以惊世人者,诚亦有之,皆轻浮者所为也,则非行道正人、笃行君子之所为。”虽然这里有点强词夺理,他把道德凌驾于书法上的诡辩:“今不学乎周公、孔子、孟轲、扬雄、皋陶、伊尹,不修乎德与行,特屑屑致意于数寸之竹、半握秃毫之间,将以高呼?又何其浅也!且夫书乃六艺之一耳,善如钟王,妙如虞柳,在人君左右供奉图写而已,近乎执伎以事上者……噫,国家兴教,置学官,止以教人字乎?将不以圣人之道教人乎?将不以忠孝之道教人乎?将不以仁义礼智教人乎?永叔但责我不能书,我敢辞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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