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看到的五经,和当年先秦百家搞出来的那些原著,极有可能都不一样了。 以《尚书》举例吧。 《尚书》是我国最早的文学典籍之一,它本身叫做《书》,是夏、商、周三代政府公文的汇集,相当于上古朝代的国家档案,其中最年轻的周代部分也要比同样是古书的《春秋》、《论语》的时代更早几百年。 本来时间一久,很多东西就都禁不起推敲了,因为那个时代没有复印机,所有文件在传抄的过程中有可能会有错字,或者曲解。 一本书被手抄一百遍后很有可能跟原版就不一样了,再加上那时候雕版印刷也没有,不能同时出上百部一个批号版本的书籍作为底本去留给你做官方印证。 所以说,原书就很有可能有出入了,更不要说经历了千年的风霜后突然被嬴政和项羽两位同志黄金搭档般的把所有书归拢到一堆然后一把大火彻底给烧没了。 到了汉朝天下一统,国家开始了各种文化经典的抢救工作,这个时候,政府向天下征集《尚书》的原版,没有一个能应征的。 眼看《尚书》就要成为历史的尘埃了,忽然听说济南有一个叫做伏生的老先生,在秦朝曾经当过博士,据说他有真经。 这又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文化拯救,在那个平均寿命三十多的年代,尤其还经历了始皇帝时期和楚汉争霸这段“万物为刍狗”的燃情岁月,这种高寿的老文化工作者可以说是生命的奇迹了。 幸天不绝此书,西汉政府派出了去东土大济南求取真经的人。 这个人大家很熟悉,挑起七国之乱的晁错。 晁错到了东土,发现伏生的这个“真经”要打引号,因为伏生的这个版本《尚书》就是当年冒死砌在墙里流传下来的,等到天下大定再取出来时,发现竹简朽烂了不少,大段大段的断篇儿。 伏生把断简残篇拼凑起来,一共凑成二十八篇,后来伏生就拿这二十八篇在齐地开班授课传教门徒。 残也比没有强,晁错把这二十八篇抄录下来,带回了西天长安。 这就是最早的官方版本的《尚书》。 后来,民间又从墙里挖出了《尚书》当中叫做《太誓》的一篇,和伏生版本凑在一起,整了个威力加强版。 当时的学术界很有意思,管这“28+1”叫做“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二十八星宿和北斗星) 说完了它的存世不易,下面他说说带来的争议了。 晁错求来的这个《尚书》实在是太难读,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这么形容过它:佶(jí)屈聱(áo)牙。” 后来这个成语专门形容拗口艰涩压根搞不明白的东西。 别说后人了,就是离的比较近的写出《史记》的西汉第一文坛泰斗司马迁先生对于这个《尚书》也搞不明白。 再往前倒,看过“真经”的善养浩然之气的孟子大圣人对于《尚书》也是存疑存惑的,孟圣人有句话流传很广,叫做:“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这句话被很多人曲解过,孟圣人不是说让你别全信书里的东西,而是这里的“书”,指的是《尚书》。 你要是尽信《尚书》还不如没有这《尚书》了! 这句期望几百年后差点就被纵火犯项羽先生实现了。 《尚书》在孟子那个年代只是叫《书》,到了汉朝才叫它《尚书》,意思简单来说就是“上古的书”。 孟圣人那个时候由于看过原版再加上自身辈分高所以有绝对自信可以批判性的看书,但到了国教后的汉朝,后世学子们的态度则是:你读不明白是你的事,但不能说这部书不伟大! 这里可都是先代圣王们,尧舜禹汤们的治国纲领呀! 看得懂的要好好用,看不懂的地方也得可劲琢磨,琢磨完后再可劲用! 这就导致了西汉一朝的学术大混乱。 单单是伏生的“二十八星宿”的尚书版本,后来就分出了三大流派,在各种抠字眼上你争我夺,这也就罢了,大体上还都是一个祖宗。 但后来没过多久民间又从墙里搞出来了一部《尚书》,这部《尚书》又引起了巨大的波澜。 这一部《尚书》文字古奥,是始皇帝统一文字之前的版本,历史更悠久,年份更醇厚。 不过在那个年代又没有那么多文字学家,所以这一版就更加难懂了,当然,可供揣测与遐想的地方,就更多了。 《尚书》由伏生版本的一个祖宗的三个流派打成了两个祖宗的古派和今派。 这还没算完呐! 《尚书》后来又现世了几个版本。 整个学术界随之乱成一锅粥,你说是这个意思,我说是那个意思。 再后来历经战乱,到了胡马南下,永嘉之乱时,又差点把这部老经典给整绝版了。 一直到了唐太宗一朝,为了统一学术思想,毕竟要搞科举了,教科书不能杂七杂八的,李世民下令为儒家经典作标准注释本。 《尚书》用隶书《古文尚书》做底本,让学者卫包用当时通行的楷书再作一次改写。 过去了千年,卫包对千年前学者们都蒙圈的《尚书》就更不明白了。 不过官僚主义的粗暴之美开始引领风骚了。 你可以不明白,但皇上交给你的任务你必须得完! 少废话这背着指标呢! 至于改没改对就不管了,反正你咋说都行,你不懂别人更不懂。 卫包的这一版本,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十三经注疏”版的《尚书》正文部分。 这是《尚书》的动人故事,其他的四经,虽没《尚书》这么坎坷,但流传的经历也大多可歌可泣,从这个故事,大家想必也可以大概了解到,在西汉一朝,学术界会打成个啥样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且自古就是文无第一,秀才们掐架往往比武夫们动刀更加鲜血淋漓。 这些“墙书”流传下来得那些残缺经书或多或少的都经过了汉代儒生们的改动和曲解阐释。 之所以会出现大量的“再创作”,原因就在于经典说到底仅仅是载体。 这个载体它所承载的,是一个个儒生们想要达成的自身理想与抱负。 看不惯官员与豪族披金戴银,把控大权的儒生们,由于大量的政治欲望得不到释放,他们开始对这个社会与政治产生失望,开始出现了大量的消极言论与思潮! 这股思潮慢慢的演变为了“今不如古”! 复古主义的风潮开始出现,并逐渐占据上风。 残缺的古圣先贤经典,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幻想弹药,他们将上古的周朝描述成了一个更加富裕、平等和充满礼教的社会。 在那个时代,人们全都知书达理,安守本分。 那个年代,是孔夫子所说的“克己复礼”的美好时代。 这种说法,现在我们听了会笑笑,因为社会基本的大逻辑就是不断前进的。 因为生产力的不断进化就搁那摆着了。 现在我国的哪怕是最贫穷阶层基本上也不再用担心饿死了,但50年前,全中国都在为生存而疲于奔命。 周代再美好,生产力也摆在那里了,你没有铁器,耕作技术也更粗糙,汉朝的一亩地打出来的粮食绝对要比周朝多得多,这是无法倒退的。 但是周代却被大量失望的汉儒们描绘成了“人人有饭吃,无人不饱暖,每个人都有着相应的社会等级,每个社会等级都有着符合该等级的着装和消费标准,每个等级的人都安分守己的大同世界。 世界上最早的“近共产主义”思潮,萌芽于西汉后期。 今天我们知道了,共产主义实现的最基本一点,就是极其先进的生产力打底。 强如今天的社会主义中国,还仅仅走在初级阶段,而且曾经还走过大段大段的弯路。 这种共产主义理想,放在两千年前,那就是个梦,而且是个不具备操作性的白日梦。 梦做做也就完了,我们每个人往往都做过豪车大宅漂亮妞的梦,但白日梦和现实的差别就是,你不能来真的。 你梦里可以各种YY,但你醒来后一定还是要五讲四美三热爱。 可是汉朝儒生们渐渐要来真的了。 汉朝安排不了大学生工作就业的恐怖危机开始出现了。 周代的“乌托邦”熠熠生辉的在每一个“愤儒”的头脑中闪烁着光芒。 汉末的“社会主义”思潮渐渐成为了人们深入探讨,并在一些文坛领袖的推动下甚至开始尝试干涉法律法规的出台了。 这个时候,我们今天的主角,王莽好人出现了。 他的出现,令所有的“共产主义”儒生热泪盈眶,周代的大同世界真的要在我们这一代实现了! 王莽导师具备了一切实践这个理想的各种要素条件。 王莽同志首先因为家里爹和哥死的早,所以早年发奋读书,读的是啥书呢? 西汉收尾时我们说了,这老小子读了一肚子儒家经典。 不说我们也都知道,儒家的经典早就深入了王莽的骨髓与思想,他一步步的奋斗路线就是遵照着儒家的先进指导思想走的。 在这里,我们还是要说一下,虽然王莽最后臭大街了,但他前半生的奋斗路线绝对是没问题的。 比如他的大孝,比如他的简朴,比如他灾荒时带头戒杀吃素,比如他给老百姓们建救灾的房子··· 不排除他很多作秀的成分,但我们还是要公正的说一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是能够给迷茫的人们指引方向的。 王莽的道德楷模形象,是在那个时代具有着明灯意义的,正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把肉吐出来而不是咽下去,虽然这也许更费时间,但这示现的是一种恭敬的态度。 像这些都是儒家极其正面意义的地方,也是我们中华文明几千年来的民族魂魄。 王莽的儒家正能量的做法,也使他古往今来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一次,全阶层的支持他改朝换代。 正所谓“有德者居之”。 成就王莽的,是儒家中闪闪发光的精髓,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魂魄。 也就是我们上一章中说的,千百年来这片土地的伟大共识。 孝亲、简朴、扶老、济贫等等这些伟大共识由于颠扑不破,所以哪怕“教材”残破,也根本没法篡改和发挥! 比如,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比如,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比如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子曰的这些教诲,是没法篡改的,因为这是千百年来华夏万民的共识,你篡改会被看出来你是赝品的。 但那些伟大的上古生活状态,却是虚无缥缈的,是可以拎出来随便开火的。 这就好比洪七公指导郭靖给欧阳锋默写《九阴真经》时的方法:“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半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 所谓“秘诀”,就是那些谁也不知道的东西,谁也没验证过的境界。 最终令他王莽跌下神坛的,就是“真经”中的那些“秘诀”。 既然我的所修所学连皇帝的位置都让我拱过来了,那么经典是不会错的,应该让梦想付诸于实践了,应该让梦想中的国度现世了。 王莽前半生的修身齐家治国之路,令他无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太顺了!搁他那,他觉得都他娘是精华! 作为世界人类历史上唯一的一个神奇剧本,他上半辈子的百试百灵使他义无反顾的把后半辈子投入到了一个大幻想家的疯狂尝试。 王莽作为一个贵族,在王大姑的高寿下,他王家逐渐由贵族渐渐变成了全天下最大的豪族。
随着他变成了皇帝,全天下的最大“法人”时,他对这一切的知根知底就都变成了想要革命的最大动力。 他面临的最大现实问题是,皇权的力量与抓手越来越小。 他面临的最大心理问题是,这个世道和他自幼修习的儒家共产主义乌托邦相差甚远。 王莽在继皇帝位后,开始了迫不及待的“跟往事干杯”。 有史以来最大的改革闹剧即将高密度出台,它的力度之大,花样之多,频次之密,后果之严重,都创下了历史之最。 在这场闹剧下,仅仅十多年,中华大地的人口至少消失了二分之一,三千多万人损身殒命。(数字多方比对后取自《中国人口史》) 大幕拉开,丧钟敲响 “德之贼”粉末登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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