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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阿奶的英文为啥也刮刮老叫

 好办法 2019-08-15

上礼拜六,亦即台风日,我回淮海路探望了家母。

闲谈中,聊起了一众老邻居。家母叹道,多半已作古。连屋顶徐家,那么多兄弟姐妹,那么大一家子,也走的走,散的散。只剩国梅阿姨和她的女儿还住着,她女儿也已年近花甲。

讲起来,我还教过她女儿英文呢。

那是1973年吧,头一年尼克松访华后,社会上掀起一股学英文热。对面新华书店里,几乎所有英文教材,什么许国璋、什么九百句、灵格风(Linguaphone),还有基础英语(Essential),第一册都卖光,尽管它们的第四册还在橱窗里积灰。

很多小学也恢复了四年级就教英文。还记得,当年的英文课本里,第一课是“Long live”,第二课就是“高玉宝的故事:半夜鸡叫”。阶级斗争为纲嘛。

那天,好像是家母让我上去向徐老先生咨询一点小事情。徐老先生是房管所做的,人热心,又是个百事通。他叫我坐忒一歇,回头一看,老太太在躺椅上睏着了,便叫他女儿国梅阿姨帮我倒茶。

那国梅阿姨正忙得头头转,又要准备烧夜饭,又要辅导女儿做功课,还要倒茶。因为相熟,就一边递茶,一边对我说,正好侬来了,快点来帮我辅导辅导阿拉女儿的英文,我又不懂,而且烧夜饭也来不及呢。

我拿过课本一看,她女儿正是在学《半夜鸡叫》。于是,我帮她先读了一遍,再开始解释生词。因为课文里有landlord(地主)、farmhands(长工)、lazybone(懒骨头)、thief(贼骨头)等许多本不该这么早出现的名词。

这边正讲着呢,在躺椅上打瞌冲的徐老太太大概被吵醒了。也许她已经听了一歇了,突然回过头来,用浓厚的本地口音问:“倷勒讲点啥?半夜鸡叫?半夜里哪能会得鸡叫。”

我真的是被吓了一大跳。因为家母对我说过,徐老太太是一字不识的,别说自己名字写不来,弄堂里领粮票布票全靠敲手印子的,连扁担横在她面前她也不晓得这是个“一”字。她哪能听得懂英文呢?

我一定要问个究竟。徐老太太长叹一口气,讲“讲起来作孽啦——”

原来,徐老先生从乡下出来帮外国人看房子,虽讲是doorkeeper(看门人),其实相当于管物业,小修小弄都是他了。所以1949年后进了房管所。他不能住在外国人家里,外国房东就允许他在钱恩(Jane)公寓的屋顶搭个棚棚(后来当然多次翻修),走后楼梯上下。安了家,老婆孩子就可以接出来了。为了贴补家用,徐老太太就帮外国人家做娘姨。

徐老太太告诉我,做外国人娘姨,虽然钞票多,不过日脚苦啊。顶要紧外国言话听不懂呀,自己的学堂也没上过一天,谈什么外语培训班!没办法,交流沟通全靠硬上。

她要帮外国人家卖小菜,青菜芹菜菠菜花菜鸡毛菜黄芽菜塔棵菜金针菜,一样一个名字,有的还长得不得了,记也记不牢。她常常买错忒,买错忒就要“吃生活”,还要贴买错忒的铜钿。

老实讲,这些菜名我到现在也分不清,只有一个vegetable没忘记。谁也别嘴巴老,就算侬英文八级,也未必分得清。

还有一次,外国主人要她顺便买把刷子回来,她只听清了brush,又不敢多问。结果,人家要鞋刷,她买回来的是牙刷。又要“吃生活”,贴铜钿。

徐老太太讲,我的英文啦,讲起来眼泪水嗒嗒嘀啦。不谈了,不谈了。

其实,那天徐老太太举了很多例子,我是越听越敳,那词汇量之大和读音之标准,比起当下万人仰望的马云来,不知强了多少倍。

最好玩的是国梅阿姨,她趁机嚇自家女儿:“乃侬听到了否啊,侬读英文敢混腔势,我听不出来么,阿奶听得出来嗰!”

顺便提一句,徐老先生管的外国人房子,其实都是当年法租界常熟巡捕房的房子。附近的老邻居都知道,老早是有宝庆路2号的,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房。1950年代,大门口挂两块牌子,一块是徐汇区检察院,一块是徐汇区法院。

图左宝庆路1号原巡捕宿舍和图右宝庆路2号原总探长官邸

据说这幢小洋房老早是巡捕房总探长的官邸。后来造百富勤时拆掉了。而隔壁宝庆路1号的五层楼还在,据说以前是一般巡捕即警员的宿舍。再朝东,一园之隔的四层楼的钱恩公寓据说以前则是巡捕房的探长即高管住宅,分三房或四房。等级森严啊。

图左奶黄色的建筑即钱恩公寓和图右宝庆路1号,中间的建筑都是1995年造地铁时新建的。

最西面才是巡捕房办公的地方和看守所。巡捕房与2号小洋房之间,曾经有个“失物招领处”,老早是巡捕房的三间汽车间。1943年被民国政府收回。到1949年,均以敌产被充公。

图右即三间汽车间,后来的失物招领处。

白云苍狗,一晃又是几十年。如今,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半夜鸡叫》连环画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卖到120元!何物如此矜贵?全文照抄如下:

 价值120元的宝货

高玉宝的故事:半夜鸡叫

The cock crows at midnight

When Gaoyubao was a child, he worked for a landlord. This landlord was especially sly and greedy. He made farmhands work very hard and gave them a little to eat. Naturally, they hated him.

Now this landlord had a cock. The cock had a strange habit, it did not crow at dawn, but midnight. Everytime it began to crow, the landlord was shouting: Get up you lazybones! Get up and go to work! So the farmhands had a deep hatred for both the langlord and his cock.

Once, at midnight Gaoyubao saw the landlord steal into the courtyard. There, the man began to crow, just like a cock! So that was his trick.

When Gaoyubao told the other farmhands what he had seen, they were very angry and decided to teach the landlord a lesson.

So the next night, as soon as the landlord stole into the courtyard, Gaoyubao cried out: Stop thief! Stop thief!

Immediately, all the farmhands run out. They knocked the “thief”down and gave him a good beating. After that, the cock no longer crew at midnight.

(完)

报告各位:我今年新出的拙著《上海有嚼头》已面市。欲购此书者,可以到明天(14日)开幕的上海书展(上海展览中心)的上海文化出版社柜台去寻找。我的其他拙著或许也会有供应。

另外,重庆南路308号大隐精舍也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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