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般都以为“老泉”指苏洵。近日,读了四川大学古藉研究所曾枣庄教授撰写的《刘安世〈门下侍郎苏公墓志铭〉辨证》一文,才知道“老泉是苏轼之号,北宋根本没有人称苏洵为老泉”。 曾枣庄教授的考据文章不长,特抄录如下: 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说:“苏君讳洵字明允。”在《欧阳文忠公集》中还有《荐布衣苏洵状》、《与富郑忠公彦国启》、《与苏编礼启》、《苏主簿挽歌》等,在这些诗文中或直称苏洵,或称其官名(编礼、主簿),但没有称老泉的。 曾巩《苏明允哀词》说:“明允姓苏氏,讳洵,眉州眉山人也。”文中多次提及明允,如“明允召试”,“明允所为文集二十卷”,“嗟明允兮邦之良”等等,同样无一处称他为老泉。 司马光《程夫人墓志铭》说:“治平三年夏,苏府君终于京师,光往吊焉。”全文皆敬称苏洵为府君。 苏洵去世时,“朝野之士为诔者百三十有三人”,今所存者尚有韩琦的《苏员外挽词二首》(见《安阳集》卷45)、王珪的《挽霸州文安县主簿苏明允》(见《华阳集》卷5)、刘攽的《挽苏明允二首》(见《彭城集》卷22)、陈襄的《苏明允府君挽词》(见《古灵集》)以及曾公亮、赵槩、王拱辰、张焘、郑獬、苏颂、张商英、姚辟等人的《老苏先生挽词》。这些挽词对苏洵有各式各样的称呼,独无称老泉者。十多年后,张方平作《文安先生墓表》称苏洵为“文安先安先生”、“眉山处士苏洵”、“苏君”、“老苏”,与欧阳修所称之“老苏”完全一致。 封建社会避讳很严,唐、宋时代避讳尤严。如果苏洵号老泉,苏轼当避老泉讳。但实际上苏轼却不避此讳。突出的例子是绍圣元年(1094)苏轼贬官岭南途中所作《六月七日泊金陵,得钟山泉公书,寄诗为谢》中云:“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题中的“泉公”即钟山佛慧禅师法泉,诗中“老泉”亦指此人。如果苏洵号老泉,苏轼就决不会以父号直呼钟山法泉。 清人王鸣盛说:“《金陵阻风得钟山泉公书》云:‘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俗称苏明允为苏老泉,又以其《嘉佑集》为《老泉集》。果尔,东坡岂作此语?”清人阎若璩《潜邱杂记》卷4《老苏篇》,近人马叙伦《读书小记》卷一也曾指出这点。 老泉不但不是苏洵的号,而且有材料证明老泉是苏轼的号。叶梦得《石林燕语》卷10说:“苏子瞻谪黄州,号东坡居士,东坡其所居地也;晚又号老泉山人,以眉山先茔有老翁泉,故云。”叶梦得(1077——1148)比苏轼(1036——1101)只是略晚一些,苏轼去世时,他已二十四岁,他说苏轼“晚又号老泉山人”应是可信的。 而且这不是孤证,因为以后各代都有类似的证据。元人王恽《秋涧集》卷94《玉堂嘉话》说:“《上清储祥宫碑》墨迹,后书老泉撰。”此碑是苏轼元佑年间所撰,绝非苏洵所撰,但却“书老泉撰”。明人娄坚《学古续言》卷二三《记苏长公二别号》说:“东坡此书古谈遒劲,……又纸尾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印。”其后焦竑、娄坚、马元调、黄灿也有类似记载。 曾枣庄教授的考据文章,很清楚地说明,“老泉”并非指苏洵,而是苏轼之号。在苏氏族谱里,称苏洵为“老泉公”,随处可见。这种误传,应该引起我们苏姓的注意。 (苏登科2011年3月30日) 注:曾枣庄《刘安世〈门下侍郎苏公墓志铭〉辨证》一文,原载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平顶山市政协《苏东坡与平顶山》编委会编著《苏东坡与平顶山》第359页。 —————————————————————————— 附文: 刘安世《门下侍郎苏公墓志铭》辨证 四川大学古藉研究所教授 摘要:从宋至今,各种版本的《栾城集》均未附录苏辙的墓志铭,清乾隆二十八年癸未(公元1076),安徽太平、石埭两县的苏氏后裔所编的六卷本《苏氏族谱》,却载有刘安世撰写的《黄门侍郎苏公墓志铭》。本文以苏辙著述,特别是他的自传《颍滨遗老传》和宋人孙汝听的《苏颍滨年表》来核对《墓志铭》的内容,列举出十八条可疑之处,证明《墓志铭》的可信度很差,这位与苏轼兄弟同朝为官的“刘安世”似乎连《栾城集》也未读过,认为《墓志铭》不可能是刘安世所作,也不可能是宋人伪托,当为不熟悉苏辙生平及宋代典章的明清人伪托。本文原载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平顶山市政协《苏东坡与平顶山》编委会编著《苏东坡与平顶山》第359页。 ————————————————————————— 二十年前,我先后校点了苏辙的《栾城集》(与马德富合作),撰写了《苏辙年谱》、《苏辙评传》,一直留心搜集苏辙资料,在《栾城集》校点本的附录部份,收集有制词,谥议,年表、本传、诸家评咏、序跋、提要等有关苏辙的资料。当时我就寻找《苏辙行状》、《苏辙墓志铭》而不可得。苏辙身为副相,怎么会没有墓志传世呢?前不久从一篇报导得知,苏辙墓志已发现。可惜仍只知此信息而未能寓目。最近才见到了载于《苏氏族谱》的刘安世撰写的《黄门侍郎苏公墓志铭》。 刘安世(1048——1125)字器之,号读易老人,学者称元城先生,大名(今河北大名)人。登熙宁6年(1073)进士第,不就选,从学于司马光。元佑初,光入相,荐为秘书省正字。3年,擢右正言,迁起居舍人兼左司谏,进左谏议大夫。5年,因言事不报,请外,以集贤殿修撰提举崇福宫。6年,召为宝文阁待制、枢密都承旨,出知成德军。章敦用事,忌恶之,黜知南安军,贬少府少监,再贬新州别驾,英州安置。元符初,同文馆狱起,徒置梅州,移衡、鼎二州。徽宗即位,起知郓州、真定府。为曾布、蔡京所忌,不使入朝。蔡京既相,七谪至峡州编管。后稍复承议郎,宣和7年卒,年78。著有《元城集》20卷,已佚。南宋淳熙间刻《尽言集》13卷,以后遂为定本,有多种版本传世。马永卿编有《元城先生语录》3卷,载刘安世行实甚详。事迹见《名臣碑传琬琰集》下卷19、《宋史》卷345《刘安世传》。刘安世与苏辙(1039——1112)同时而略晚,与苏轼兄弟都有交往,比苏辙去世又晚十余年,他为苏辙写墓志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但细读其《门下侍郎苏公墓志铭》(下简称《墓志铭》)仍觉得疑点甚多,作者似乎对苏辙生平及其诗文不甚了了,完全不像“最笃惟苏氏兄弟,而公(苏辙)遇予尤厚”者之语。 孔凡礼先生的《苏辙年谱》说得对:“苏辙著述为考察苏辙行实之首要依据。”①“苏辙著述”,尤以苏辙长达近两万字的自传《颍滨遗老传》上下卷②为最重要。王若虚云:“古人或自作传,大抵姑以托兴云尔。如《五柳》、《醉吟》、《六一》之类可也。子由著《颍滨遗老传》,历述平生出处言行之详,且诋訾众人之短以自见,始终万数千言,可谓好名而不知体矣。”③以“托兴”为目的自传来衡量《颍滨遗老传》,确实是“不知体”;但它“历述平生出处言行之详”,却成了我们“考察苏辙行实之首要依据”。苏辙在贬官循州(龙州)时所著《龙川略志》和《龙川别志》,《略志》记所历,《别志》记所闻,也带有自传性质,他去世前不久所作的《颍滨遗老传》,显然是在《龙川略志》基础上写成的,其中有些段落,连行文也大体一致。《四库全书总目》卷140,此书提要云:“《略志》惟首尾两卷记杂事十馀条,馀二十五条皆论朝政。盖是非彼我之见,至谪居时犹不忘也。……《别志》所述多耆旧之馀闻。朱子(熹)生平以程子(颐)之故,追修洛蜀之旧怨,极不满二苏。而所作《名臣言行录》,引辙此志几及其半,则其说信而有徵,亦可以见矣。”朱熹对苏辙《龙川略志》和《龙川别志》的重视,充分说明了它的价值,“信而有徵”就是它的特点。 除苏辙自己的著述外,其他的苏辙资料应以孙汝听的《三苏年表》中的《苏颍滨年表》(现只剩此一种)为最重要。汝听字良臣,眉山人,是三苏父子的同乡;他是绍兴中进士,上距苏辙去世不久;他著有《三苏年表》、《眉州古志》、《梓潼古今记》、《成都古今前后记》、《韩愈文集注》、《柳宗元文集注》,可见他不仅对四川掌故很熟悉,而且能为韩柳文集作注,说明他是很有学问的人。正如缪荃孙《苏颍滨年表跋》所评:“此书记载翔实,究胜于后代所编者”。如果我们以苏辙著述和孙汝听《苏颍滨年表》来核对《墓志铭》的内容,就不难看出《墓志铭》的可信度很差。兹列其显误者如下:
一、《墓志铭》一开头就说:“公既卒,其家人走数百里来讣,予号哭不能止。及往吊,嗣君若迟、若适、若逊,稽颡泣而言曰:‘当先君疾,惟恨不得见先生。’病且革曰:‘不可待矣,知我者刘子,吾墓右之铭,其谁属。’呜呼,予何足以铭公?然予生平好朋友,历仕途,必求立朝之正人君子交,在谏职五六年,下交夫予者固不乏人,其最笃惟苏氏兄弟,而公遇予尤厚。方期与公谈心,为古之朋友,而公竟死。呜呼,予何忍不铭。”初读这段文字,觉得很熟悉。细思,原来与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栾城后集》卷22)相似:“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 正是刘安世“在谏职五六年”期间,朝廷形成了洛党、蜀党、朔党。洛党以程颐为首,而朱光庭、贾易为辅;蜀党以苏轼为首,而吕陶等为辅;朔党以刘挚、梁焘、刘安世为首,而辅之者尤众④。苏轼兄弟与刘安世分属朔、蜀两党,蜀、朔两党的矛盾虽不及洛、蜀两党严重但朔党基本上是助洛攻蜀的。元佑3年5月刘安世有《论胡宗愈除右丞不当奏》,批评永兴军路提刑冯如晦,欲令旧不充役贫下之人,出钱以助合役之上户,不量缓急闲剧色役,一例雇募游手充代,其议论乖缪,最害役法;也批评苏辙颇主其言,亟为公移,欲颁诸路;批评苏轼撰试馆职策题,乃引王莽依附元后取汉室之事,以为问目,士大夫皆谓非所宜言。元佑4年,刘安世还有《论陈师道不合擅去官守游宴事奏》:“臣闻苏轼出守钱塘经由南都,师道以诚告徐守孙览,愿往见轼,而览不许之,乃托疾在告,私出州界,与轼游从,凡累数日,而又同赴留守李承之燕会,不惮众目。及其东下,送之经宿而后归。监司不敢绳,州郡不敢诘,猖狂怠傲,旁若无人,缙绅喧传,颇骇物听。臣窃谓士于知己不无私恩,既效一官,则有法令。师道与轼交结,固不足论,至于擅去官次,陵蔑郡将,则是以私欲而胜公义,厚权势而忽诏条,徇情乱法,莫此为甚。”可见刘安世与二苏兄弟及其门人的关系算不上“最笃”。 二、《墓志铭》云:“苏氏系出赵栾城,唐圣历中迁眉州,代有闻人。”这是完全不了解苏氏族谱者的语言。圣历为武则天年号,为699——700年。苏洵《苏氏族谱》⑤云:“苏氏出自高阳,而蔓延于天下。唐神龙初(705),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是始。”可见“圣历”当为“神龙”。 三、所谓“代有闻人”,实际情况刚刚相反,苏味道迁眉州后,直至三苏父子以前是代无闻人。苏洵《族谱后录上篇》⑥云:“《谱》之所记,上至于吾之高祖,下至于吾之昆弟,昆弟死而及昆弟之子。曰:呜呼,高祖之上不可详矣!”又《族谱后录下篇》云:“苏氏自迁于眉而家于眉山,自高祖泾则已不详。自曾祖釿而后稍可记。”如果是“代有闻人”怎么会高祖以上皆“不可详”,仅曾祖以下:“稍可记”呢?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也说苏氏“三世皆不显”⑦,可见《墓志铭》的作者“刘安世”完全不了解苏味道迁眉后的苏氏家世。 四、《墓志铭》云:“逮老泉公,遂以文章显。生二子,长曰轼,少则公(苏辙)也。”这里的老泉公指苏洵。虽南宋以来,很多人都误以为老泉是苏洵之号,但实际上老泉是苏轼之号,北宋根本没有人称苏洵为老泉。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说:“苏君讳洵字明允。”在《欧阳文忠公集》中还有《荐布衣苏洵状》、《与富郑忠公彦国启》、《与苏编礼启》、《苏主簿挽歌》等,在这些诗文中或直称苏洵,或称其官名(编礼、主簿),但没有称老泉的。曾巩《苏明允哀词》说:“明允姓苏氏,讳洵,眉州眉山人也。”文中多次提及明允,如“明允召试”,“明允所为文集二十卷”,“嗟明允兮邦之良”等等,同样无一处称他为老泉。司马光《程夫人墓志铭》说:“治平三年夏,苏府君终于京师,光往吊焉。”全文皆敬称苏洵为府君。苏洵去世时,“朝野之士为诔者百三十有三人”,今所存者尚有韩琦的《苏员外挽词二首》(见《安阳集》卷45)、王珪的《挽霸州文安县主簿苏明允》(见《华阳集》卷5)、刘攽的《挽苏明允二首》(见《彭城集》卷22)、陈襄的《苏明允府君挽词》(见《古灵集》)以及曾公亮、赵槩、王拱辰、张焘、郑獬、苏颂、张商英、姚辟等人的《老苏先生挽词》。这些挽词对苏洵有各式各样的称呼,独无称老泉者。十多年后,张方平作《文安先生墓表》称苏洵为“文安先生”、“眉山处士苏洵”、“苏君”、“老苏”,与欧阳修所称之“老苏”完全一致。 封建社会避讳很严,唐、宋时代避讳尤严。如果苏洵号老泉,苏轼当避老泉讳。但实际上苏轼却不避此讳。突出的例子是绍圣元年(1094)苏轼贬官岭南途中所作《六月七日泊金陵,得钟山泉公书,寄诗为谢》中云:“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题中的“泉公”即钟山佛慧禅师法泉,诗中“老泉”亦指此人。如果苏洵号老泉,苏轼就决不会以父号直呼钟山法泉。清人王鸣盛说:“《金陵阻风得钟山泉公书》云:‘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俗称苏明允为苏老泉,又以其《嘉佑集》为《老泉集》。果尔,东坡岂作此语?”⑧清人阎若璩《潜邱杂记》卷4《老苏篇》,近人马叙伦《读书小记》卷一也曾指出这点。 老泉不但不是苏洵的号,而且有材料证明老泉是苏轼的号。叶梦得《石林燕语》卷10说:“苏子瞻谪黄州,号东坡居士,东坡其所居地也;晚又号老泉山人,以眉山先茔有老翁泉,故云。”叶梦得(1077——1148)比苏轼(1036——1101)只是略晚一些,苏轼去世时,他已二十四岁,他说苏轼“晚又号老泉山人”应是可信的。而且这不是孤证,因为以后各代都有类似的证据。元人王恽《秋涧集》卷94《玉堂嘉话》说:“《上清储祥宫碑》墨迹,后书老泉撰。”此碑是苏轼元佑年间所撰,绝非苏洵所撰,但却“书老泉撰”。明人娄坚《学古续言》卷二三《记苏长公二别号》说:“东坡此书古谈遒劲,……又纸尾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印。”其后焦竑、娄坚、马元调、黄灿也有类似记载,这还能说是孤证吗?与三苏同时而略晚的“刘安世”,怎么可能一反北宋人对苏洵的称谓,称他为老泉呢? 五、《墓志铭》谓苏辙“授商州军事推官,徙大名”。“授商州军事推官”是实,但作者似乎根本不知道苏辙未赴任。苏辙自熙宁初服母丧期满还朝后,被命为河南渑池县主簿,未赴任而应制科试。他的《御试制科策》对仁宗进行了激烈、尖锐的批评,指责仁宗怠于政事,有“忧惧之言”,“未有忧惧之诚”;指责仁宗朝赋敛繁重,滥用民财;指责仁宗“惑于虚名而未知为政之纲”;指责仁宗沉溺声色之乐,一连列举历史上六个致乱之君以为戒:“陛下自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坐朝不闻咨谟,便殿无所顾问。”他的《御试制科策》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司马光认为苏辙指正朝廷得失,无所顾忌在应试者中最为切直,第以三等;范镇不赞成,改为四等;胡宿认为苏辙之策,答非所问,且以致乱之君况盛世,力请不入等。仁宗说:“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谓我何!”(苏辙《遗老斋记》)结果入第四等。但斗争还没有结束。苏辙既入等,于是以他为试秘书省校书郎,充商州(今陕西商县)军事推官。知制诰王安石认为苏辙袒护宰相,专攻人主,不肯撰词。于是改命知制诰沈遘起草制词。苏辙对臣僚如此不能容人直言,深感失望,因此,除命虽下,他却以父亲在京修礼书,兄长出仕凤翔,傍无侍子为由,奏乞留京养亲,辞不赴任。留京养亲,当然只是表面理由,这只要读一读苏轼的《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以及苏辙的次韵诗,就不难看出其中奥妙了。苏轼诗第二首写苏辙被命为商州军事推官的原因说:“答策不堪宜落此。”苏辙次韵诗第一首云:“怪我辞官免入商,才疏深畏忝周行。……闭门已学龟头缩,避谤仍兼雉尾藏。”可见留京侍父只是借口,“避谤”才是他“学龟头缩”,“兼雉尾藏”,深畏有辱于仕宦行列(周行)的真实原因。第二首写道:“南商西洛曾虚署,长吏居民怪不来。妄语自知当见弃,远人未信本非才。”苏辙初至京,曾授河南渑池主薄。渑池在洛水之西,故称西洛。现在又被任命为商州军推官,商州在渭水之南,故称南商,而两地均未到任,故说“虚署”。“自知”二字是说他早就料到朝廷容不得直言,而对句是针对苏轼所说的“商人望汝来”,自作谦词,实际上也是借“远人”之口表明,他的“见弃”并不是因为“非才”,而是因为“妄语”。 六、《墓志铭》谓“熙宁己酉(2年)起为条例司检详文字”,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乃出为河南府推官。越二年,迁起居郎、中书舍人”。“出为河南府推官”是实,但作者似乎也不知道苏辙并未赴任,直至熙宁三年(1070)春,张方平知陈州,被张辟为陈州州学教授,他才离京去陈,有苏辙《初到陈州》(卷3)为证:“谋拙身无向,归田久未成。来陈为懒计,传道愧虚名。俎豆终难合,诗书强欲明。斯文吾已矣,深恐误诸生。”至于“越二年,迁起居郎、中书舍人”更是胡说八道,不是“越二年”,而是越十七年(1069——1086),直至哲宗元佑元年(1086),他才“擢起居郎、中书舍人”。其间,熙宁3年(1070)至6年(1073)任陈州州学教授;熙宁6年至9年(1076)任齐州掌书记;熙宁9年至元丰2年(1079)任签书南京判官。元丰2年至7年(1079——1084)受苏轼乌台诗案的影响,苏辙贬监筠州盐酒税。7年9月始为绩溪令。其《将移绩溪令》云:“从看酒垆今五年,恩移岸邑稍西边。”元丰8年(1085)8月以苏辙为秘书省校书郎,其《初闻得校书郎示同官》云:“奔走半生头欲白,今年始处校书郎。”苏辙的这些重要经历,《墓志铭》皆未置一词。苏辙《遗老斋记》云:“年二十有三,朝廷方求直言,有以予应诏者。予采道路之言,论宫掖之秘,自谓必以此获罪,而有司果以为不逊。上独不许曰:‘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谓我何!’宰相不得已,置之下第。自是流落凡二十余年。”苏辙自19岁进士及第至元佑初还朝,超过20年。怎么可能从一个并未到任的河南府推官,“越二年,迁起居郎、中书舍人”呢? 七、《墓志铭》云:“戊辰,代东坡为翰林学士。明年权吏部尚书,出使契丹贺生辰。”这又与苏辙事迹不合。戊辰为元佑3年(1088),时苏辙任户部侍郎。他任吏部侍郎,旋改翰林学士、知制诰,是在元佑4年(1089)6月。出使契丹贺生辰则在同年9月。苏辙《颍滨遗老传》上云:“时子瞻自翰林学士出知余杭,朝廷即命辙代为学士。寻又兼权吏部尚书。未几奉使契丹。”子瞻自翰林学士出知余杭在元佑4年4月,苏轼云:“元佑元年,予初入玉堂,蒙恩赐玉鼻騂。今年出守杭州,复沾此赐。……四年四月十五日轼书。”因此,“朝廷即命辙代为学士”也只能是4年事,不可能是3年(戊辰)事。苏辙“权吏部尚书”,亦在同年(元佑4年)6月24日:“出使契丹贺生辰”为同年9月事,苏辙有《将使契丹,九日对酒怀子瞻》诗:二事皆为“代东坡为翰林学士”的同年事,而非“明年”事。 八、《墓志铭》云:“拜尚书右丞,坐党,罢知绛州,寻召还。逾年,除门下侍郎。”苏辙《颍滨遗老传》下⑨云:“六年春,诏除尚书右丞。……逾年,迁门下侍郎。”其间并未“坐党,罢知绛州,寻召还”事,不知“刘安世”何所据。纪录苏辙生平最权威的《颍滨遗老传》、孙汝听的《苏颍滨年表》以及记载苏辙行实最详的孔凡礼《苏辙年谱》均未提及此事。 九、《墓志铭》云:“出知汝州。……寻又贬为少府监,分司南京,丁丑改知来州,迁黄门侍郎,逾年坐党,谪化州别驾,雷州安置。”这里不仅文字有错,而且行文颠三倒四。《颍滨遗老传》下云:“以本官出知汝州。居数月,元丰诸人皆会于朝,再谪知袁州。未至,降授朝议大夫,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居三年,责授化州别驾,雷州安置。”苏辙出知汝州是在绍圣元年(1094)3月26日;同年6月5日降左朝议大夫、再贬袁州;7月18日分司南京,筠州居住。绍圣4年(1097)3月再贬雷州。可见这次贬谪从未“改知来州”,宋代也没有来州。至于“迁黄门侍郎”,那不是贬官,而是升官,是3年前元佑6年(1091)6月事。“谪化州别驾,雷州安置”也不是“逾年坐党”,而是苏辙贬筠州“居三年”,即绍圣4年2月25日才“责化州别驾,雷州安置”。这位“最笃惟苏氏兄弟,而公(苏辙)遇予尤厚”的“刘安世”,不知何以错乱如此!似乎只能证明作者根本不是刘安世。王綯《题抄本尽言集》,称刘安世文“诹访审订,咸有根据”;费衮《梁溪漫志》卷3也称赞其《过阙谢表》“用事精当,下字工巧”,刘安世怎么会写出这样的颠三倒四的《墓志铭》呢? 十、《墓志铭》云:“移循州,未几,徙永州,又徙岳州。既而复知衡州,旋以大中大夫奉祠。崇宁壬午,蔡京窃玩国柄,擅威福,降秩罢祠,居许州。逾年,复知汝州。甲申力求致仕,从之,封护军,栾城县开国伯,自是杜门不出郡邑。”苏辙“复知衡州”、“复知汝州”,因为《颍滨遗老传》根本没有“复知衡州”、“复知汝州”的影子:“复移循州。今上即位,大臣犹不悦,徙居永州。皇子生后徙岳州,已乃复旧官,提举凤翔上清太平宫。有田在颍川,乃即居焉。居二年,朝廷易相,复降授朝请大夫,罢祠宫。”我们是信“刘安世”的《墓志铭》呢,还是信苏辙自己的《颍滨遗老传》呢?恐怕是不难作出抉择的。 十一、《墓志铭》云:“卒政和壬辰十月念一日,享年七十有五。”“念一日”即21日,这与《苏颍滨年表》亦矛盾:政和二年壬辰(1112)“十月三日辙卒,年七十四”。中国算年龄有周岁、虚岁的不同,故“七十有五”与“年七十四”并不矛盾,但“十月念一日”与“十月三日”肯定必有一误。 十二、《苏颍滨年表》载,苏辙之妻史氏去世是在苏辙去世后5年:政和七年丁酉(1117)“三月二十五日,夫人史氏卒,同葬汝州郏城县上瑞里。”而《墓志铭》却说苏辙“娶史氏二娘,生康定庚辰六月初三日,卒大观己丑十月初八日”。“大观己丑”为大观3年(1109),苏辙去世于政和2年(1112),也就是说史氏早苏辙3年去世。苏辙于至和二年(1055)17岁时,娶15岁的史氏为妻,其《寄内》诗云:“与君少年初相识,君年十五我十七。上事姑嫜傍兄弟,君虽少年少过失。”他们夫妇的感情一直很好,苏辙有很多诗咏及史氏,特别是在闲居颍昌期间。如《次韵子瞻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云:“妻孥日告我,胡不反故山”;《迁居汝南》云:“亟逃颍州籍,来贯汝南户。妻孥不及将,童仆具樽俎。身如孤栖鹊,夜起三绕树”;《索居三首》云:“府县嫌吾旧党人,乡邻畏我昔黄门。终年闭户已三岁,九日无人共一樽。白酒近令沽野店,黄花旋遣折篱根。老妻也说无生活,独酌油然对子孙”;《九日家酿未熟》云:“平生不喜饮,九日犹一酌。……洗盏对妻孥,肴蔬随厚薄”;《冬至日》云:“官冷无因得官酒,老妻微笑泼新醅”;《程八信孺表弟剖符单父,相过颍川,归乡待阙,作长句赠别》云:“萧萧华发对妻子,往往老泪流衣巾”;《南斋竹三绝》云:“幽居一室少尘缘,妻子相看意自闲”;《九日阴雨不止,病中把酒示诸子三首》云:“九日不能饮,呦呦觉胃寒。妻孥劝把盏,萸菊正堆”;《北堂》云:“吾庐虽不华,粗有南北堂。通廊开十窗,爽气来四方。风长日气远,六月有余凉。儿女避不居,留此奉爷娘。爷娘发如丝,不耐寒暑伤”等等。如果史氏果然早苏辙三年去世,苏辙这三年的诗中不可能完全不咏及此事,而苏辙晚年的诗文却看不到史氏去世的影子。
十三、《墓志铭》云:“孙男十一人:箴,绍圣经魁,授昌隆邑令。荨、笥、箎、筥、、笞、、第、策、篆。曾孙方兴未艾。”这与苏辙《六孙名字说》大异:“予三子,伯曰迟,仲曰适,叔曰逊。始各一子耳。予年六十有五,而三人各复一子,于是予始六孙。昔予兄子瞻命其诸孙皆以竹名,故名迟之子长曰简,幼曰策。……适之子长曰籀,幼曰范。……逊之子长曰筠,幼曰筑。”这是苏辙六十五时的情况,他在六十五岁以后当然还会添孙,但《墓志铭》所列苏辙十一孙不应没有苏辙《六孙名字说》所列诸孙。《墓志铭》与《六孙名字说》所载苏辙诸孙一致者,只有苏策一人;《六孙名字说》中的苏简,苏籀,苏范、苏筑,在《墓志铭》中都没有,这只能证明《墓志铭》作者连《栾城集》中的《六孙名字说》也不知道。 十四、《墓志铭》自署作于“政和三年十月”,即苏辙去世的第二年,而南宋人孙汝听的《苏颍滨年表》却比《墓志铭》准确得多。《苏颍滨年表》谓苏辙有孙男九人,“迟二子:简、策”,与《六孙名字说》同;“适三子:籀、范、筑”。据《字说》,苏筑为苏逊之子,但《年表》作苏适之子,并与出土的《苏适墓志铭》一致:“子四人:曰籀,迪功郎;曰筥,早卒;曰范,承务郎;曰筑,未壮。”《字说》可能有传刻之误,当以出土的《苏适墓志铭》为准。《年表》又说:“逊四子:筠、箴、箱、簦。”“刘安世”的《苏公(辙)墓志铭》与孙汝听《苏颍滨年表》一致者也只苏策、苏筥,其他的苏箴、苏荨、苏笥、苏箎、苏、苏笞、苏、苏第、苏篆,凡九人,既不见于苏辙《六孙名字说》,也不见于《苏颍滨年表》,不知这位“刘安世”何所据。 十五、《墓志铭》云:“公著作甚多,有古史五十余卷。”这证明“刘安世”未见过《古史》及其相关记载。绍圣2年2月25日苏辙《古史书后》(《古史》附)云:“凡六十卷。”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7云:“《古史》六十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4云:“古史六十卷。”此书北宋就曾刊过,清杨守敬《宋刊元明递修本古史跋》有“北宋本《古史》六十卷”的记载。 十六、《墓志铭》署衔为“政和三年十月之吉,宝文阁待制元城刘安世拜撰”。元佑6年,刘安世确实曾为宝文阁待制、枢密都承旨,知成德军。绍圣初,哲宗亲政后,章敦为相,刘安世已被贬为少府监、新州别驾、英州安置。政和3年刘安世撰《门下侍郎苏公墓志铭》,不当再署元佑6年的官衔。宣和4年8月刘安世撰《刘忠肃集序》,所署衔即为“承议郎、提举南京鸿庆宫、赐紫金鱼袋刘安世序。”(《永乐大典》卷22537) 十七、宋人文集多附录作者相关资料,但《墓志铭》却不见于任何版本的《栾城集》。《栾城集》在宋代就有多种版本,苏辙后人就曾多次刊刻《栾城集》。淳熙己亥(1179)苏辙曾孙苏诩说:“太师文定栾城公集,刊于时者如建安本,颇多缺谬,其在麻沙者尤甚,蜀本舛亦不免,是以览者病之。今以家藏旧本前后并第三集合为八十四卷,皆曾祖自编类者。”⑩这里提到的就有四种本子:建安本、麻沙本、蜀本、家藏本。开禧三年(1207)正月,苏辙四世孙苏森又曾刊刻《栾城集》,其《栾城集跋》云:“先文定公《栾城集》,先君吏部淳熙己亥守筠阳日,以遗藁校定,命工刊之。未几被召到阙,除郎。因对,孝宗皇帝玉音问曰:‘子由之文平淡而深造于理。《栾城集》天下无善本,朕欲刊之。’先君奏曰:‘臣假守筠阳日,以家藏及闽、蜀本三考是正,镂板公帑,字画差太粗,亦可观,容臣进呈’对毕得旨:‘速进来。’翌朝,上诣德寿宫,起居升辇之际,宣谕左右催进。后闻丞相鲁国王公、丞相郑国梁公云:‘上置诸御案上,日阅五板。’森无所肖似,滥承人乏,到官之初,重念先君所刊家集遭际乙夜之观,实为荣遇。其板以岁久,字画悉皆漫灭,殆不可读,今撙节浮费,乃一新之,昔文忠、文定二祖,筠实旧游之地,邦人建祠祝之。又况先君尝守是邦,遗爱在人,此集之再刊,亦从邦人之请也。开禧丁卯上元日,四世孙朝奉郎、权知筠州军州事苏森谨书。”(同上)今存各种版本的《栾城集》所附资料不同,但没有任何版本附有所谓“刘安世”的《门下侍郎苏公墓志铭》。宋人的其他著述也未见“刘安世”的《门下侍郎苏公墓志铭》。 十八、据今所知,《墓志铭》首见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076)六卷本《苏氏族谱》,封面有“大清乾隆癸未,长至之吉,图字第八号,太、石两邑十排公修”,意即安微太平、石埭两县的苏氏后裔的十个族人聚居地同修。又见于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四十八卷本《苏氏族谱》,文字与乾隆本同,当据乾隆刻本收录。从《墓志铭》的错误百出、我怀疑这篇《墓志铭》不可能是刘安世所作,也不可能是宋人伪托,当为不熟悉苏辙生平及宋代典章的明清人伪托,也不排除就是太平、石埭两县苏氏后裔所伪托。 注:
① ②《栾城后集》卷1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③《滹南遗老集》卷37,四库全书本。 ④《宋史纪事本末》卷45《洛蜀党议》,中华书局,1997。 ⑤《嘉佑集笺注》卷14,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⑥ 同上 ⑦《欧阳文忠公集》卷34,四部备要本。 ⑧《蛾术篇》卷78。 ⑨《栾城后集》卷13。 ⑩《栾城集跋语》,明清梦轩本《栾城集》附录。 —————————————————————— 附文: “老泉山人”是苏轼而非苏洵 —————————————————————— 【文章日期】2005-11-06 【作 者】王琳祥 【作者简介】王琳祥,东坡赤壁风景区管理处副研究员。 【内容提要】苏轼晚年别号老泉山人,因被南宋人郎煜、陆游、王应麟等误会为其父苏洵之号,遂张冠李戴,转述沿误,长达800余年,此事应予澄清。 ———————————————————— 旷古奇才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人皆知,然苏轼又字子平、和仲,小号九二,知之者就不是很多。不独如此,苏轼晚年别号“老泉山人”,且被南宋人误会为其父苏洵之号,竟被历代大儒转述沿袭,张冠李戴竟长达800余年,至今仍相传不改。本文拟将此事件的由来及其讹误之处逐一甄别,旨在正本清源,还历史本来面目。 老泉本系苏轼别号 (一)“老泉”一名的由来 苏老泉究竟是谁,暂且不论。首先了解“老泉”的内涵,有助于确定苏老泉为谁。 北宋嘉祐二年(1057),苏洵(字明允)偕子入京求官,虽名震京师但未遂意,适逢贤妻程氏亡故,苏洵不得不率二子匆匆返归眉山。经过占卜,他将亡妻葬于武阳县安镇乡可龙里蟆颐山下的一个大井旁边。大井水源充足,可以日饮百余家。苏洵曾问过泉旁居住的乡民,皆说此井自古以来名为“老翁井”,并传说在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山空月明,有一老人苍颜白发,偃息泉上,复隐于泉中,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求官未遂、贤妻新丧的苏洵,由于心情十分抑郁,故有终老泉边之念。为此,他写了一篇《老翁井铭》,将老翁井的由来作了简要的介绍,并以《老翁井》为题作诗言志抒怀: 井中老翁误年华,白沙翠石公之家。公来无踪去无迹,井面团团水生花。公今与世两何预,无事纷纷惊牧竖。改颜易服与世同,毋使世人知有翁。 嘉祐四年(1059),丁酉科进士考试的编排评定官梅尧臣(1002—1060)见苏洵谢绝征召入京,绝意功名,便写了一首《题老人泉寄苏明允》的诗,针对苏洵《老翁井》诗中的退隐想法加以开导,说: 泉上有老人,隐见不可常。苏子居其间,饮水乐未央。泉中若有鱼,与子同徜徉。泉中苟无鱼,子特玩沧浪。岁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去为仲尼叹,出为盛时祥。方今天子圣,无滞彼泉傍。 梅尧臣诗中所说的“家有雏凤凰”,指的是苏轼、苏辙。在苏氏父子三人来到京城之前,时人并未发现苏轼兄弟有异于他人,但梅尧臣独具慧眼,以为二子非平庸之辈。梅氏深信当朝天子会量才酌用苏洵,希望苏洵替儿作想,振作起来。梅尧臣一诗,使苏洵回心转意。在朝廷两次召试策论于舍人院而苏洵皆坚辞不就的情况下,朝廷遂破例除苏洵试秘书省校书郎。会太常修纂礼书,以苏洵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与陈州项城令姚癖共主修撰。书成,方奏未报,洵竟殁。 苏洵死后,苏家兄弟将父亲与母亲葬在了一起。苏轼曾在《送贾讷倅眉》诗之二首句说:“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并自注:“先君葬于蟆颐山之东二十余里,地名老翁泉。”在《书圣俞赠欧阳阀诗后》说:“家有老人泉,圣俞作诗曰:‘泉上有老人,隐见不可常……’。” 根据以上苏洵《老翁井铭》、《老翁井》诗、梅尧臣《题老人泉寄苏明允》,以及苏轼《送贾讷倅眉》、《书圣俞赠欧阳阀诗后》的文字记载来看,老翁泉、老翁井与老人泉为同地异名,“老泉”即其简称。 (二)叶梦得记苏轼晚年自号“老泉山人” 最先记述苏轼别号“老泉山人”的,是略晚于苏轼的叶梦得。 叶梦得(1077—1148),宋代文学家,绍圣进士。苏轼仙逝时,叶梦得已经二十四岁。叶学识渊博,精熟掌故,词风接近苏轼,亦能诗。有《建康集》、《石林词》、《石林诗话》、《石林燕语》等著作传世。在《石林燕语》卷二中,有记曰: 苏子瞻谪黄州,号“东坡居士”,其所居地也。晚又号“老泉山人”,以眉山先茔有老翁泉,故云。此条史料弥足珍贵。苏轼晚年别号“老泉山人”的背景,乃是因为眉山先茔有老翁泉,而苏轼常有归蜀之念。 (三)实物佐证:“老泉山人”确系苏轼晚年别号 苏轼晚年别号“老泉山人”,除有当时人记述之外,尚有实物佐证。 苏轼曾于元祐年间撰写《上清储祥宫碑》,其落款有“老泉撰”三字(见下文)。又,在苏轼《阳羡帖》后有印一枚,印文为“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八字。另,苏轼有“老泉居士”朱文印章一枚,并常在画上钤盖。此外,明代原版的《晚香堂帖》内苏轼的墨迹之尾有“东坡”、“老泉”二印,钤盖在苏轼名下。 以老泉为苏洵别号的误传过程 (一)根据目前所发现的资料,最早将苏洵当作“老泉”的是南宋人郎煜。 郎煜字晦之,钱塘人,生卒年不详。史载,郎煜曾注释《苏洵文集》而声名显赫,于淳熙年间(1174—1189)特奏得官,惜未任而卒。郎煜在《苏洵文集》的注释中曾说: 眉山父子之文复光天址,噫,余窃有叹于苏氏之遭际也。老泉率二子抵京师,韩(琦)、富(弼)当国,叹相见之晚。老泉能见知于韩、富,而官不过主簿,……初,老泉《权书》诸篇,好谈名事,颇近揣摩。 (二)大诗人陆游(1125—1210)大约是沿袭郎煜说法,在《老学庵续笔记》中说: 老泉布衣时,初未有名。雅安守刘(雷)太简简夫独深知之,……老泉集中,与太简往来亦止有《辞召试》一书耳。 (三)将苏洵当作苏老泉,并给后世影响最广泛的,倒不是郎煜与陆游,而是中国著名启蒙读物《三字经》。其文曰:“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明末清初人王相解释说:“此言年长而好学者也。老泉名洵,字明允,宋眉山人,苏东坡之父也。老泉幼而失学,至二十七岁始悟其非,发愤攻书,以成大名。两子皆大儒,世号‘三苏’。” 《三字经》相传是南宋人王应麟(1223—1296)所编著。应麟,字伯厚,浙江庆元人,淳祐元年(1241)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给事中,对经史百家、天文地理都有研究,熟悉掌故制度,长于考证。有《困学纪闻》、《玉海》、《诗考》、《诗地理考》、《汉书艺文志考证》等传世。由于《三字经》中叙述史实有不当之处,有的语言不够严密,似与王氏治学严谨的态度不符;同时,书中“魏蜀吴,争汉鼎”的话也与王氏一贯尊蜀抑魏的观点不符,所以有人认为《三字经》非王应麟所作。但是,注释此书的王相并不同意这种看法。事实上,王应麟不独在《三字经》中有如上说法,他在《困学纪闻》中引苏洵《权书·强弱篇》语时也有过“老泉谓‘秦之忧在六国’云云”的记述。 (四)自郎煜、陆游、王应麟相继指苏洵为“老泉”之后,宋、元、明、清的知名人士如刘壎、马端临、杨慎、赵渊、王相、朱嘉徵、蔡毓荣、涂长发、何绍基等,在各自的笔记或《三苏祠记》中,皆沿袭这种说法,甚至有人干脆将苏洵的文集定名为《苏老泉先生文集》或《苏老泉先生全集》。 苏洵别号“老泉”没有根据 谓苏洵别号“老泉”,没有任何可靠根据。 (一)苏洵留下的所有诗文,没有“苏老泉”这样的署名。 (二)苏洵死后,欧阳修、张方平、曾巩、司马光、韩琦、王珪、姚癖、刘攽、张商英等百余人作文哀悼,没有一人称苏洵为“老泉”,而大多数人称其为“老苏”。 (三)苏轼曾得钟山名僧泉公一信。他在寄诗为谢时说:“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如果苏洵号“老泉”,苏轼避讳唯恐不及,他怎么敢在僧人泉公之前作诗直呼“老泉”呢?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曾记载说:“苏东坡祖名序,故为人作序皆用‘叙’字;又以为未安,遂改作‘引’。而谓‘字序’曰‘字说’。”由此可知,苏轼对其先人的字号是绝对避讳。又,苏轼于元丰三年在黄州作《祭老泉焚黄文》,如果“老泉”是他父亲的别号,此文则可理解成为《祭苏洵焚黄文》,在古代回避先人名讳是一般常识的情况下,苏轼敢这样作吗?此处“老泉”显然是地名。(焚黄文,即祭告祝文,以黄纸书写,祭毕即焚之。) (四)除苏轼之外,他的弟弟苏辙在《次韵子瞻寄贺生日》诗中云:“归心天若许,定卜老泉室。”在《祭子瞻文》中亦有“老泉之山,归骨其傍”的记述。二诗中的“老泉”,明显是地名。 苏轼、苏辙作为苏洵的儿子,皆不回避“老泉”二字,足见“老泉”非苏洵的别号。 (五)将“老泉”误为苏洵别号的原因 将“老泉”误为苏洵的别号,主要原因有三。其一,时下敬称苏洵为“老苏”,“老泉”与“老苏”同一“老”字,因而产生误会;其二,“老泉”本为苏氏后人称苏洵夫妻的墓地,他人误以为苏洵别号;其三,梅尧臣诗有“泉上有老人,隐见不可常。苏子居其间,饮水乐未央”之句,人们遂以为苏洵占泉为号。 历代学人对“老泉”非苏洵之号的辨证 除了叶梦得以外,主张“老泉”为苏轼别号的代有其人,元代王煇,明代焦竑、姜坚、马元调、黄灿、黄炜,清代袁枚、王鸣盛、魏礼、王文诰、戚牧、平步青、马叙伦等,皆持此说。 (一)元人王恽曾在《玉堂嘉话》中记载说: 《上清储祥宫碑》墨迹,然后书“老泉撰”,商左山云:“盖避东坡祸,故改云。”(《秋涧集》卷94) 《上清储祥宫碑》,系苏东坡于元祐年间所作,文末书“老泉撰”,此正证明苏轼晚年曾自号“老泉”,然商左山因不知“老泉”乃苏轼晚年别号,却怀疑是后人“避东坡祸,故改云”。考宋徽宗时代,因迫害党人,三苏之文同时禁毁,岂有为了避祸而子冒父号,或父子名号互换的道理? (二)明人焦竑在《笔乘续集》卷6中记述说: 世传老苏号老泉,长公号东坡,而叶少蕴《燕语》云:“苏子瞻谪黄州,号东坡居士,其所居地也。晚又号老泉山人,以眉山先茔有老翁泉,故云。”欧公作《老苏墓志》,但言人号老苏,不言其自号,亦可疑者。岂此号涉一“老”字,后人遂加其父耶?叶、苏同时,当不误也。 焦竑是历史上第一个辨证“老泉”非苏洵别号的名家。焦竑直接引用叶梦得的记述,认为“叶、苏同时,当不误也”,是很有说服力的。焦竑采用的旁证是,欧阳修在《老苏墓志》中只言人们称苏洵为老苏,而苏洵自己从未言有别号。焦竑认为将“老泉”误为老苏的原因,是“此号涉一‘老’字,后人遂加其父”,这种分析极有道理。 (三)明人娄坚在《学古绪言》卷23《记苏长公二别号》的跋文中记述说: 东坡此书古淡遒劲,虽知好公书者,未必能识也。予尝见别本及士大夫模入石者,要当以此本为真正。又纸尾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印,盖公自黄还朝,既衰而思其丘墓,去作此书不远,两别号殆相继于元丰、元祐之间也。当时如宗室令畤,尝从公为颍州倅,亦札记及此。而南渡后,虽马端临之博,犹以老泉为明允别号。至本朝杨升庵,其该洽为一代所推,亦仍其误。 娄坚,明嘉定人,字子柔,隆庆万历年间贡生。经明行修,乡里推为大师。娄坚的记述证实了苏东坡的书法作品上的确曾钤盖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印。娄坚考证二别号产生的时间,一在元丰年间,一在元祐年间。不独如此,娄坚还指出当时人赵令畤曾在札记中记述此事。可惜的是,笔者未见原文。 (四)苏东坡墨迹上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印,除娄坚亲眼目睹之外,明人马元调也曾见过,与其同时代的黄灿在《重编〈嘉祐集〉纪事》中曾记述说: 一夕余偶举老泉文相质,先生(马元调)为析大旨,笑曰:“而亦以老泉为明允乎?非也。老泉固子瞻号也。吾尝见子瞻墨迹矣,其图书记曰:‘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八字,合为一章。且欧、曾诸大家所为志铭哀词挽诗具在,有号明允以老泉者乎?欧公有‘称老苏以别之’之句,世或缘此相误耳。”余唯唯。 马元调,明嘉定人。诸生。崇祯年间,清兵攻嘉定,与侯峒曾誓死固守,城陷死之。 娄坚、马元调所见苏书墨迹即《阳羡帖》。《重编〈嘉祐集〉纪事》中明确记述:“至子瞻《阳羡帖》,则向所称图书记,久已照耀碑版矣。呜呼,今日所见书,非今日所始有也。且《阳羡帖》,吾固尝好之。即老泉相沿,自南宋已然,未敢专己所见为断。而有书不读,读之不精,我则恫乎无闻。” (五)清人袁枚(1716—1797)在《随园诗话》中记述说: 老泉者,眉山苏氏茔有老人泉,子瞻取以自号,故子由《祭子瞻文》云:“老泉之山,归骨其傍。”而今人多指为其父明允之称,盖误于梅都官有《老泉》诗也。 袁枚,清浙江钱塘人,字子才,号简斋,乾隆四年进士,官溧水、江浦、江宁等县知县,以父丧辞官,不复出仕。袁枚的记述指出,苏轼自号老泉,是因为眉山苏氏茔有老人泉;时人指苏洵为老泉,皆是误会了梅圣俞《题老人泉寄苏明允》诗之大意。 (六)清人王鸣盛(1722—1797)在《蛾术编》卷78中记述说: 《金陵阻风得钟山泉公诗》云:“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俗称苏明允为苏老泉,又以其《嘉祐泉》为《老泉集》,果尔,东坡岂作此语?然南渡《陆象山文集》已呼明允为老泉,则其来久矣。 王鸣盛,江苏嘉定人,字凤喈,号礼堂,又号西庄,晚号西沚。乾隆进士。累官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左迁光禄寺卿。王鸣盛以苏轼诗中有“老泉”二字,断定老泉绝不可能是苏洵之号。他不无遗憾地指出,在南宋《陆象山文集》中早已呼明允为老泉,足见此说由来甚久。 (七)清人王文诰在《苏诗总案》卷1中说: 老泉者,公(苏轼)以称其父之墓也,集有《老泉焚黄文》可证。时惟苏氏子孙称之,后两宋文人震于其名,皆相沿称道,遂讹以为字,举目为苏老泉,而有加以先生者矣。 王文诰以苏轼《老泉焚黄文》证实“老泉”本系苏氏子孙称苏洵之墓地,只因宋人相沿称道,遂讹以为字,并加在苏洵的名下。更有甚者,元、明人将苏洵的文集定名为《苏老泉先生全集》,足见其误传的影响之大。 以后,平步青在《老泉非明允号》一文中,整理归纳了前人有关苏老泉非苏洵之号的意见(文长不录)。遗憾的是,他并未考证出将“老泉”误指为苏洵的首先是南宋人郎煜,而陆游与王应麟是此说推波助澜者。 将苏轼别号“苏老泉”误指为苏洵别号,历时八百余年。辨证纠谬者虽代有其人,却难于廓清误传。这种张冠李戴的局面,若是继续沿袭下去,岂非学界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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