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刘向军:饶杰腾先生的那堂课

 三驾马车1966 2019-08-18

刘向军

偶然在网上读到饶杰腾先生所写的一篇文章——《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我的语文教育探索之路》。

看到“饶杰腾”这个名字,让我眼前一亮——我蓦地就想起了十多年前先生曾给我讲的那堂课;紧接着却注意到他的名字后面有个括号,括号里有“遗作”二字,这让我又心里一沉。

我细细读了饶先生这篇遗作,我特别注意到饶先生在文中深情地回忆了自己早年在北京师范大学附中读书时的北师大附中校长林砺儒先生对学校的有效管理,文中又提到自己走上语文教育之路后林砺儒先生《语文教师是经师,也是人师》一文对自己整个语文教育生涯的深远影响。

因了这些,我又翻开了十多年前——2005年——饶先生给我们做讲座时我的笔记。翻阅着14年前那个夏日所做的笔记,饶先生的风采油然浮现在我眼前。

那时,我正在山西师范大学读教育学研究生,一天,我们的思维教育学导师卫灿金先生兴奋地告诉大家,他请来了他的老朋友——首都师范大学的著名教授饶杰腾先生,请饶先生给我们做一次关于语文教学的讲座。

其时,始于2003年的《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在全国仍处于大力倡导和推广期,而年近七旬的饶老先生却对此《课标》畅谈他的“另类思考”,而且他的“另类思考”达八个之多。这让我们那些当时正跃跃欲试地想借新课标推广之机领一把改革风骚的一线中学语文教师们深感震惊,又深表赞叹,为了饶先生的独立思考,为了饶先生的敏锐深刻,为了饶先生的博学严谨。

记忆中,饶先生满头花发,中等身材,瘦削机敏,谈吐风趣,引人入胜。那次讲座持续了近两小时,可是大家全都听得入了神,人人兴味盎然,不断热烈鼓掌希望饶先生能再多讲一会。

【本图片来自网络】

讲座结束了,不少同学——我们这些一线中学语文教师们——不自主地围在饶先生身边,其时,我也站在他的身旁,不知道该和就要离开教室赶回北京的饶先生说些什么才好,只是以敬仰的目光望着智慧的他、和蔼的他、比我们这些年轻人更具思想青春的他。

当时,我们正忙于各自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撰写,我清楚地记得卫灿金教授在饶先生讲课结束时特意叮嘱我们:“饶教授今天所讲的话只是我们私下的一个交流,不能作为论据引用到论文中啊!”

同学们都心有灵犀地笑了,旁边的饶先生和卫教授也笑了。

如今,10多年过去了,我想,现在我总可以把我当年所做的笔记中饶先生的一些“另类思考”引出来了吧。——以下凡写到饶先生讲话时加了引号的话,均是饶先生当年的原话。

饶先生提出,要“从百年语文教育看新课标”,他从1904年清政府的《奏定学堂章程》(“癸卯学制”)谈到1913年中华民国的《师范学校课程标准》,他说这是从“读经、释经、代圣人言”的传统教育到“自主表情达意”的现代教育的分界,是“近代与现代教育的分水岭”。而后,饶先生沿着语文教育的发展脉络从1923年的“知识进入了语文教材”讲到1952年的“双基训练”,从1995年的语文界“人文性大讨论”讲到了20034月出台的新课标。

在梳理百年语文教育发展脉络的过程中,饶先生特别提到了这样一句话:“林砺儒先生于1962412日在《文汇报》上发表了《语文教师是经师,也是人师》一文,这篇文章是我研究的精神支柱。”

看了我当年笔记中的这句话,看了饶先生遗作中再次提到的林砺儒先生的那篇文章,我随即特意从网上搜到了林砺儒先生的《语文教师是经师,也是人师》一文。细读之下,我震撼非常!难怪林先生的这篇文章对饶先生的一生有那么大的影响。因为,林先生写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这篇文章,实在是一篇揭示了语文教育本质的纲领性文章。它极具超前性,它虽然产生于上个世纪,但它却属于当下乃至未来若干个世纪。

饶杰腾先生显然深刻领悟了更终生实践了林砺儒先生的语文教育思想、精神和情怀,大约这也正是饶先生虽年迈而青春思想犹在的根源。

2005年夏日的那次讲座中,在梳理了百年语语文教育的脉络之后,饶先生着重对当时极为火爆、初成燎原之势的新课标理论做了八个方面的另类思考,或者也可以说是浇了八盆冷水。用饶先生的原话就是:“新课标没有什么全新的理念。”——这是一句多么振聋发聩的“大逆不道”之语啊!要知道,当时对正在推广的新课标的定位可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复兴,为了每位学生的发展”,这是何其神圣的定位!

饶先生自有一个真正的教育家应有的独立理性与深广激情。

饶先生另类思考之一:“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还是折中?”

对这个另类思考,饶先生自己的回答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这是折中的说法。如果单说工具性,赞同者有60%;如果单说人文性,赞同者有40%;二者并提,赞同者85%。”也就是说,“统一说”无非是一个为了应和多数的折中的表述而已。

对此,饶先生精辟地指出:“工具这个载体就有文化、人文内涵。” “人文性更体现在 ‘以文载道’的‘载’和‘以文明道’的‘明’。”“以往我们总是研究‘文’‘道’,忽略了‘载’‘明’,忽略了‘交际’。”

也就是说,语文学科的这个重要工具,从来就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工具,从来就是与“道”密不可分的“载”和“明”的工具。“工具性”与“人文性”并非一而二,而是二而一的存在。如果一定要说“工具性”与“人文性”孰先孰后,孰为一枚硬币的正面,孰为一枚硬币的反面的话,我赞同饶先生的观点:工具性为先,工具性为正面。

正如饶先生所阐述的那样,即便是“人文性”,它实际上也分为三个层次:“载体层次、内容层次、交际层次。”

饶先生另类思考之二:“语文能力是语文素养的核心。”

饶先生说:“语文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训练。”那么,“语文能力”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呢?就是“正确理解和运用祖国的语言文字”的能力。饶先生高度认同这个于1956年《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草案)》中即提出来的要求。

回到今天,对于基础教育阶段的语文教学而言,如果学生到了高中毕业了都还不能“正确理解和运用祖国的语言文字”,不能很好地去读、写、听、说,那么,再有多少新鲜时髦的教育新理论、新名词,又有什么意义呢?

饶先生另类思考之三:“‘不刻意追求知识的系统’之批判。”

语文学科有没有自己的知识体系?语文学科要不要自己的知识体系?语文学科还讲不讲自己的知识体系?这看似不值一问的问题,却历来是语文课程建设中超级重大的问题。

其实,至今,在语文课程建设中和语文学科教学中,仍有相当的声音对上述问题持否定态度。其核心观点就是:作为母语学习,语文讲究的是涵养、自悟,不必也不应该有所谓的抽象的学科知识体系。

饶先生对此颇为动情地反驳道:“有哪一门学科知识是鸡零狗碎、七零八落的?!”“语文学科知识一系统怎么就会变成了自然科学呢?!”“无知识追求什么‘规律’呢?如何‘物化’呢?”

现在我也清楚地记得当时同学们对饶先生的这番另类思考所报以的热烈掌声。

没错,语文学科是一门自有其科学性的学科,语文教学不是哪个外行都可以指手画脚、评头品足的雕虫小技,语文教师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替代的江湖郎中。

“没有知识本已悲哀,不追求知识更是悲哀。”这是饶先生对这个另类思考的沉重总结。

饶先生另类思考之四:“‘自主·合作·探究’方式之批判。”

“自主”“合作”“探究”,当年,这三个词一问世就显得那样地新鲜,那样地崇高。一线教师们都忙不迭地阅读“自主学习”的理论,忙不迭地尝试“合作学习”的模式,忙不迭地撰写“探究学习”的论文。习惯于在课堂上采取灌输式的老师们,也习惯了接受灌输式的理论培训。懒得思考,成了教师们普遍的职业病。

饶先生他在思考,他在做另类思考。他的话如同棒喝:“这不是三种学习方式!”

“自主”与“合作”只是学习者的外在形式,“探究”是学习者的思维方式。学习中既存在着“自主式探究”,也存在着“合作式探究”。“自主”与“合作”也既有个体的自主与群体的自主之交叉情形。因此,“自主”“合作”“探究”与其说是三种不同的、并列关系的学习方式,不如说是学习本身的三个不同侧面。

真正是醍醐灌顶!

道理原本也浅显,可问题是我们从来没有思考过!我们太相信书本,太迷信权威,太习惯于接受,太缺乏独立思考或曰另类思考!

饶先生更精辟地指出:“学生只能是逐步走向成熟的主体。”“‘自主’是起点,是过程,也是终点。”“‘探究’应分层次,应有小学、初中、高中的不同。”

饶先生另类思考之五:“什么是语文最重要的教学资源?”

饶先生旗帜鲜明地说:“生本资源和师本资源是除教材之外的最重要资源。”

饶先生说:“教师在课堂上的讲述是学生学习语文的‘活化’教材。教师的讲述是最生动的、零距离的教材。”

饶先生说:“现在教师在课堂上有没有完整的一段话?说得最多的是‘你好,坐下!’要讲得精彩、精练,怎能没有一段完全的话?”

饶先生说:“现在教师在课堂上没有了权威。越权威越平等。”

我前面说过,我加引号的话,都是出自饶先生之口的原话。面对饶先生的这些另类思考,由不得你不由衷佩服眼前这个瘦老头的思维勇气。

【本图片来自网络】

饶先生另类思考之六:“多元解读有没有界线?”

饶先生说:无界线就不是基础教育。盲目的多元解读是断了线的风筝。”“一千个哈姆雷特还是哈姆雷特。”

显然,“另类思考”是饶先生自我调侃的说法,它不过是“我的思考”或者“独立思考”的另一种表述。“另类思考”绝非“瞎思考”“乱思考”,而是一种有“界线”的高级理性思考。

饶先生另类思考之七:“教师起什么作用?”

当时,新课标中明确提到教师的作用是“组织和引导”。但是,饶先生对此又有自己的思考:“组织和引导,这是放之四海皆而准的,但语文教师又体现为何种特色呢?”饶先生对此也有自己的回答:“最重要的是范例。从交际出发,教师以范例来引导、组织。”

饶老先生真是一语中的!

以写作而言,语文教师如果自己一年甚至一辈子都未曾认真写过几篇像样的文章,如何有效地“组织”学生学习写作,更如何有效地“引导”学生学习写作呢!

饶先生另类思考之八:基础与创新是何关系?

语文教育界北派代表人物钱理群主张语文要为学生打下精神的底子,南派代表人物孙绍振主张语文要守住精神家园。

饶先生却认为,对于中学语文教育而言:“要尊重、热爱祖国语言,这是底子的底子。否则,思想、情感无所附丽。”

自然,“精神的底子”也好,“精神家园”也好,都要有一个“物质基础”,那就是“祖国语言”。正如饶先生所言:“无基础而谈创造思维,多是胡思乱想。有基础才会绽放思维的火花。”

在结束了对新课标的八个“另类思考”之后,对于语文教育饶先生最后只概括了两句话:

——“语文之宗:使学生正确地理解和使用祖国的语言文字。无宗,就会导致繁琐。”

——“语文教学的不同境界,可以是《周易》(变易、不易、简易)+“佛经”(本心、迷失、开悟、境界)。

对于饶先生的“语文之宗”说,我举双手赞成;对于饶先生的“《周易》+‘佛经’”的“语文教学境界”说,老实说,我似懂非懂。

在即将结束整个讲座时,饶先生还在大家掌声的“激励”下又谈了一些颇为“离经叛道”的另类思考结论。虽然先生已经作古,但我仍不妨录其中的几句以做分享——这些思考自然会比先生的寿命更长久。

“我反对德育渗透法,那是外在的。”——饶杰腾

“我反对儿童去读经,就是不能走回头路。”——饶杰腾

“一个国家靠一套教材是梦想,一个教师靠行政命令教学是迷信。”——饶杰腾

2005年夏天的那个下午,我听了首师大饶杰腾教授对我影响很大的这堂课。对于饶先生的另类思考,我并不完全赞同,但是,我敬佩先生年届古稀而求真求实、思维恒新的学者风范、宗师气派。虽然远逝的饶先生从来不知道他的听众中曾有过我,但我心中以他为师——经师,更是人师。

且以此文悼念饶杰腾先生!

2019.8.18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