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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明则尘垢不止

 逸香阁居士丽人 2019-08-22

《德充符》开讲第二个故事了。故事的地点从鲁国转到郑国,人物仍然只有三个。庄子这次安排兀者申徒嘉出场与子产交锋,但他俩的老师伯昏无人不在场。
首个故事中的兀者王骀在教育界风声水起,现在的兀者申徒嘉将在政界闹出什么风波呢?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剧中三个人物简单介绍下。
伯昏无人:申徒嘉与子产的老师。伯,长也;昏,暗也。韬光若暗,物我两忘,所以称为伯昏无人。《庄子·田子方》中“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庄子·列御寇》中“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无人与伯错瞀人是同一个人,因为无与瞀二字,古通用。
子产:姓公孙,名侨,子产为字。郑国贤大夫,曾位高至执政(相当于丞相)。孔子对子产的德行与政绩大加赞赏:“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治长第五》)
申徒嘉:兀者。年轻时犯法被砍去一脚,拜在伯昏无人门下潜修十九年。综合《大宗师》《外物》《盗跖》三篇,申徒狄是商朝贤人,听说汤要让天下于他,于是抱石投河而死。所以申徒是姓,名嘉。庄子送个“嘉”名,暗喻他受刑是冤枉的。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时,你别动;你先出去时,我别动。”子产耻于跟申徒嘉同时进出,所以事先警告他。子产不屑的傲慢溢于言表,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庄子轻描淡写道:第二天,俩人又在同一间教室听课。
咦,昨天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个悬念,足以窥出庄子驾驭文章的本领。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
子产又将昨天的告诫重申一遍,然后说:“我现在要出去,你可以不动啊?你怎么不遵守约定呢?你不避让丞相,真以为自己跟丞相可以平起平坐吗?”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于是我们明白了,昨天申徒嘉将子产的话当耳边风。习惯人们言听计从的子产一肚子恼羞成怒了。
文章不能平铺直述,能省略的笔墨尽可能隐而不言,留白的空间让人去琢磨一番。
子产连珠炮式的三个质问,申徒嘉一个回击就足够威力了。
申徒嘉说:“奇怪了,老师门下还有你这等摆官谱讲官派的人?你觉得自己位居高官,他人只能尾随其后低三下四。我听过这么一句话:镜子明净,那么灰尘不会沾在上面。沾上灰尘的镜子就不明净了。跟贤人相处时间久了,就没有缺点过错。现在咱们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很久了,你怎么如此出口不逊,太不长进了吧?”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 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没想到申徒嘉竟敢冲撞他,还针锋相对地指责他。所以,他翻脸给予申徒嘉软胁上致命一击。
子产说:“已经犯错被砍了一只脚的人,还好意思跟尧比高下。掂量掂量你的德行,还不够你反省一辈子吗?”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产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见领导暴怒发飚了,多数人是噤若寒蝉或赶紧找台阶下。
申徒嘉就是申徒嘉,不卑不亢地沉着应对。
申徒嘉说:“自己陈述状况,将责任推卸给别人,辩诉自己无辜,如此之人,世间多得是;不陈述状况,将责任揽归自己,承认自己过错,如此之人,世间少得可怜。”
申徒嘉言外之意就是,他受刑断足,不怨恨他人无情,不控诉国家枉法。子产怎么能一口咬定我是不法之徒,罪不容赦呢?
很多人的逻辑跟子产一样。被惩罚的,一定罪有应得,活该!没受惩罚的,一定是良善之辈,点赞!
申徒嘉说:“明白无能为力时而安而顺之地认命,只有盛德的人才能做到。尧时神箭手羿百发百中,射程之内无一幸免。处于中央境地,他一箭穿心。当然也有他没射中的人,这只能归功于命不该绝。”
天啊,庄子说我们每个的命都“游于羿之彀中”,不禁令人毛骨悚然、战战兢兢、哆哆嗦嗦。(注:彀(gòu)中,箭能射及的范围。)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 尧曰第二十》)
《论语》将孔子的“三不知”的人生经验放在最后,令人警省。当然,孔子一生践行“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第十四》)。
年轻时,不认命,屡与命抗争,头破血流依然昂扬;上年纪,多认命,与命握手言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定从容。
人生不同阶段,角色有别。正如一株果树,发芽时发芽,结果时结果,落叶时落叶,如此而已。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 ?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 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申徒嘉说:“双脚齐全的人嘲笑我独脚,这样的人实在多得数不过来。听着听着,我脸色越来越难看,脾气越来越暴躁。到了伯昏无人老师这里来,我脸色与脾气恢复平静。我说不清是老师教育得好呢,还是我个人觉悟高呢?”
申徒嘉坦白自己的心路历程。当初被众人嘲笑时”怫然而怒“,现在直面嘲笑时“废然而反”。这个情景,谁也看得出来。
但申徒嘉说:“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有的人可能发笑,有些人可能发怒。笑他糊涂,怒他不认帐。
我当老师几十年了,听了申徒嘉的话,微微一笑。学生成功,计在老师头上。好吧,得瑟炫耀不过份。学生落魄呢,计不计在老师头上?你不会说:“呃,呃,这个嘛一分为二。”
申徒嘉最后说:“我游学老师十九年了,从来没觉得兀者有什么不对头。你们现在是同学,不是上下级关系。我们现在跟老师学习的专业课是《内在修养》,你怎么学的是《外貌取人》,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蹴(cù )然,惊惭不安的样子。
子产怒气顿消,惶然惭愧,尴尬地作揖:“同学,你别说了。我领教了。”
习惯被人尊宠服侍的子产,居然被他鄙视的兀者申徒嘉说得脸红耳赤。这就是庄子的用心。在领导面前一向唯唯诺诺者,读了《德充符》可有申徒嘉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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