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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姐

 开信有益 2019-08-24

听到二姐猝然病逝的瞬间,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炸了。拿电话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这是1996年2月8日,我的二姐长眠于安徽省宣州市的一个不算偏僻的村庄。

二姐出生于一九五四年,她的前面有一个姐姐和刚刚夭折的哥哥,在重男轻女其父又是长子的家庭中,她的问世理所当然烙上了悲剧色彩。两年后,母亲生下一个妹妹,全家更是笼罩在悲剧氛围之中。她的姐姐已随父去外地读书,妹妹活泼可爱。因而,疾女如仇、恐怕香断案祖的怨气时不时发泄到她这个身弱多病、性格又犟的黄毛丫头身上。

二姐达到学龄时,每天的主餐是树皮拌野菜。刚开始时,她实在咽不下那又干又苦又涩又糙的树皮粑粑,吃了一半,偷偷扔掉。母亲发现后,说她糟蹋“粮食”,狠狠地打了她一顿,于是每餐她就强忍着塞满肚子,可咽是咽下去了,却又屙不出来,每天的大便全靠母亲用手一点点抠,才能解下来!

二姐告诉我,那个时候令她最难忘的两顿美味是烤蚂蚱和烤土蛤蟆,或许,就是这两顿“美味”,萌发了她对那个“烤串”小男孩朦胧的初恋,同时也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二姐十岁的时候,家境稍有好转,按理可以和村上同龄的伙伴一样背上书包了,可偏偏这时母亲生下了我这个唯一能够延续丁家香火的男孩。于是,二姐就成了我的专职保姆。洗尿布,喂米汤,哄我睡,逗我玩,背我,驮我,成了她从早到晚的功课。

二姐与我朝夕相伴,她对我的态度也由最初的被动照看,潜移成悉心呵护、全心溺爱!我对她的依赖也是无以复加,热天要她扇风驱蚊,冬天让她先暖被窝,游玩时靠她背着代步,吃瓜子由她剥壳,然后一把一把地吃瓜子仁。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时常因为我身上被蚊子叮咬,走路不小心摔一跤,或者身上衣服被弄脏、弄湿而遭母亲的责骂甚至痛打。有一次,我不听她的劝阻,执意逞能,去爬一棵小树逮知了,从树上栽下,头上砸了大包,母亲一连打了她三顿,连竹扫帚柄都打裂了。然而,每次遭打后,她总是更加小心地忏悔似地看护我,从未有一丝报复、发泄的念头。

我上学的时候,十五、六岁的二姐已经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上山砍柴,一挑就是一百多斤,重量超过她的体重。家里喂的两、三头猪全靠她在繁重劳动的间隙挑野菜,夜里只要有稍许月亮,她都要去村外荒野去挑猪菜,全然不顾蛇咬的危险和狼嚎的恐惧。

二姐很早就参加生产队劳动,由于她的不偷懒、不嫌脏,又肯吃苦,提前三年达到了成年妇女的日工分标准。

二姐的女工活也是全大队首屈一指,被誉为“巧奶”(对女工权威的尊称)的姚奶奶说,二丫头绣的花能闻出香,绣的鸟能展翅飞,纳的鞋底比机器造的还要结实、周密。

十八岁的二姐出落得亭亭玉立,集漂亮、聪颖、能干于一身,自然也就成了方圆几十里地瞩目的对象,当时《红灯记》是人均看过五、六次的热门电影,小伙子们都叫她“丁铁梅”,因为二姐的学名叫丁玉梅——虽然她一天书也没读过。

那两年,到我家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母亲常常是埋怨中夹着自豪地说:“死丫头,害我每天都要多烧两瓶水,破费的柴,你给我到山上砍来。”

由于没有中意的人家,母亲总是以“丫头小”或者“只要丫头同意我们没意见”等理由婉拒。

  终于,母亲看中了一户人家,那家有三间大瓦房。七十年代,瓦房是家庭殷实的表现,我家是方圆几十里地内的第一个砖墙瓦房户。因而,在母亲眼中,对方算是门当户对。小伙子是独子,又是初中毕业,还是生产队会计。那天,媒人将小伙子带来,母亲通过“面试”后,非常满意,当征求二姐意见时,二姐死活不答应,要强的母亲气的要命,可碍于我父亲在外地工作,又是国家干部,不能强行包办婚姻,只得作罢。后来,母亲还是通过我,才了解到二姐不同意的原因。原来,那天二姐看他口袋里插了一支中档钢笔(七十年代初,胸前佩钢笔,其时髦程度相当于九十年代初的手拿大哥大。我们同村有一个二流子,一出门就要将一支钢笔套插在白上衣的口袋里,冒充斯文),头上又抹了缝纫机油,心生厌恶。而且在我向他借钢笔写字时,他竟然犹豫了一下,后来,我还他钢笔时,他都没说送给我(哪怕是客套话),而是顺手插进口袋。二姐说他的钢笔不是借来的,就是他本人太小气。二姐说,对我弟弟不友好的人,我绝对看不上他。这句话深深地烙在我那十一岁的脑子里,每次回想起来,总是一阵感动。

之后,又有几个母亲初试通过的人家,也都被二姐一一拒绝了。母亲暗中观察,终于发现二姐心中的秘密,二姐属意的“那个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小男孩,虽然他们同龄,也算是青梅竹马,但那个人是我远房爷爷抱养的,其辈分比我们大。这位“叔叔”对我和二姐极好。记得有一次,邻村请来县京剧团演出《沙家浜》,在后台,我看到演“郭建光”的演员卸下那极似真枪的道具枪,偷偷上去摸了一把,被“郭建光”大声呵斥,并用腿驱我走,我差点摔一跤,“叔叔”立即冲上去,封住那人领口,让他给我赔礼道歉,并把枪给我玩一下,否则要揍他。僵持一段时间后,那演员只得照办。过了几天,“叔叔”居然将那把枪送给我,我兴奋得竟然忘掉问枪是怎么来的,二姐找来一块红绸子,给我包起来。从此,那枪成了我当儿童司令的标志。我不知道我在“叔叔”和二姐之间充当了什么角色,更不知道“叔叔”是喜欢我而让二姐喜欢,还是因为喜欢二姐我才被“叔叔”喜欢。后来回想起来,无论是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我都充当了“叔叔”和二姐的“红娘”。

母亲极为震惊,连续几夜审问二姐,二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母亲明确告诫她,死了这份心,我宁可没你这个女儿,也决不能让你在祠堂里拜堂!如果下次看到你和他单独在一起,我打断你的腿。

 一天晚饭后,母亲不在家,二姐把我喊到她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个手绢包着的小包,打开看,里面有一枚有机玻璃的毛主席像章,那是二姐插秧第一名的奖品,还有二十枚五分的硬币。二姐攒下所有私房钱,全部给了我,只有这每年一枚代表着她年龄的硬币,她一直珍藏着。

二姐哽咽地叮嘱我,要好好读书,长大后像大姐一样有出息,吃公家饭,不要淘气,不要在马路上乱跑,小心汽车!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大哭,二姐捂住我的嘴说,你一哭,我就要死,我又吓得噤住声。二姐嘱我看好家,她出去一下。

半夜,我被一阵哭声惊醒,寻声到二姐房里一看,许多人围在那儿,母亲在哭,二姐也在哭,原来,二姐一个人跑到村后的大水库投水自杀,幸亏被村里两个在水库边偷树的人发现,救了起来。

我这才明白,晚饭后二姐那番言行的含义。不由趴在二姐床上大哭,母亲抓住机会说:“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让你弟弟怎么做人?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不为你弟弟想想?小蚌,你跪下去,你二姐不表态,你就不起来!”我赶忙跪在二姐的床前,二姐这时也从床上爬起来,和我跪抱在一起,嘴里喃喃地说:“小蚌,姐姐的命真苦哇!……姐以后再也不了……”

不久,邻村一个人来提亲,小伙子是民办教师,还是高中生,能说会道。第二次见面,就给我带了一支圆珠笔和几本连环画,母亲这次让我去征求二姐意见,二姐问我的看法,我说我满意。二姐说,只要你们满意,我没意见。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谁料,悲剧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婚后不久,二姐就发现那个人是金玉其外。但逆来顺受的二姐一直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告诉我这个她最亲爱的弟弟,只希望用温情,用妻爱去启迪那个人的人性。谁知,这竟然成了那个人变本加厉的胆汁,成了那个人寻花问柳的屏障。后来,那个人转为公办教师,就变着法子找二姐离婚。

二姐接连生了两个男孩,由于那个人、那家人的不加呵护,又因为二姐的要强与温顺,使二姐得了严重的关节炎,十个手指有八个不能伸直,望着昔日的纤纤玉手变成粗糙的虬龙爪,多少次我抚摸着她的手暗自流泪,劝她冬天不要下水洗衣服,而二姐总是安慰说,没事的,习惯了,也就是开始下水有点疼,再说,我不洗谁洗呢?

渐渐地,二姐病成了林黛玉,甚至十倍于林黛玉,关节炎之后,又患上了肺结核。然而,二姐的体力劳动更是千倍于、万倍于林黛玉,除非是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否则,她是一架闲不住的永动机。有一次,她出院后的第二天,我去看她。她竟然把三亩多田的稻草挑回家,说是她住院期间,稻草在田里已经烂掉一些。我气得將营养品品扔到地上,指着她大声吼道,你..你...你是想自杀!

十几年前,我的第一篇论文在安徽师范大学的学刊上发表了,稿费寄来,我买了一斤上好的毛线送给她,她非常高兴地收下了,拿着它到处宣扬,我弟弟没上学却能在大学里发文章,那份虚荣,是我见过的绝无仅有的一次,可见她对我的挚爱。然而,毛线还是给她的两个孩子穿了,而且她说的理由,使我无法诘责:让外甥沾沾舅舅的才气。

 二姐生活上的节俭超过了悭吝,她有几件衣服从结婚前直穿到逝世,竟有二十多年。饭桌上,她总是吃最差的菜,最咸的菜。我和她同桌的时候,每次总要出其不意地给她夹菜。

长年的劳累与缺乏营养,加上心情压抑,使二姐患了不治之症。她从来没向我这个她最挚爱的弟弟说起过,我看她的脸色不好,她总是搪塞,累的,而我竟然相信她,总是顺口劝道,少干点活,注意保重身体,她常常是凄然--笑。

二姐逝世后的一个多月,我是心乱如麻。当我打算写一篇悼文献给二姐时,脑子望浮现的全是二姐或恬美,或慈爱,或凄惨,或痛楚的面容,笔下除“二姐”、“二姐.....”竟写不出一个方块字。泪水浸湿了几十页稿纸后,终于开了个头,二、三百字后,又是泪雨滂沱,如此往复,几年来,这篇短文断断续续写了十几次。

直到四年后的今天,才写出了上面的点滴。但下笔泣零,辞不达意,愿二姐地下见谅并瞑目!

今生不能报恩,来生愿衔环结草的弟弟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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