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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去布朗山之前，一直觉得老班章是又苦又涩的。 去了布朗山之后，仍然觉得老班章是浓郁烈性的。像草原上马背上的民族喜欢喝的那种烈酒——只能小口小口地抿，却不敢大口地畅饮。 下山的时候，刚出村口没几分钟，李麻花就说饿了，想下去买杯泡面吃。 生普刮油，尤其是老班章。 开车的人开不动了，坐车的人只好一同下来，冒着夏季山区三四点钟有名的雷阵雨，去小卖部里买泡面吃。 这个地方叫班盆，跟班章的名字，就差一个字。 高海拔山区，连开水都烧得慢。饥肠辘辘等了半天，那壶水才烧开。冲进面碗里，熟悉的泡面香气飘扬而出，比刚才喝的普洱茶之王，更加能抚慰我们的肠胃和心灵。 难怪古人说，仓禀实而知礼仪。唐宋两朝的人们，正因为国力鼎盛，天天吃饱喝足，方才有心情吟诗填词，青楼满座。 等水的功夫，坐在门口看雨。 少数民族的小姑娘们，在小雨中奔跑，嬉戏打闹，踩水，用小瓶子装了雨水泼洒同伴，如同过泼水节一般欢快。 这样轻松快乐的身影，在城市里的孩子身上，已经少见了。 我的小侄儿小侄女们，在此时此刻，在山区小姑娘们无忧无虑自由玩耍的时候，正背着大书包，辛苦穿行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顶着酷暑，在各个补习班之间转战。 所谓暑假，也只是换个地方换个老师上课罢了。 你生在什么地方，便决定了你的生活和你的未来。 正如你接触的是什么茶商，便决定了你喝茶的段位和品种。 不由叹息。 《2》 继续车行在那条石块嶙峋的颠簸的路上。 未几，路过了一个少数民族的老村寨——曼弄老寨。 寨子临近大路的地方，清一色全是茶厂。停车远眺，远一点的民居，隔三岔五便能看到在二楼上建着阳光房，房里是离地70公分晒茶的架子。有这样的构造，必定也是茶厂无疑。 看来，这个村寨的经济支柱产业，唯普洱茶是也。 雨已经渐停了，雷也离得远了。一条彩虹，从远远的山顶升起，横贯过来。 在这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上，在离福州城几千公里的山区，两个从来没见过彩虹的可怜的城里人，为了这条七彩的水汽带，欢呼雀跃得像个孩子。 可惜我们的手机，只能拍到浅浅淡淡的一抹，并不能重现它的瑰丽与奇幻。 传说，彩虹跟七色花一样，代表着好运。 果然，进得村去，在第一位茶农家里，就喝到了这款令人惊掉下巴的普洱生茶。 采摘这片普洱茶的茶园，据说是老阿妈的奶奶时便已经是她家的了，算了算，百余年树龄是有了的。 有了这树龄的打底，村姑陈和李麻花，对这款古树茶，充满了期待。 茶汤入口的时候是柔的，润的，细腻得几乎令人要误以为它并不是生在普洱茶王老班章所在的布朗山，而是生在千里以外、以柔媚取胜的易武（关于易武，那又是另一篇精彩的故事了，留待以后再写）。 然而，你如果以为它是跟老白茶一样醇和内秀的一款茶，那就又错了。 它的汤确实是柔软的，但它却并不是醇和的，它的内质，是劲道的，张扬的，浓烈的。 它是披着温柔外衣的一位辣妹子。 正像云贵高原上生活着的女性，外表是柔弱的，内在却是强悍的，能勇敢面对生活的所有磨难，并且战胜它。 这种柔与刚的强烈对比，瞬间就吸引了村姑陈和李麻花挑剔的味觉。 我们这两个走遍茶山，喝遍名茶的人，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喝到一款既柔又刚的普洱茶，在这个雷雨初歇后的傍晚，在一个陌生的山寨。 有时候，人与茶的缘分，便是这般的莫名而起。 《3》 另一个令人惊讶的，是这盏曼弄老寨里邂逅的普洱生茶的香气。 它的汤水里，香气是不明显的。然而，它的回甘里，也就是汤水咽下去之后，口腔里残留的花香，却是极为明显的，极为强烈的，极为张扬的。 这山间野花的花香，爽朗明快，像是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女子载歌载舞而来，各种旋转跳跃，各种巧笑倩兮，各种热情奔放。 这股清郁中带着明朗爽快的花香，在口腔里停留的时间，大约有5-10分钟那么漫长。 之后，方才渐渐淡去。 于是，我们喝茶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因为要等待，等待前一泡茶汤残留的花香和韵味彻底淡去，才有喝下一冲的欲望，才打算烧水冲下一泡茶汤。 否则，两冲的花香叠加在一起，浓香与浓香，构成了香的平方，这双重的芳泽，令人无福消受。 曼弄老寨里的茶树，百年以上，是打底的。 因了这些岁月的加持，这款普洱生茶的花香持久力，就像一场大型的少数民族歌舞演出，从艳阳高照一直演到月朗星稀，还迟迟不肯散场。 就算人都走尽了，山歌的余韵，还缭绕在山间树隙里，犹自回荡。 这种强劲的持久力，想来，也唯有这一千多米的高山上，这离天极近的茶园子里，才得布朗山神的眷顾而拥有吧。 我总觉得，太姥山的山神，是个清风明月般的女子。而布朗山的山神，是个俊朗风雅的男子。 正是如此，才孕育了柔美的太姥白茶，和柔中带刚的布朗普洱。 但是，它又不同于布朗山上的老班章和班盆茶叶的刚和猛，它入口是柔软的，细腻的，它的猛隐在柔里面，是柔和中带着刚强，是斯文里带着霸道。 便唤它作“布朗山的温柔”吧。 曼弄老寨生普《布朗山的温柔》 品鉴笔记 干 茶：条形细长，芽头秀，有白毫。草木香，叶长细，色栗，褐，菜干色。 香 气：前调为上古乔木的木质香。中调为清朗鲜爽的山花香。尾调为清茶香。
第一冲： 盖香是树木的清香，这股子香气，不比我们福建茶的木香。这款普洱的木香，是上了年纪的、深山老林植被丰茂的原始森林里才有的、各种不同科、属、种的老木头，共同散发出来的荷尔蒙气息。 第一冲纯粹是洗茶，倒掉不喝。汤色淡黄，是夏月初升的色泽。 对光细看，汤面浮有少量的白毫，杯底亦有少量的白毫沉下，透过光，莹白如玉，晶莹似星。 稍凉后的盖香尾调上，有花香，是清郁的、粗大树木上的那种碗大的花朵所绽放出来的花香。 我们福建茶的花香是娇艳、婉约的，这款普洱茶的花香却是高大丰壮的，直白通透的。 是二姑娘房里那个敢爱敢恨的司棋吗？
第二冲： 盖香仍是木质香，上了年纪的高大翘乔木那种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的气味。 轻喝一口，水是柔的、滑的，若不是事先知晓它是普洱茶，几乎以为喝进嘴里的就是日日喝的那口白茶——汤水柔滑，回甘迅速，花香夺人心魄。 汤水咽下后的五分钟里，落花香像是个无处不在的精灵，侵袭着口腔里的每一根神经，满嘴皆香、口舌生香、齿颊留香。 这股花香与我们福建所产的白茶、岩茶、铁观音、红茶的花香全然不同，它香得大气，凌然，宛如寒冬腊月里逆风盛开的那朵凌霄花。 汤水是有劲道的，且它不似白茶汤里的绵劲，它的劲是明朗的，强烈的，直接的，是光天化日下的直白爽利，不会含蓄，也不懂婉约。 想来，唯有一千多米的高原上，那广袤的绵延群山，离太阳极近的拉祜族村寨子里的古老茶树，才能够造就如此的精魂。 这一冲的汤色，呈牙黄色，晶莹剔透，白毫零星可见。
第三冲： 揭盖，那股浓郁的木香，便如积蓄已久的火山，爆发于盖香上，随着蒸汽一路上行，蓬勃而生。 待静置两三分钟，盖上的香气便变化了，孔武有力的大树木质香，变成了清盈的花香，像是傣族姑娘头上那朵硕大的鸡蛋花，在烈日骄阳下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汤水颜色有了清晰的变化，从莹白的牙色变成了略黄的浅杏色，汤水依旧玲珑剔透，少量白毫浮在汤面，清晰可辨。 汤中的花香依然是劲道的、张扬的、持久的，茶汤咽下后五六分钟后，口腔里仍是这股子强劲的花香，仿佛被熬得极浓郁的香汤久久洗刷过，留下满口满腔的花蜜。 回甘持久而迅速，在回甘里，清冽的汤感和高扬的花香如同两位仙女，迤逦而来，驾着布朗山的祥云，降落在拉祜族赖以生存的曼弄老寨山头。 这是人类最初，也是最真的味觉记忆。
第四冲： 热闻，盖上的木质香略有减淡，呈现出植物叶片煮水的气味——像是福建人夏天煮凉茶，百花蛇舌草煮到第三锅之后残留的气味——一股熟草药香。 稍冷，盖上香气变了，变成了清郁的花香，那些生长于高山、冷地、拥有极强生命力和花朵的香气——有着独属于高原地带的冷傲与不屈。 汤色变成了赤金色，晶莹似水晶般剔透。 水中的炒青绿茶的气息特别明显，而回甘里一如既往是清新、高扬、强劲和持久力都极强的花香。 汤水咽下十分钟之后，花香仍在唇齿间游荡，牢固的封锁住了我们所有的呼吸，一呼一吸之间，茶汤散发出的花香便如同高山密林里那呼啸而过的落山风，凌冽而深长。 水中的滋味，是清新而清冽的，水柔却劲道，柔中带劲，劲中藏柔，柔里带着花香，细腻而绵长。 刹那间，弹指芳华。
第五冲： 除了叶香之外，花香的出现在这一冲也提前了。 揭盖后没一刻，浓郁的花香便如洪波般涌起，继而席卷了所有气息。 汤水里，高山韵愈发明显——柔汤里的劲，劲气里柔润汤水，这两种在别的茶类里矛盾的感受，在这泡布朗山的普洱茶里和谐的统一了起来。 它温柔，又有烈性，像是一个矛盾的人格，既柔情似水，又张扬霸道。 它是那个能屈能伸的韩信。 或者，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忍辱负重成就大业的伟丈夫！ 喝到第五冲，它的整体风格，便已经定型了。 后面的五六冲，没有再记录。只是随意地冲泡，随意地喝，随意地，让那回甘里浓烈的花香，激荡我们的味蕾与神经。 那是这片高山的原始茶园，所带给我们的，来自岁月深处，来自古老文明的召唤和感动。 你喝了一杯几百年前古人种下的老树，所采制的茶。 便仿佛，与几百年间的岁月更迭，做了一次深入灵魂的对话。 花香荡漾间，岁月如河，而人心，明净起来。
这款《布朗山的温柔》，来自和老班章同山的一个拉祜族村寨——曼弄老寨。 进村的时候，这户人家的主人，一位拉祜族老阿妈，正在扫地。 问她，我们能在您家里喝一杯茶吗？ 简单的一句普通话，说了三次，阿妈才明白。 这般的沟通困难，后来回想，原因有二。 第一，我们的胡建普通话，确实有不正宗的地方。第二，阿妈与普通话语系人群的交流，也颇少。 所谓古老的村寨，便是这般的原生态。 那个村子坐落在布朗山一千一百多米的地方，很安静，村民很纯朴。 老阿妈把两盘子茶抓出来，放在桌子上，给我们打了水，就转身走了。 让我们自己泡。 那时正巧雨后，阳光重新又露出头来。
在福州，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而这云贵高原上，要到20点以后，方才渐渐暗下天色来。 在这离天空极近的地方，仿佛一伸手，便能够着头顶的云彩。 我们坐在这安静的寨子里，喝着一杯香气高扬的普洱茶，空气里满是氧的味道，窗外有碧蓝的天，映着邻居家那充满着少数民族风情的华彩灿烂的描花屋檐，一瞬间，心里也安静起来。 只想就此停歇下来，在这样一个小寨子里，买一间房子，牵一条宽带，每日里看书，作画，写字，卖茶。 不再问红尘俗事。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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