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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米:没有史铁生的日子里

 北京护林员 2019-08-31

    对一个人最好的怀念方式,就是好好活下去。

    文/黄筝

不相信会失去他

  直到今天,陈希米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是个星期四,她在下班路上接到史铁生的电话,说他有点儿不舒服,已经叫了救护车。在救护车上,史铁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事。”
  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史铁生是颅内大出血,建议马上做开颅手术。陈希米回忆,那时候的自己非常冷静,冷静得出奇,很快就决定放弃治疗。然后,按照史铁生的意愿,他要进行器官捐赠手术。可原先很看好的角膜和心脏都不能用,最后只捐出了肝脏。
  整个过程,陈希米都坐在手术室外,似乎还是不能意识到,这个和自己相濡以沫的男人已经永远地离去了。那种情形之下,她还能和朋友大声说话,似乎整个人进入一种虚空,不知道伤心,不知道哭,也不知道饿,不知道渴……
  史铁生的葬礼上来了许多人。整个过程,陈希米恍惚游离在外,只是在心里悄悄和史铁生交流:“铁生,你看见了吗,这些老朋友、老同学,这些医治照顾过你的医生、护士,素不相识的读者都来了。柳青给你订了一个大蛋糕,铁凝给你拎来一大筐新鲜的樱桃……”
  葬礼之后,希米回到家里。家里空空荡荡,但感觉那个人一直还在,不停地絮絮叨叨地和她交流:“今天吃了什么?昨天下雪了,你是不是想去拍照片啊?星期四我去做透析……”这种交流一刻也没停止。甚至在选骨灰盒时,朋友们在旁边七嘴八舌地给着建议,希米也习惯性地问:“铁生,你喜欢哪个?”
  每次在街上安静地走,陈希米都能够感觉到铁生在头顶上俯视着她。那条街他和她曾经共同走过,走着走着,她仿佛看见他在前头,穿着那件蓝色风衣,开着电动轮椅,慢慢悠悠地走了很久。
  陈希米最终决定不给史铁生设立墓地,因为史铁生对她说过:“只要想到我,无论你在何处,都是我的墓地,我就在那儿。”
  陈希米说,自己自此走进了想念史铁生的日子,也似乎走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墓地。

最可怕的是绝望

  史铁生去世后,陈希米最不能适应的就是凡事再不能问他怎么办了。以前,他们都是一起决定一切事,并且总是意见一致。因为史铁生比陈希米大,所以他很早就考虑过如果自己死了她将如何生活下去的问题。他很认真地说:“我死了,你要记住,你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你做的就是最好的。”如今,他真的离去了,而希米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想要问他,却再也得不到回答。
  那不是伤心,不是痛苦,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希米说:“没有人能够真正安慰我,最终别人都要回家,我也要回家,独自一人。”
  陈希米开始抵触参加任何纪念史铁生的活动。有人找她做雕像、举办朗诵会、开纪念会、出版纪念文集、做纪念演出……她勉强去过几次,听着别人说史铁生这个名字,说他的故事,说他的文字。希米只感到陌生和寂寞,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到她的感受。她宁愿一个人呆在家里,在心里和他说说话。只有在那一刻,她才觉得他们还是在一起的。
  陈希米也想过带一张信用卡,带着对史铁生的全部回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做一个陌生的人。可是真的到了机场,她在机场大厅静静地坐了一下午,最终却什么也没做,又乖乖地回家了。
  2012年,希米要去德国参加书展。之前,因为离不开她的照顾,史铁生曾经告诉她,等他死了,她再去德国参加书展。临行前,希米找到一只漂亮的小木盒——那是王安忆从日本回来送给史铁生的。她打开史铁生的骨灰盒,从里面取了一小块白骨,装在小木盒里,放在贴身的口袋,她要带着他,一起去德国。
  在德国小镇罗腾堡,希米长久地驻足于露天广场上,仰头凝视着石砌的尖顶房子。她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德国老人正坐在窗前,向下凝望……一切优美得像一幅油画。那一刻,她又感受到了史铁生,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风衣,坐在电动轮椅上,在她的身边,也在仰头往上看。
  希米买了布谷鸟咕咕钟。多年前,她和史铁生来德国,曾经在这种款式的钟前流连,喜欢得不得了,但又觉得太贵,没舍得买。现在,希米说:“我要将它买回家,挂在家里,听着它一圈圈转动的声音,像听着铁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
  但是,希米总是忘了给钟上弦,于是这个来自德国的布谷鸟咕咕钟从来没准过。希米其实喜欢它时间不准,因为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听着钟声,她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怎样守着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意义、有光彩?
  朋友们劝希米:“从今之后,你就记得你是陈希米,而不只是史铁生的老婆。”
  可仅仅是想象一下这种分割,希米也觉得不能忍受。这么多年来,她是他的配角,一起演出了一场不同凡响的戏剧。现在主角走了,要让配角走到舞台的中央,去演出一部只属于自己的戏剧。希米说:“我没有这样的热情。”

重新寻获生命的意义

  怎样重新找到生活的热情?这是陈希米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可以上班,可以阅读,可以旅行,可以有各种内容将生活充满,将日子混过去,惟独没有热情。
  有出版社找希米约稿:“写点铁生的事儿吧,读者都很想念他。”希米蠢蠢欲动,却总觉得自己写不好——虽说供职于出版社任编辑,但她编辑的书都是和文学无关的。以前史铁生常鼓励她写:“以后咱俩一块儿出一本书。”可是希米不肯:“能够看着你写,做你的第一读者,已经足够了。”
  但是现在,陈希米想写了。动笔写下第一个字时,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铁生就坐在旁边,和她在一起思辨、推敲;写到瓶颈时,和她一起自省、斟酌;写出一个好句子时,和她一起开心、满足……似乎就是他握着她的手,借着她的脑在思想,借着她的笔在表达。
  写作过程非常艰难,尤其在觉得自己写的东西糟糕的时候。希米说:“只要想到写作这件事也许是我无法胜任的,我就会感到恐惧。”很多次,她停下笔,仰头望向窗外。窗外的树那么绿,一遍又一遍地绿,顽固、耐心、从不停顿,不惜用尽所有的水分和养料。希米明白,那就是活下去的生命。于是,她又重新拾起笔,以一棵树的耐心,写下去,一遍遍否定自己,一遍遍重来……
  2013年,陈希米的书《让“死”活下去》出版。在书的扉页上,她写下一句话:“这是经过无数煎熬而奉献给生命的礼物。”
  书出版之后,陈希米拒绝做任何宣传,但是来自读者的反响却让她大感意外。一位丧偶的女人写信给希米说,读了她的书之后,感受到自己丧偶后所经历的痛苦终于有人理解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得到熨帖,回归平静。还有一位读者说,自己曾经是史铁生的读者,是他的书,伴随自己度过年轻时那些困顿的时光。得知史铁生去世的消息,他独自跑到地坛,坐在树下,默默流泪,感到自己失去了一种心灵上的依靠。现在,他读到陈希米的书,大为欣喜,因为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依靠……
  这些来信,让希米落下眼泪。
  史铁生去世之后,希米变得不爱出门。因为她总觉得,当她置身于人群时,离铁生就远了。两年之后,她决定重新走出家门,重新融入人群,融入世界,重新走进更广阔的天地。
  陈希米还将继续写下去,不仅仅是写史铁生,还要写没有史铁生之后,她自己的故事。
  陈希米终于知道,对一个人最好的怀念方式,就是好好活下去。因为只有好好活下去,陈希米的史铁生才会“活”下去……正因为是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才更应当是陈希米——一个无论在什么境遇下,都活出生命的意义和光彩的女人。
  希米说:“我们必然会再次重逢——那个抱着玩具从山洼里跑上来的孩子,那个在草地上捉萤火虫的孩子,当然是他,我认得出,一定是他。我将微笑着张开双臂,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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