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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言菊朋夫人谈汉调戏班

 坏人彭 2019-09-13

作者:李克非

60年代期间,余寓居宣内发尖簃,与言菊朋先生之夫人高逸安女士宅邸(宣外校场小六条)近在咫尺,工余之暇常趋言府就教。言夫人颇有学识,谈吐不俗,幽默风趣,非一般梨园眷属所能望其项背。渠称因先辈于晚清光绪年间由京畿放任外官,自幼随双亲乘船赴江夏任所,故对鄂省之汉调二黄戏,甚为熟稔。她曾意味深长地畅述所见:

忆言菊朋夫人谈汉调戏班

高逸安

京剧来源之一部分,贩自湖北。而梨园中之享盛名者,亦多鄂人。如米喜子(即米应先)及谭鑫培、小培父子,余紫云、叔岩父子,皆鄂籍。是汉调与京戏,实不无若干之渊源。予幼年随先严赴鄂做外官,故对湖北省之地方戏曲汉调二黄戏班有较深刻之了解。

鄂省戏曲演出,首重装扮,即所谓“扮贫像贫,扮富像富”,老少文武,各自有别,即象征派中含有写实性者也。

若京班中所演《汾河湾》,柳迎春受困寒窑片瓦无存,而犹满头珠翠,双手戒指;《三堂会审》中之苏三、以一犯妇,尚羁囹圄,而犹衣锦,披银锁;《钓金龟》之张康氏,则涂脂抹粉(坤伶“嫩老旦”郭瑞卿常如此);《宇宙锋》之赵艳容,虽已居孀,却衣黄缎团鹤披(曾见关丽卿如此);康喜寿饰《长坂坡》之赵云,穿花靴子,类似拆白党;徐碧云反串《黄鹤楼》之周瑜,衣水红华丝葛彩裤,变成“英雌”。上述舞台形象倘出现于鄂省城乡舞台,非遭“驱逐出境”不可。

忆言菊朋夫人谈汉调戏班

关丽卿之《御碑亭》

孩时记得一名旦,所至有声。某次堂会戏演《赵五娘剪发》,出台时,忘将指上所御之银指甲套卸掉,观众哗然,声言赵五娘不必剪发出卖,何不将银指甲套兑换,已足养亲矣。该伶扫兴下台,卒至一蹶不振,郁郁以死。扮装丝毫不可苟,此足见其一斑矣!

鄂省民间戏曲注重做工,比唱工犹重。观众耳目并用,非如京班只能云“听戏”,苟曰“看戏”,必遭行家所非笑也。故汉调班演《定军山》之黄忠,虽然精神矍铄,而步履仍属艰难,非如京伶之趾高气扬,忘其老矣;《空城计》之孔明,虽然假作镇静,而神情仍带仓皇,非如京伶之一味泰然,忘其急矣;《芦花荡》之张飞,必将马眼人目时被芦苇所触情形状出;《母女会》之王宝钏,必将进窑、出窑之身段,高低演成一致,否则当场必遭观众指责。有张永福者,名须生也,演《坐楼杀惜》忘记上梯共行几步,无法下楼,乃假作临行仓皇,误被门坎所绊,来一“吊毛”,宋江才得不数梯步,就势滚下。否则上七步,而下九步,京班中自可听随尊便,无人注及,若在鄂地,则无此胆大包天之优伶也。忆菊朋在时,吾等不独探讨声腔字韵,抑且深研剧情戏理,即以《乌龙院》为例,亦常为闲谈内容。

忆言菊朋夫人谈汉调戏班

言菊朋之《乌龙院》

鄂班角色之类别,极为简单。生只有老生(衰派)、须生、小生三种,均兼文武而演之。非但无京班之雉尾、扇子等小生之分,更无所谓外、末、里子。旦只有正旦、贴旦之别,与京班区别青衣、花旦相似。净有毛头花脸与袍带花脸两种。“毛头”一曰大花脸,即京班中之铜锤花脸,如《芦花荡》之张飞,《刺王僚》之专诸,皆其正工戏。“袍带”亦曰二花脸,即京班之架子花,如《铡包勉》之包公,《沙陀国》之李克用,皆其正工戏。丑角统称曰三花脸,文武兼演,如京班中之王长林然,无近世京班中方巾丑与“开口跳”之分别。

汉调戏班每演一出戏,皆全具首尾,无剪头去尾之弊,无偏重主角之习,与昔日在京演出之昆弋班荣庆社精神颇相似。如演《捉放曹》,皆自“过关”起,至“宿店”完。演《清官册》皆自“调寇”起,至“夜审”完。不仅名实相副,且令观者能明白全剧内容。

京班演《捉放曹》,只“行路杀吕”一段,非但不见其“捉”,且不见其“放”。《朱砂痣》不带“认子”,观众只知有名角唱一段,“救你急”碰板,始终莫明《朱砂痣》因何得名?《定军山》有时不带“斩渊”,只能名曰《天荡山》。凡此等类,早经剧评家指责批评,而夜郎自大之名伶却依然故我也。此皆固定之原则,鄂地民间戏班守之,莫敢或易。不像京班偶演例外之“准带……”(如《探母》之“准带回令”、《定军山》之“准带斩渊”)观众转以为偶获莫大之荣幸也。故每六出戏计为一本,每日只能演一本(夜戏只能演半本,即三出),大率自上午10时余,即须开锣,至下午7时余,此六出戏才能演毕,盖每出戏至少须耗一时半之时间。无京戏班两刻钟可演完之短剧。自无效大红大紫之侯喜瑞,每日可赶戏园六七处之名角。

忆言菊朋夫人谈汉调戏班

汉剧名伶朱洪寿、谭碧云、徐继声之《二进宫》

鄂地汉调戏班之戏价,在前清时,每一本不过南钱八吊(合京钱八十吊,此戏价系全班伶人得之。因喜庆或酬神而演戏之主人翁者,非观者所纳之资。鄂地戏多在庙中演唱,完全公开。观者不费一文钱也)。各角之分配戏份,皆以吃几厘账别之,共计全班须若干厘账,即以此若干数除本戏价(即八吊钱)得数若干,即为每厘之定数。如是吃三厘账者,即得此定数之三倍,四厘者四倍,余此类推。按其规则,凡演老生、须生、花脸者,皆得吃九厘账,此为最高等级(无吃十厘账者)次者亦八厘。小生、丑角吃七厘至八厘账。旦角无论声望若何,艺术若何,只能吃四厘账,俗谓其可挣外财(如拜干爹、找老斗而敲竹杠之类是),不赖戏份而生活者也。余角每就三厘至五厘账之间支配之。此外尚有三人吃九厘账者:(一)检场人(此检场人须有京班所称“戏包袱”之资格,盖各角出台后所需之一切,皆由其置备)(二)打鼓手(京班称“鼓佬”)(三)胡琴师。盖此种戏班,系合全班所有之人而组织之,无班底与外角之分,后台管衣箱者,亦在此吃账之列。更无名角自带场面之先例(唯衣箱每日赁价为南钱八百文,此在戏价之外另给。衣箱之所有者,人称“本家”)。上述情形,不独鄂省民间之地方戏曲班社如是,湘西、川东因为比邻,亦大概如此也。

庚午大雪于北京鹤寿书屋

(《文史资料选编》4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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