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好诗人要放弃很多东西 “中国在现当代文学上还是'弱小民族’,但有一天一定会开花结果” 记者:我知道你特别喜欢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据我所知,他的诗歌《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在美国可谓家喻户晓。有趣的是,在你翻译过的大诗人里面,现在还在世的也就剩下他了。我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西方现代诗歌再难有发展,后现代主义连最后的挽歌都够不上。阿什伯利之后,也许只剩下焦虑的影响。你发现了扎加耶夫斯基,是否意味着推翻了你先前的这个判断? 黄灿然:在二十世纪诗人里面,我喜爱的有哈代、卡瓦菲斯、马查多、萨巴、布莱希特、拉金、爱德华·托马斯等,在我喜爱的诗人里面,扎加耶夫斯基是最迟读到的,2002年,我偶然发现他的诗,就特别喜欢。尤其是他的一个英译单行本诗集《神秘主义者入门》,我在一两个月内就反复阅读了几十遍,就是说这段时间里,我什么别的诗人和作家都看不下去。 我想,我喜欢他有非常个人的原因。比如他喜欢造长句,我也喜欢,比如他对城市的看法也跟我比较相近。虽然在他之前,我也读到其他诗人写的城市诗,但大多有排斥城市的倾向,尤其是美国诗人写山水,可以说是把山水当成对抗城市的工具。相比,扎加耶夫斯基对万物比较平等,他没有分别心。也因为这些因素,读到他的诗的时候眼睛一亮,当时就译了十多首。在当代西方诗歌中,我真是没见过如此大境界的诗人。当然,很难说他是大师级的诗人。在波兰诗人里面,他跟切·米沃什,还有更早前和普希金同时代的密茨凯维奇还是相差很大,倒是跟辛波斯卡相仿佛,他们俩的诗歌都比较中产,读起来很舒服。米沃什就没那么雅俗共赏了。当然,我喜欢读扎加耶夫斯基,管他是不是大诗人呢。 记者:现代波兰诗歌的繁盛,确是一个世界诗歌史上的奇观。自傲如布罗茨基,都曾无保留地称赞,现代波兰诗歌是20世纪世界文学最丰富的宝库。你怎么看待这一奇特的现象? 黄灿然:我在《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这篇文章里也讨论过这个话题。好多东西会不断转移。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诗神就光临你那个国度了,诗神就是要使自己在空间上、时间上有一个转移,它也不论国度大小,当然也会惠临波兰这样的小国家。诗歌一定有神秘不可解的部分。当然文明的传承,我看也没那么神秘的。具体到波兰诗歌。我还真没有去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它是个小国家,是个弱小民族没错,那它为什么在诗歌上取得那么大的成就?为什么是诗歌,而不是散文、小说等等,有更为突出的表现?而且散文、小说相比,诗歌本身就像波兰这个国家一样是个弱小民族。我想一个原因在于他们的写作,没有太多附加的因素。博尔赫斯就说过,你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没人关心你写作,因为没人关心,你专注于自己的写作就可以了。不会像我们国内,你一有点成绩,人家就都来关心你了。另外,弱小民族,好像就要有意把自己弄得弱小一点,不能太过张扬,而他们生活在小国家,也更懂得吸收大国文化的精华。有这样一些积累,迟早都会开花结果的。就像中国是个大国,但在现当代文学上实际上是弱小民族,我们也在努力学习西方文化,这很好,这意味着有一天我们的这些积累,也一定会开花结果。 记者:何以下这样的判断? 黄灿然:这是有历史依据的。当某一文明盛极,必有别的文明来取火,以便在该文明衰竭时在别处延续。比如,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中国佛教就兴盛了。而现在西方文明传入中国,其中也许有上帝的深意,要让西方文明在中国延续和繁茂下去。就诗歌而言,从新诗以来,经过一个世纪的消化、吸收,就像我们追赶西方的科技一样,刚开始你是学习,慢慢你就超过人家了。 记者:特别乐观的一个判断。让我想到王蒙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中国文学处在历史上最好的时期,这话还没落地呢,就迎来了多少“板砖”。因为文化很难有客观的标尺,人一反问你证据呢?你就没辙了,你就是上天入地找来很多证据,都未必有很强的说服力。 黄灿然:我们来做这样一个对比。西方现代诗歌已处于无法挽回的衰竭期,而现代汉语和现代汉语诗歌则处于有着无可逆转的前景的最初形成期。有这样一个大背景,加之现代汉语及其前身白话文,为汉语的新生创造了一个机会。现代汉语诗人可以说获得了用现代汉语诗歌重新命名世间事物的机会。 当然,现代汉语诗歌在充满希望的同时,也面对各种问题和困境。主要问题在于,现代汉语诗歌传统积累小,薄弱得没有什么压力,而它迄今取得的成就,主要是借助现代汉语诗歌传统以外的压力,也即汉译的压力和掌握外语的诗人承受的西方诗歌的压力。你看啊,自新诗以来,包括大陆、台湾和香港的现代汉语诗人,都不断经历以至不断重复一种宿命:创作期短,或创造力不足。而前辈诗人的先天不足,必然造成后辈诗人缺乏人格景仰和诗艺超越的对象,也就难有更大的发展。 “真正的好诗人大多比较克制,他们大部分时间在默默写自己的诗歌” 记者:我想,你刚才的话里,还包含了这么一层意思,就是中国古典诗歌,没有对现代汉语诗歌构成什么压力,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两个阶段的诗歌之间有了断裂。换言之,现代汉语诗歌难以接续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而不得不向外求索以获取发展的源泉。不过,香港、台湾等地区,出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并不曾发生这样的断裂,这些地区的诗歌是不是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黄灿然:这些地区诗人的创作没有被中断,但严格说来也没有产生大的成就。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拿台湾诗歌来说,台湾诗歌的语言其本质乃是白话文与古典汉语的混合,而不是白话文与汉译的混合,即是说,台湾诗歌语言仍未完全脱离古典汉语诗歌的命名机制。相比而言,香港反而多少有了脱离,他们建立另一种传统,即本土诗的传统。 记者:所谓本土诗,是不是说香港当代的诗歌有着很强的地域性。然而,我们谈论诗歌,一般都强调其普适性。这该怎么理解? 黄灿然:实际上,很多大诗人的写作都有着特定的地域性。比如在沃尔科特的诗歌里,这一点就体现得比较明显。他的诗歌有着很强的加勒比海地域的影响。又比如像卡瓦菲斯,他的诗歌有很大部分取材于希腊的历史,而就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而言,也有着鲜明的地域性。如果我们再往回溯,应该说在中西方古典诗歌里,地域性是很普遍的,而就一个诗人的写作而言,当代的诗人确有这个问题,比如说你在新疆写,在北京写,还是海南岛写,在不同的地域写诗,写出来的诗,你看不出地域上的区别。这在杜甫的写作里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他每到一个地方,写下来的诗歌都不同,都带上了一定的地域色彩。 记者:以你看,现代汉语诗歌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时期? 黄灿然:你身在这个时代当中,你是很难了解的。就算某个权威人士,说现在小说、诗歌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时期,也只是他的一种揣测,你大可不必太当回事。现在有很多人在呼唤伟大的小说,伟大的诗歌。这样伟大的东西,或许已经有了。而即使有了,你也未必知道。但你现在已经知道的东西,往往都有问题。因为经典,是后来人给命名的,只有后来人才能看到。所以,你没必要非要去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的是做好准备。 记者:虽然你对现代汉语诗歌有乐观的期许,但究竟是诗歌,还是小说,或别的题材领先一步走向世界,还得两说呢。况且从眼下的情况看,诗歌比小说更加边缘化。汉学家顾彬不看好中国当代小说,却对当代诗歌有很高的评价,但毕竟还是小说家莫言最先站到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上。当然,作为一个诗人,与小说相比,你多半会坚持认为诗歌是更高的文学形式,也更能体现民族精神,并且现代汉语诗歌取得了比小说更高的成就。 黄灿然:从我自己的成长经验来说,真正的好诗人,第一件事就是放弃很多东西。比如说,“文革”的时候,不能发表什么东西,但是诗歌却在地下流传,在同一时期,你是很难找到什么地下散文、地下小说的,对吧?再有真正的好诗人大多比较克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写着自己的诗歌,很少去做那些推广的事。你很难看到小说家是这个样子。很显然,诗歌与小说的取向是不同的,小说比较大众化,诗歌比较高级。当然这只是就总体上来说的,就是在终极的意义上,诗歌比小说高。而按照题材的等级看,诗歌也比小说高出几层。但这并不代表具体的诗人与小说家作对比时,自然而然就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这个高度,说到底得有具体的文本来做出决定。小说家如果发挥到极致,那肯定比一般的诗人高。当然绝对客观的标准是没有的,就这个话题,要这样一直说下去就没底了。 黄灿然,曾任《红土诗抄》主编、《声音》诗刊主编和《倾向》杂志诗歌编辑。著有诗集《十年诗选》、《世界的隐喻》和《游泳池畔的冥想》以及《奇迹集》;评论集《必要的角度》;译文集《见证与愉悦--当代外国作家文选》;合编《从本土出发:香港青年诗人十五家》;合译《时代的喧嚣--曼德尔施塔姆散文选》。另译有《卡瓦菲斯诗集》、《里尔克诗选》、《聂鲁达诗选》等。 2011年,黄灿然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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