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古代文人们尤好在自己的随笔中杜撰、编造典故,漫传名人大家的花边轶事。如《云仙杂记》记张籍吃灰事(“张籍取杜甫诗一帙,焚取灰烬,副以膏蜜频饮之,曰:‘令吾肝肠从此改易”);或是伪造史典,今有传《南史》中记载南谢灵运说过这么一句话:“天下才共十斗....曹子建占八斗,吾与天下人分两斗”,然则《南史》根本没有其中的记载,实际上关于“才高八斗”的这段记载,最早是出现在宋人笔记《释常谈》,而后再见于《夜行船》。 这些文人托伪以欺世人的什物,又在诗词话中展现的淋淋尽致,如今诸位听到的“诗词背后的故事”,基本都是彼人或褒或贬而所传讹之言。然则,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以资闲谈”的话料,但如今观之,似乎很多人又言之凿凿的以为本事,故笔者遴选一二流传特广的作词佚闻,试辩考之。 李煜《相见欢》非为太宗强幸小周后所作
李煜有二首广为人知的词,一则是《相见欢》,词云:
一则是《虞美人》,词云:
大约是这两首词的词牌名关乎“美人”、“欢愉”之名,尤其是第一首《相见欢》下片“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数句写“再难见美人”处,更是让不少人“自以解颐”,遂撰出此两词系因李煜因小周后被夺,伤感而作。但事实上,此二词非但不是因此而作,甚至于小周后被太宗强幸这件事,都不一定存在。 关于小周后的记载,最早见于王铚《默记》,上云:
但这段记载非但不见于正史,且其本身都存在不少问题:据王安石《读江南录》一文中悉知,《江南录》并非是龙衮所作(龙衮作《江南野史》),而是徐公铉奉太宗皇帝所撰:
我们需要着重注意的一点是,王安石云此书是“愧于实录”,且“不言其君之过”-----这意味着这是一部春秋笔法的“官方史书”,如此一来,《江南录》又怎么会收录这种以污帝名的掌故呢? 又《宋史》记载有徐铉 、汤悦的《江南录》十卷,又有龙衮《江南野史》二十卷,显然,如果说王铚并不是记错了书名,那所引用的只能是《江南野史》--------都已经是野史了,其真假之说,真能笃定吗?据此,小周后为太宗强幸一事,极有可能便是后人为了突出李煜的悲情色彩,而以其词张开了一段“看似合理”的想象罢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记载,便是小周后与太宗事竟然还被传有制成春宫图,明代 沈德符言之凿凿的说自己在友人家见过:
这个事的真假就更不用去琢磨了------宋人作皇帝春宫图,不是老寿星吃砒霜么?已明言即“野获篇”,又兼“胜国之女致祸”一说,不过是矫枉其事,以兴明教而已罢了。 周邦彦《少年游》不是于徽宗争李师师而作
周邦彦有《少年游》一词:
这首词也被按上了“三角恋”的狗血剧情:周邦彦床底听徽宗与李师师调情的故事,张端义《贵耳集》曾记:“道君(徽宗)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 这段大意是周邦彦先徽宗幽会李师师,而后徽宗进,周邦彦便躲至床底,听着徽宗与李师师调情,苦不甚言,最后讲其所闻修整成《少年游》一词。但很显然,不管是从《少年游》的词意,还是正史推断,都决然不可能出现这种掌故。 以《少年游》词意来看,上片写与情人对坐,因欲离别而“无言”,只以“相对坐调笙”点出,下片“低声问”数句,则写女方“按耐不住”而挽留,云“城上已三更”、云“马滑霜浓”,遂逼出“不如休去”。如此,全词在惜别而已,又如何有“争宠”事?
从历史来谈,据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考证,这种“三角恋”更是无稽之谈。先,这段“一妓侍君臣”的掌故,最早便见张端义,除去上言外,张氏甚至宣称:
大言凿凿之下,周邦彦可谓是无妄之灾,罗忼烈先生却是说的好:“对李邦彦来说显不愿冤枉,但把周邦彦拉在一起,不免厚诬古人了”。周密《浩然斋雅谈》也有记载此词背景,云:“宣和中,李师师以能歌舞称。时周邦彦为太学生,每游其家。一夕值祐陵临幸,仓 卒隐去。既而赋小词,所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者,盖纪此夕事也” 事实却并非如此,周邦彦太学生时值宋神宗元丰二年,徽宗则生于元丰五年,而宣和年间,初年周邦彦知顺昌府,彼时李师师在安徽;次年罢官居扬州,李师师则在浙江;三年周邦彦则路过安徽,但到任就辞事。且不论周邦彦并非为宣和年太学生,就算是历数周邦彦宣和年间的行迹,都未成到过京师------所谓“遂匿床下而隐括成《少年游》”,便不攻自破。
历代论周邦彦只说是“负一代词名”,甚至今人所论周邦彦者都寥寥无几。但实际上,周邦彦诗词文具是上佳,元丰六年周邦彦以汉赋形制作《汴京赋》,内里奇字颇多,即便是被欧阳修称之为“文比苏轼”的李清臣,都不能全识,多以偏旁读之。
此种才学,要与李邦彦并比而当成亡国的方面例子,实在可惜------甚至于周邦彦因不欲与蔡京同流而造排挤的事,都要被按上一个“戏词获罪”的故事,令人扼腕。
结言古人轶事,多不能当真,只是旁人润色为之。我们可以在闲谈中以资玩笑,但又不能当成知人论世的依据。于诗词而言,添上一个或神秘,或深情的故事,自然是相得益彰,能让作品更加立体丰富;但于人而言,若是将此等花辺事当成对他的评价,不免失之苛责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