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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伤我最深的女人,成了我最硬的后台。

 振王府图书馆 2019-09-27

花  开  有  声 · 文  艺  理  性  

本期插画作者:黄有维

母爱,

是一场重复的“嫌弃”。


01
我写过不少父亲母亲的文章。因为写得太过用力和煽情,这些文章虽然没能感动中国,但一不小心也感动了很多人。
 
但,需要坦白的是,我和父母的关系,尤其是和母亲的关系,一开始并不是这么顺畅的。甚至,在长达20多年的时光里,都是拧巴的。
 
在我还是个流着鼻涕的黄毛丫头时,我妈最爱说的这样两句话,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第一句是:

“你看你,笨手笨脚的,干啥啥不中。”
 
第二句是:

“你和你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黑又丑,谁知道将来能不能找到婆家。
 
多年后,焦虑学和鸡汤文盛行,很多号称教育专家的人们大声疾呼:
 
摧毁一个孩子,只要两点就够了,一个是给他贴上“笨”的标签,一个是给他扣上“丑”的帽子。
 
非常抱歉,这两点,我妈全占了。
 
其实,在我老家那个三乡交界、只有30多户人家的小村,我妈是村上出了名的热心人。
 
她心灵手巧,热情好客,会裁各式各样的服装,经常帮排着队找上门来的乡亲们做衣服,从来不收一分钱。她还会剪各种各类的头发,农闲时常坐在大树下给村里的老人孩子义务理发,搞得挑着挑子的剃头匠经过我家门口时,都忍不住翻白眼。
 
她之所以“把所有好脸色都给了外人,所有坏脸色都给了孩子”,除了贫困的生活、沉默的父亲和捣蛋的我们,让她易怒又焦躁,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一度患有严重的肺病。
 
我上小学时,我妈就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这种现在看来很普通的病,在30年前的乡下要过很多人的命。对病患的恐惧,还有害怕被乡邻疏远的不安,让她成了一个分裂的女人:

对孩子好指责,对别人爱迎合。
 
只是,幼年时,逆来顺受又愚昧无知的我,并无法理解这一点。我只是觉得,要表现得乖巧一点,要用好成绩讨她开心,不能给她添乱让她生气,不让她病情加重,因为我不想被她嫌弃,更不想成为没娘娃。
 
后来,苍天保佑,我妈的肺结核好了。但她抱怨和指责的毛病,并没有改变。
 
她依然嫌弃我什么都做不好,也经常否定我什么都做不对,这一度让我觉得,我们兄妹三人中,如果有一个人是从河坡里捡回来的话,那个人肯定就是我。
 
直到后来,我考上大学,远离家乡,历经一场又一场“我不够好,所以我不配”的暗恋,也错过一个又一个“我不行,所以我不能尝试”的机会,乃至上班后,面对身边人强词夺理的伤害和欺辱,一次次选择忍耐沉默时,我脑海中都闪现过这样一个个场景:
 
烈日炎炎的午后,或者日落西山的傍晚,我妈用擀面杖敲着我的头说:
 
“你,笨手笨脚的!”
“你,又黑又丑的!”
“你,干啥啥不中!”
 
然后,已经长大的我,已经错过太多的我,已经走过太多弯路的我,已经知道我妈有她的局限和苦难的我,深夜里一遍遍流着泪对自己说:
 
“你,可以的!”
“你,没问题的!”
“你,是值得爱的!”
 

02
 
非常遗憾的是,我对自己的这种治愈,常常会受到来自我妈的干扰。
 
在我回家的时候,在我给她电话的时候,在她来看我的时候,她依然会挑我的毛病,嫌弃我饭菜做得不好吃,嫌弃我卫生搞得不达标,嫌弃我对男人太过宠爱,嫌我对公婆太过宽容,甚至把她自己对身边人的不满——对我爸,对我哥,对我嫂子——和他们给她制造的苦水,一一倒给我听。
 
终于,有一天,她又像往常那样絮絮叨叨地指责时,我再也忍不住了:
 
“够了!妈!”
 
我愤怒地说:

“我一小都在你的嫌弃里长大,因为你这些话,我始终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世上的好东西。我放弃了很多人,错过了很多机会,丢掉了很多尝试。直到现在,我还在恐慌不安中活得像个失败者。
 
求求你,放过我吧。
 
请你不要再给我讲这些话。我不想掺和你和别人的事情。如果你受不了他们,就和他们断绝来往。如果你离不开他们,就和他们好好相处。如果你需要我,就好好待我。如果你爱我,就接纳我这个样子!”
 
听我哭着说完这番话,我妈一下子沉默了。
 
她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头顶冒着火,心里流着泪,但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
 
我知道,成长就是一场坚定的背叛。我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
 
后来,我也当了妈妈。
 
怀上那个小生命的最初,我曾发誓一定要好好爱他,决不像自己的妈妈那样,用否定和打击,用嫌恶和指责,一次次伤害他。
 
最初的两年里,我的确做到了。
 
但后来,伴随我的工作越来越忙,我身体的病患越来越明显,教养的责任越来越重,焦虑和不安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底疯长。
 
多少个麻烦压顶的白天,多少个连轴忙碌的夜晚,我都把焦虑的子弹一次次射向那个缠着我哭闹的小人:
 
“你怎么这么笨?”
“你怎么什么也做不好!”
“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那一刻,孩子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不安。而我,从那不安和恐惧中,分明了看见了幼年的我自己。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那个惊恐的小人儿,放声痛哭:

“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


03

此后一段时间,为了找回童年的自己,我先后几次回到老家,回到那个小路弯弯、杨树成排的小村,回到头发已经花白、后背已经佝偻的妈妈身旁,回到逃离了20多年又始终没有逃出去的那个小院。
 
我陪着我妈去地里干活,带着她去镇上赶集,挎着她的胳膊去邻村走亲戚,和她坐在门口的风里东拉西扯。
 
平生第一次,我了解了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往事;知道了44年前那场淹没整个豫东平原的“75·8洪水”中,我妈如何眼睁睁地看着她不满1岁的大儿子,从怀中被巨浪卷走,并在那场灾难中一下子失去了5位至亲。
 
也是平生第一次,我终于明白,在那个一望无际又一无所有的落后小村,自幼丧父丧母的我爸,和体弱多病的我妈,如何一砖一瓦地把我们的家,从茅草房、砖瓦房、平房,一点点盖成楼房;

如何在田里颗粒无收,牲畜突遭瘟疫的情况下,借遍亲戚朋友的钱,给我凑够1200元的大学学费;如何在盲目跟风又嫌贫爱富的乡风乡俗中,顶着巨大压力,在我和妹妹结婚时不收一分钱的彩礼……
 
“你们小时候,咱家穷,我身体有病,脾气又坏,对你说过不少难听话。后来,你上学,你哥成家,家里没有一天好日子,我也把你当出气筒。其实,这些年,咱们家,就你最争气。以后,不管你想干啥,就去干吧。我和你爸,都支持。
 
昏暗的灯光下,年过六旬的我妈,一边用关节变形的手握着剪子,给我儿子剪裁着棉衣棉裤,一边慢悠悠地说。
 
那一刻,夜风从窗户里刮进来,摇动着我妈自己缝制的花团锦簇的窗帘。橘黄的灯光,把头碰头的我们娘俩的影子拉长后,重叠成一个人。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无数个下雪的冬天,我从睡梦中被尿憋醒,都发现我妈蹲在牛屋里,正给我烤白天上学弄湿透的棉衣和棉鞋;
 
也忽然想起,有次我不打招呼地去了同学家玩,晚上没有回来,她像疯了一样哀求全村的老少爷们出动找我;
 
还想起,每年夏天我的肠胃炎犯病时,都是不会骑自行车的她,拉着架子车,让我睡在上面,一路小跑地跑到乡卫生所……
 
想到这里,坐在床沿上的我,往她跟前挪了又挪,然后抱住了一直低头忙活的她:

“妈,谢谢你,我爱你。
 

04

后来的日子里,我步入中年,我爸和我妈相继病倒。在他们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我和他们又说了很多很多之前没有说过的话。
 
有时候,为了逗我妈,我故意把她小时候取笑我的话,翻出来说给她听:

“哎呀,我小时候,是谁嫌弃我又笨又黑又丑又傻,今天,又是谁夸我又聪明又能干又有主见,前后变化这么大,这人到底是不是我妈!”
 
这些年,托改革开放的福,我们那个一度又穷又衰的家,渐渐宽裕起来。我哥、我和我妹,都在为保卫自己的家庭和梦想,而努力奋斗。
 
看到子女们越来越好的父母,在被岁月毫不留情地拽入老年后,渐渐褪去了过去几十年的拧巴、苦涩和分裂,展露出舒展、平和和安然。
 
尤其是我妈,简直成了活宝一样的老太太。
 
在那个三乡交界、只有30多户人家的小村,热情过度的她,不仅碰见谁家有事儿,还是第一个冲上去帮忙,而且汇集一帮老太太,每天坚持遛弯锻炼,并在别人问起我们兄妹的近况时,故作闪躲又夸大其词地炫耀一番。
 
如今,不管是我回家去,还是她到我这里来,我都明显感觉到,她越来越宽容,越来越慈祥,越来越可爱了。
 
只要超过两天,我不给她电话,她必定追踪而来:“哎呀,我的大闺女呀,是不是只顾挣钱呢,把你妈都忘了呀。”
 
这时候,我也会不甘示弱地回复她:“哎呦,我的老太太呀,把谁忘了也不能忘了您啊,您可是我的后台啊。”
 
父母是一个人的后台。
 
这是我步入中年后,渐渐明白的道理。
 
一个人,在前方冲杀拼搏,在他乡辗转腾挪,在暗涌不断的职场装孙子,在灯红酒绿的饭局扮小丑,在房子车子和孩子面前累成狗,在痛着累着和活着之中小如蚁。
 
但在父母那里,你就是他们的未来、前方、希望、牵挂和天地。
 
不管,你的父母是贫困还是富有,是农民还是权贵,是没文化还是有文化,是一度伤害过你还是一直温暖着你,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
 
你从他们那里来,他们就是你的后台。总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你在用他们对待你的方式,对待自己,对待孩子,对待周围,对待世界。

这,就是原生家庭的影响,也是很多人的后台之伤。


05

这些年,我一直冒充情感砖家,在为各种各样的人解决情感疑惑。

需要坦白的是,不管是网络上还是现实中,不管是书信往来还是当面交流,不管是关于婚恋问题,还是关乎自我建设,我觉得,所有问题都能从这一个问题上找到根源:
 
那些无法与父母和解的人,为什么总是一生坎坷?
 
我的答案是:

一个和父母搞不好关系的人,其实很难过好这一生。一个自断后台的人,其实也很难有幸福可言。
 
那么,与父母和解,就是原谅他们做过的错事,接受他们制造的伤害,忘记他们说过的恶言,宽恕他们做过的暴行吗?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与父母和解,就是理解他们缘何是他们,然后不用他们过往的错误,在惩罚和报复中荒废掉自己的一生。

而是,在一路向前、一路奋斗、一路成长中,原谅自己,接纳自己,深爱自己,放下对父母的执念和攻击,避免他们的偏见和愚昧,走上超越他们的宽路和正途,用来自灵魂深处的爱和光,给你的伴侣、你的家庭、你的孩子,照亮远方的路。
 
是的。

与父母和解,本质上是与自己和解。

原谅父母,本质上是原谅自己的过去。

宽宥父母,本质上是接纳自己的源头。

拥抱父母,本质上是拥抱自己的血肉。

善待父母,本质上是善待自己的后台。
 
如今,一边辛苦当妈,一边努力修行的我,能想到最自豪的事儿,就是多年以后,我像母亲那样,成了满头白发、后背佝偻的老太太,我的儿子能笑容满面地向他的朋友们介绍:
 
“看,这个可爱的老太太,就是我最硬的后台。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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