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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论【新干线】 | 女诗人——艾蔻

 子夏书坊 2019-10-06
您身边的文学现场

艾蔻,本名周蕾,生于新疆南部,四川人,现居河北石家庄。作品散见于各种诗歌选本,出版个人诗集《有的玩具生来就要被歌颂》。

预言者

客舱太挤了

他对我说

坐在马桶上才舒服

视野开阔,还能享受到

沙滩和海风

真是胡说八道

我转过头

终止了交谈

飞机快要降落了

我打开遮光板

下面就是海

我们越来越近

我总算看清楚了

真的有一只马桶

坐落在西海岸

太阳底下闪着光

我错怪了他

确实有这样一只马桶

再小的卫生间

也看的见地平线

坐在马桶上果然很舒服

不是海风拂面

就是指缝藏沙

旧街消失前

今天阳光很好

我妈说

我要去城角街逛逛

她穿好衣服和鞋

五分钟之后

到达了城角街

缝纫店、猪肉铺还有调料大全

那些老板都是我妈的熟人

我妈还知道

城角街的城角庄里

有一家鸡鸭店

我妈一直看不上

这边的菜和家禽

却不得不从两千公里外的地方

赶过来

日日同它们周旋

甚至在十年前

就和我挽着胳膊

穿过城角街

从小东门走到了珠壁城

宝丽儿童照相馆

门前的摊位

堆着成捆的烟草

外公活着时

就是抽这种烟

小孩躲得远远的

被呛出涕泪

卷好的叶子烟

散发出熟悉的臭味

那种潮湿与不快

和过去一样难闻

我捻起一根

伸到嘴边去试

朋友问

你要买给谁

我说我不打算买

我只是想知道

一件东西苦涩无边

它凭什么也有

用武之地

亮光歌舞团

我没有进去看过

据说很精彩

宣传画上的女人在笑

涂着大红嘴唇

她们一定觉得自己很美

我始终很好奇

她们如何表演利剑穿舌

痛不痛

流血过多怎么办

还有那条蟒蛇

怎么被生吞之后

又能从脖子里钻出来

二十多年前

我深信不疑的那些把戏

其实都是假的吧

唉,也说不定

反正今天想起来

音乐还在耳边嗡嗡响

低速行驶的宣传车

载着大喇叭

穿过了每一条街

陌生人事务所

她穿着孕妇装

迈开大步走

隆起的腹部

脂肪堆积成山

他缺少那种脂肪

他瘦,皮包着骨头

关节清晰可见

走起路来咔擦响

他跟在她后面

保持着准确的距离

就象彼此之间的意义

那么微妙却又可口

她想走快些,再快一些

仿佛就能甩掉他

仿佛马上可以生了

这次一定能开心

宝宝出世后

我们就离开这个人

果真这么想着的时候

他突然追了上来

伸出两只手

从她的肩膀上按了下去

射向天花板的光

不锈钢勺子

倒扣在纸盒上端

等冰淇淋融化的时间

欲望渐渐平息

这个下午

安静的让我无所适从

美妙的失去了真实度

是的,这是一个虚构的下午

我坐在虚构的空间

手边虚构的冰淇淋

已经吃掉一大半

勺子的不锈钢

闪着坚硬的光

而那些明暗交界的地方

神灵正画着模糊的虚线

好无趣

我穿过众生

皆可途遇的风景

一边打铁一边吃雨

我不是我

愤然投放的身体

想伸直颈项四处看

又懒得耗费气力

我类似金属器皿

专长于热传递

扼杀一切变形的渴望

明摆着小肚鸡肠

我才是猫

午睡之后凝视的凡人

梳着辫子冒着热气

懂一点点数学之外的

逐减或递增

观破碎楼景

从里到外全碎了

那些硬质的

连带有韧性的

统统横尸工地

以前温和而熟悉

如今面目狰狞

来吧,生吞活剥

扯断每一条钢筋

再狠的碾压

都不挣扎

感觉不到疼啊

这破碎的楼!

真没意思

它甚至不能代表任何一颗

破碎的心

星期天下午街边理发店静静流淌的时光

极细微的物质内里

也有时空的一席之地

那些高速飞行的精灵

见识过它们的辽阔

宽敞光滑的脑门上

容不下两种发型

头发散落一地

沦为斗争的牺牲品

理发师当了五年学徒

终成正果

他告诉我学理发的

越来越少了

人们喜欢速成

越来越耐不住寂寞

店里有好吃的糖

我在想

老板真是别有用心

人们吃糖上了瘾

就会经常光顾

不久之后

隔壁果然出现了

开私人诊所的牙医

理想之爱

平安过完今夜

就是爱吧

此刻有只蚂蚁

爬过你的脸

不要捉它

舒展手指去爱

那细的身体

有许多

几无差别的同伴

一排一排的

集体爱

不同于你的习惯

你沉沉睡去

一日复一日

潜心练习

死亡的姿势

爱多惊讶

总是坐在旁边

不说话,轻呼吸

用耐心和血

换取又一次

太阳升起

溶洞里

我,用旧了

气喘吁吁

度过很多清晨

我拧开门

随机的陷入纠纷

星球继续旋转

旋转的倾角

却不再令我兴奋

时间,臃肿了

常常节外生枝

象慢的屠刀

剔不掉骨上的筋膜

奇怪的是

身体越沉重

行动越轻盈

我终于可以倒回去

触摸曾经的未及

挂    衣

衣服挂在那里

除了坏掉的纽扣

只剩羚羊

腾跃的瞬间

羚羊被复制

却无法复活

连回头看一眼

也难以实现

衣服自然低垂

陈旧、松弛

如今它

终于有了闲暇

可以跟朋友谈起

曾经有个人

穿着它

匆匆下楼

走在路上时

总爱想象自己

漫步草原的样子

长翎雀

要是马儿象它一样轻巧就好了

高兴的时候

就陪着我唱唱歌

前些天我

喝下太多江水

咕噜咕噜的声音

总叫人口渴

我听说

长翎雀为了骑马

真的横渡长江

振翅的时候

它是马儿的长翎雀

我常常骑着另一匹马儿

走在江北

想象着自己

是另一只长翎雀

出    夏

入伏以后

动物背朝天

太阳照着

赠予最大剂量的温暖

所有的事物

都开始极力蒸发

一年中最有可能

直上青天的

时候到了

人们聚集在空地

等待机会

嗡嗡的吵着

和着汗味香水味

暗处的植物

一边看一边笑

天都黑完了

他们也舍不得

回屋睡觉


孤单着,穿过众生

——细读艾蔻

郁葱

最早读到艾蔻的诗歌作品是在2004年,那一段时间我沉迷于上网,经常深夜在“诗选刊论坛”看网页。记得当时读到她的一首《二十年之后》,我对此类题目有异常的感觉,就读了下去:“我希望,思念的人不需要我燃香,只要你给我无数次拥抱,不厌其烦的看着我,适当说些谎言”。当时我有些兴奋,这么多年,我一直期待着有一种独特的有冲击力的文本在河北出现,我知道河北诗人受某种诗风影响涵盖的太紧太密实,而艾蔻和河北当时一批青年诗人的出现使我找到了差异和不同,我当时以为艾蔻是河北本土出现的诗人,很为此高兴了一阵子。我当编辑有一个习惯,遇到一个有特点的另类的诗人,就集中编发他们的作品,几期连续发。2004年第8期以及11、12期合刊“中国诗歌年代大展特别专号”、2005年11、12期“中国诗歌年代大展特别专号”曾连续重点推出她的作品。“中国诗歌年代大展”是《诗选刊》的品牌刊期,能够连续在上面发表作品,能看得出来我对艾蔻作品的认同。

后来我知道了,艾蔻的故乡在四川,她写诗是从2000年年末开始的,2003年的时候,她来到石家庄。那时网络逐渐普及,大量年轻的先锋诗人在网络上聚集,各种流派的诗歌论坛盛行。艾蔻也在几个论坛发表过一些诗,担任过网站的版主,认识并结交了一些写诗的朋友。但她的性格沉潜内在,不适合呆在所谓“圈子”里,两三年之后,她与那些圈子渐行渐远。写诗对她来说,不是作秀或者卖弄,也不是哗众取宠,更不是礼尚往来的相互吹捧,而是一种本能的表达和内心宣泄的需要。她性格中具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执着和偏执,这恰恰是我欣赏的状态。

我曾经反复强调过,好诗就是“深邃的思考,松弛的表达”,艾蔻的作品中渗透着我的诗歌主张、诗歌理念,是简单、单纯的范本。她用简洁的语言表达复杂的情绪和感受,有一种单纯的深度,她与当时出现的轻浅随意的语言泛滥的趋势背道而驰,在一种接近真空的环境下,继续着自己踏实孤单的写作。一直觉得成就一个诗人有很重要的三点:天分、感受能力、性格或者说性情,这三点都是先天带来的,几乎不可模仿,艾蔻都具备,无须赘述,因此这篇文字更多的像是艾蔻作品的导读或点评。我没有归纳她的“创作风格”,我似乎并不期待她有什么风格,“一生求变”,这四个字是我首先要对她说的话。

窗外的树绿的很密,它轻微摇曳。一棵树如果年代很久了,周围事物的盛衰兴替就与它的枯荣有关。可那些幼稚的树成熟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你忽略它一些时日,它就长大了。说这一段话是因为我想起了植物,艾蔻的诗就象她的名字一样,“艾”和“ 蔻”,都是植物,源于自然又归于自然,而诗歌所赋予的一切力量也都象植物一样,生生不息,绵绵延延。

艾蔻跟我谈到:“感觉应该是一个早晨,一张对着窗户的书桌,外面是南方惯常的潮湿、阴郁的天气。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会和我的诗面对面交谈。2000年的年末,有一天,我拿起笔写了第一首诗——《许林》。其实许林是一个虚构的名字,但我写的确实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时空流转之后,我常常惊异身边的种种物是人非,对自己心中常存的怀念顾影自怜,同时又暗自庆幸还有诗的陪伴。写第一首诗,是因为一个人,这是个偶然事件,但写诗对我来说,是必须而又必然的。我没法弄清楚偶然和必然之间的关系,或许不因为这个人写,也会因为另一个人或另一件事写吧。总之,写诗的门开启了。”

许林是我的朋友

他正在看书

冬天总是冷的

你知道

我知道

许林也知道

许林是我的朋友

他正在看书

有时候人会感到寂寞

你觉得

我觉得

许林也觉得

许林是我的朋友

他正在看书

新年快来了

很快来了

人们期盼着

许林是我的朋友

没有成为我的朋友之前的

有的时候

他正在看书

感冒了

桌上会出现药片和水杯

我看见了

猜测着

他被自己照顾着

还是别人

许林看见了

猜测着

他被谁关心了

会不会是我

前面提到过,艾蔻是一个细腻、敏感,绝不缺少天分、才情和灵性的诗人,她早期的诗中就已经显露出独特的语言才华。艾蔻大部分的诗,倾向于一种质朴、脱俗的表达,有时单纯有时繁复,这些情感寄放在干净、精致的文字之下,时常有意料之外的跳跃和想象。她注重对诗行的铺排、断句细节上的处理,同时也关注语言之外的诗的质感。她诗里充盈着满满的真诚和真实。她惯常写小情绪、小痛痒和小东西,但“小”之下承载的真性情往往令人着迷、惹人回味。她的诗意是灵动的,把一切都放慢节奏,缓慢的渗透。艾蔻的诗中有建构于理想世界的情感探索,同时又有现实与想象的无缝对接,读起来轻盈又不失分量,精巧独到,情绪不繁复,很美,而美,无论如何是诗歌最为重要的元素。

艾蔻似乎从一开始写诗就成熟了,她有着对诗歌语言的绝对把控能力,对诗歌内部能量的呈现,不见棱角,不见尖利,而是释放出独特的草木气息,缓慢而坚韧,持久而动人,极具个性色彩。读艾蔻不同的诗,会有不同的情感体验,她对事物敏感又独特的感知,常常让人有意外的惊讶或惊喜。艾蔻的诗,更多是为了与那些同她一样敏感、细腻、觉悟力强的人相遇。别人在意的,她不一定在意。别人不在意的,艾蔻却很执着,兴奋点的差异决定了一个人的心态。觉得艾蔻对生活、对诗歌有一个简单态度,那就是避开那些应时的当下的喧闹,尽量做一些有持续价值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情很小。这需要定力,也是艾蔻的聪明所在。

我的小时侯

大人给我各种东西

偏偏没有玩具

我不知道把玩具拿在手上是

怎样的感觉

夏日午后

毒辣的太阳让我打喷嚏

为什么喷嚏

不能成为七色花

打一个就出来一个玩具

再打一个就再出来一个玩具

玩具究竟什么颜色

玩具有没有耳朵

整个小时候

这些是我每天琢磨的事情

玩具,玩具

我想玩具一定

是件好东西

不会痛,还可以陪我睡觉做梦

一直主张尊重每位诗人的独特个性,轻易不用自己的简单理解对一位诗人和他的作品做出判断。诗只可感受不可诠释,因为实际上,诗是内心的东西,而真正进入一个人的内心,几乎不可能。这不是说诗没有普遍的审美标准,而是在强调艺术的个人特质和多元情感世界中的唯一性。这首诗即是一个例证。

《有的玩具生来就要被歌颂》显然是艾蔻很重要的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纯粹、极简。这是一首回忆童年和玩具的诗,是那种不悲不喜的清甜,不带感情色彩的抱怨,以及属于一个孩子无力的期待和想象。它从某种意义上表达了艾蔻写诗的动机和本质,她觉得这个世界有很多微小的事物,它们的存在需要被歌颂,被记录。无关巨细,也不要寻找理由,这本身就是理由,带有记忆里的最简单的深刻,我又一次提到了这个词。

那一段时间,连续发表艾蔻的几组作品之后,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摆脱了那些圈子对自己的束缚,她更愿意在一种自如的松弛的状态中写作:“断断续续地写,也不为了写而写诗,而是为了诗而写。与其说是在坚持着写诗,不如说是诗的力量在推着我向前走。写诗对我来说,是一种需要,一种必须,一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寄托。但它不是我的压力,相反的,它是我的释怀、我的展开、我的放下。这大概就是我能心无旁骛、一直写下去的缘由。”

我是烟花

轻盈回旋的夏天

流汗不流泪

低空练习飞行

我是天蓝色

独自远足的树叶

蛰伏半生

等待下一个天黑

我象很多很多阵风

吹走很多很多尘土

我身后没有侠骨

柔肠的过客

我象很多很多场美梦

杜撰很多很多天使

我从来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

因此你也不要好心

来叫醒我

这首诗名为《做个美丽女人》,标题看似平常普通,但逐行读下去,会发现它精妙的断句——“我是烟花”,其实我不是烟花,我是夏天,“我是烟花/轻盈回旋的夏天”;继续读,我也不是夏天,“我是天蓝色”——我不是天蓝色,“我是树叶”——我也不是树叶,“我是风”,——我不是风,“我是梦”——这种诗句的铺排方式,犹如南方的春笋,人们剥笋,一层一层,每剥一层,笋壳都有所变化,每剥一层,就多一份期待,就更接近鲜嫩无暇的笋肉。有一次谈到写诗的纠葛时她落泪了,一个为诗落泪的人,一定是一个好诗人,那一刻,她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了作为一个女诗人的独有的特质。

写字的时候,总觉得对于自己的创作姿态和状态应该可知,但对于自己能够出现的文字未必可知。比如有的时候一些诗句经常突如其来,过后想一想,那些语言甚至不在自己大脑里积攒的词库中。艾蔻说她也有类似的感觉,后来我知道了,那就是情绪,而写诗,无非就是写情感、写情绪、写情致。

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最深刻的思想,这是我一贯的诗歌主张。以下还要提及艾蔻的《民族饭店》,她说她也喜欢那首诗,因为让她想起了南方,还有南方的雪。后来我一直在想,对于一个诗人,能被人读懂并且产生默契,这多重要。《做个美丽女人》,这是艾蔻做人的理想,更是她作诗的理想。

再来读艾蔻的一首《好无趣》。艾蔻是个敏感的人,敏锐的人,其实好的诗人都敏锐,记得她曾经说:“我向往的缓慢的生活,仍然离我很远,甚至在同我背道而驰。想起朋友曾安慰我的话,他说敏感纠结的内心才能写出东西来,恨不得我干脆拼命挣扎才好。我深以为然,同时我也深受其害。”我对她说,纠葛内心,成就文字,这是命运,是诗人的命运。那时候她的情绪也许如同这首诗的题目《好无趣》,但那显然孕育着内心纠缠之后的又一次萌动和迸发。

我穿过众生

皆可途遇的风景

一边打铁一边吃雨

我不是我

愤然投放的身体

想伸直颈项四处看

又懒得耗费气力

我类似金属器皿

专长于热传递

扼杀一切变形的渴望

明摆着小肚鸡肠

我才是猫

午睡之后凝视的凡人

梳着辫子冒着热气

懂一点点数学之外的

逐减和递增

“‘我穿过众生’,其实不是:我是穿过了众生皆可途遇的风景,我穿过的是风景;‘我不是我’,不,其实我不是我那愤然投放的身体,我不是身体。而更深层的意境便是,我既穿过了众生,亦穿过了风景;我既不是我,亦非那愤然投放的身躯。一边打铁一边吃雨,这里便是现实与想象的无缝对接,从此往后,现实退散,想象做主,于是我也不是我了,我类似金属……最后一段,‘我才是猫/午睡之后凝视的凡人’,我是猫,我也是凡人,‘梳着鞭子冒着热气’再从想象回到现实。”——当艾蔻对我做着这样的表述的时候,不再无趣,内心很充盈很饱满,我知道她找回了应该有的状态。

《好无趣》和《做个美丽女人》两首诗的写作时间大概有将近十年的间隔,都可看作艾蔻自画像式的诗。“我从来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因此你也不要好心/来叫醒我”,虽然诗中在说不敢面对真实,其实却再真实不过的表达了诗人真诚而善良的要求——我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当中的人,虽然我知道你是好心,但还是请你不要来叫醒我。“我才是猫/午睡之后凝视的凡人”,这才是诗人纠结矛盾的内心,“我才是猫”——内心是孤傲的,可实际上“我”也只是一个被猫凝视的“凡人”而已——面对现实的无力感。而午睡之后的猫,又代表了一种自我觉醒:被凝视、审度、拷问。种种矛盾被各归其位的安放在一起,相信写诗的艾蔻和读诗的你都会各自因此打开思索之门。

“这是紫色的绿色的,这是一些好,是一些美丽,这好像是我们的信条,是原汁原味的感觉。这是一些肖像和自画像。不要太干净,也不要展开,不要试图洗净那些污浊,不要在意眼前是一片叶子还是一树叶子。”读艾蔻的诗时我忽然想到了这段话。时光中,有的经历,就成为了叶子,有的经历,就成为了树。所以对朋友们说,诗歌就是一种独到的特定的经验。就想起我的经历:无论我站在哪里,我的内心,一定在高处。我相信,这也是艾蔻。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每天藏在屋门后面

对着浑身是刺的仙人球

静静的

为它唱歌

激动的时候,吻它千遍

没有泪

只有血喷如柱

艾蔻是一个有诚实有勇气的诗人,同时她又有一种天生的、自动自觉的克制力,这种矛盾使她不得不在自己的诗中用独特的方式去表达忧伤。“我是一个孤独的人”——诚实而直接的自我描述,“静静的/为它唱歌”,这里是克制的,又是矛盾的;再看“没有泪/只有血喷如注”,这里是夸张的、荒诞的——极少的文字,极短的诗行,承载了诗人难以言状的内心世界——谁会对着仙人球唱歌?谁会吻它千遍?谁又会觉得这一切居然还是“喜剧”?

这首诗的题目是《喜剧》,但我总觉得是血淋淋的喜剧,艾蔻真正把自己剖开、摧毁、折磨到尽头,有些自虐,有些郁结,也有些女人的坚硬,我喜欢这种袒露的原始表述,那些绕来绕去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诗歌与这首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其实这样的写作也是为了释放。有的时候,不知道哪一天我心紧,写了一首诗,就释然了。觉得这些年写东西不是因为一种什么欲望什么态度什么生活方式,而是成为了调整心态时的附属物,这似乎意味着写作的理由更简单了,但好像越是这种简单直至极简,就越随心所欲。这样状态下的文字可能散淡,但随心所欲,反而是一种期待中的境界。

每年冬天来临

我变得害怕,我

没有能力

让自己去一个热带气候的地方

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

也从来没有人

走到我的面前

真实的说

走吧

穿裙子的美人儿

《风把树叶摇下啦》的字面上,是写她自己怕冷的感受,而映射出的是被禁锢的身体和思想希望重出生天。“我变得害怕”、“没有能力”、“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从来没有人”——这是诚实而直接的交代,这是不可能的,不行的,没有希望的。“走吧/穿裙子的美人儿”,借想象中的人之口表达了想要离开的意愿以及摊开双手的无奈。这样的诗读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忧伤,又渗透着喜剧般的自嘲意味;“风把树叶摇下啦”——不是摇下“了”,而是摇下“啦”,一个“啦”字,洒脱、豁达。摇下啦就摇下啦,没什么大不了的。物质的世界行云流水,让人看不清完整的世界。物质看不清楚,艺术也未必看得清楚,比如我总爱说的树、叶子、花和景色,从本质上说,它们并不是艺术,它们的艺术元素源于人的直觉与感觉,是人们赋予它们美与内涵。这更让人相信,想象和创造即是艺术。艾蔻的想象能力,是值得赞美的。 

回民聚集的地方

羊肉膻

我撒了孜然和辣椒粉

偷看长头发的漂亮姑娘

脸圆红扑扑

要是在南方

没有这么冷

大家露天坐着

喝啤酒说脏话看美女

不知不觉就

捱到天亮

我在前面提到过这首题为《民族饭店》的诗,谁对自己的某些作品都会有一些偏爱,有的时候,是由于艺术,有的时候,是由于经历。艾蔻十八岁离开四川,他乡生活已经过了很多年。2003年,她生活的重心从潮湿温婉的川东南丘陵地带转移到了干燥广袤的华北平原,每年又要到四川数次,来来回回之间,冬夏交替已是十几载,她愈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候鸟,似乎已经没有了家乡。她生活在华北,心却时常向着南方张望。

《民族饭店》是她诉说乡愁的方式,诗中没有家乡,也没有愁绪,只是在一个场景中对另一个场景进行了的想象和回忆。南方人大多都有宵夜的习惯,尤其是夏季的露天啤酒,“喝啤酒”、“看美女”是最有典型意义、最市井的场景,再加上鲜活、亲切又极富语言张力的方言,这一切都以一种缓慢的节奏通过简单直白的文字铺排开来,相信每一个异乡客尤其是身处北方的南方人读到它,心底都会泛起丝丝乡愁,这就是艾蔻的方式。鲍斯威尔说他十八岁时懂得的东西,与几十年后没什么差异,有区别的只是记忆和判断能力。觉得这是他的心里话,很多时候不在于懂得多少,而在于你能否对你的记忆做出准确判断。艾蔻对家乡和自己的思乡方式源于她独特的记忆,那是生活的,也是诗意的。 

那些可以更为长久的事情

终于匍匐

有时我听得见水的声音

有时

当火车穿越隧道

我竟然听见风吹走时间

打在峭壁上的空响

那些更为长久的事情

现如今,杵在眼前

我饱含热泪

耳边的幻听挥之不去

这首诗题为《撒沙》,艾蔻还写过一首《撒沙之后》以及之后的撒沙系列:“即使洒了水也会干/谁敢送朵塑料花/十年前总有枯萎的花/完成浪漫的欺骗/终于安静/慢慢死去/每天我看见不同的花/如果有人送花给我/我一定默默收下”。

情感问题的探索是任何一个诗人都无法绕开的,艾蔻几乎所有涉及情感内容的诗中都找不到大喜大悲,有的只是笃定的坚韧、向善的宽容和豁达的释怀,还有她深深的怀念。撒沙系列的四首诗一定有关感情。“那些可以更为长久的事情/终于匍匐”,原本可以继续走下去的感情结束了,“有时我听得见水的声音/有时/当火车穿越隧道/我竟然听见风吹走时间/打在峭壁上的空响”——诗人把虚幻无形的情感境况具化为具有想象空间的场景,是精妙的比喻,听得见水的声音,水代表生命,这里表达了诗人对感情抱有的留恋和希望,似乎一切还可以继续下去,一段感情从什么时候算开始,从什么时候算结束,没有定论。但从这首诗中,能感觉到在诗人的心里没有怨恨、没有哭天抢地,诗句之间流溢的坚韧、长情的怀念,令人动容。

写一篇诗评的时候,看到一位诗人这样一些感受:“诗是可以陪自己聊到深夜的知己,诗让人成为爱的领受者和歌颂者,写诗使一个人充满了洗礼与自持。”这样的感觉是一种生活化的诗意,可细腻可粗粝。写诗一定应该能够提升自己的境界,起码对于一部分我认同的诗人是这样。

从现在往回数

每节车厢都有两扇门

火车慢慢开起来

坐在里面的人

感觉不到风

这首诗题为《两年已经过去》。记得我偶尔看到一张照片,一个孩子在铁轨上行走,心就动了一下。小时候几乎天天在铁路边,那时候觉得那铁轨好奇妙,不知道铁路通向多远,也不知道远处有什么。现在知道了,可是,却又总是想回到原来的最初的那个地方。分别总是令人伤感的,我写过一首诗叫做《京广线穿过石家庄》,其中写道:“真的不想再承受什么的变故,越来越想干净、纯净、安静。越来越想体味我的城市的暖意,越来越想回忆,想在傍晚的站台,去送一个人,或者去接一个人。”

几乎每个人都有过送站和被送站的经历,那种分别的感受十分复杂,而艾蔻的送站,仍然极富个性色彩,甚至让人一开始会觉得她有点开小差。她的送站不写火车的轰鸣,不写离别的泪水,整首诗只有短短五行,她居然在关注每节车厢的门,火车启动后,她只对乘客的体感进行了简单描述,这种顾左右而言其他的表达方式也许会让人感觉莫名其妙,但细细再读,会慢慢体会诗人隐藏的深情。“每节车厢都有两扇门”,这可以认为是一句废话,而废话往往是人在状态混乱的时候才会出现。离别的难过已经无法正面陈述了,只好把它寄托在机械重复的小动作上面,掩盖也罢、转移注意力也罢。火车启动之后,车里的人和车外的人心情是不一样的,车里的人,即将由车载向远方,场景的变幻、窗外的风景、途遇的乘客等等都会带来令人兴奋的新鲜感,冲淡离别之愁;而车外的人,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火车越走越远,离别的痛苦也只会越来越深。诗人将这种复杂的境况借由“坐在里面的人/感觉不到风”表达出来,简洁又巧妙的让人陷入仿佛置身站台正感觉到风的想象中去细细品尝离别之痛。这首只有五行,意境却并不单薄,这再一次说明诗的优劣与长短无关。艾蔻很多短诗都有类似的意境。

我想买一株植物

红色叶子的那种

买回来之后

放在窗台上

每天给它浇水

有时,太晚了

我还是睡不着

就打开小台灯

躺在床上看

后来,很多个夜里

这株红色植物

默默的站在那里

一秒一秒

和我细数时间

尘世间的许多事,有时候你用心就对,而有的时候,你不用心就会更对。读《所有的记忆都是过往云烟》会让人觉得,艾蔻的感受力是出色的。初读这首诗时我就想,“80后”们也在思索“命运”了,觉得他们这一代晚熟和早熟的都成两个极端。如果不看名字,你会觉得是一个沧桑历尽的诗人的作品,我原来说过“诗的成熟和人的经历成正比”,看来也不尽然。往大里看,每个人的命运都不相同,往微观里看,一代人的命运又那么相近。懂得了这一点,写字的时候,也会超然。

诗写什么,写自己。记得我说过:“一个诗人,要比一般人说更多的话,而其中大部分的话,应该是对自己说的。”刚才想起这句话来,觉得仍然让自己若有所思。最初接受的东西,是那么固执,当然,我也知道,诗要表达人的激情,更要表达人的节制。觉得艾蔻现实主义也理想主义,至善至美,《所有的记忆都是过往云烟》、《我是灰色的墙》连同《两年已经过去》等等篇什都是写感情的诗,艾蔻写感情的诗几乎都有一个特征:不提爱恨,诗里呈现出缓慢的节奏、沉静甚至冷静的氛围,只有在多读几遍之后才能逐渐体会到诗人的深情。这首诗中诗人写到了植物,养植物是一件耗费耐心和时间的事情,需要浇水、修剪、施肥等等,诗人用培育植物来借喻对一份感情的执着,对对方的思念,以及时空距离赠予的孤独。诗人的孤独是“很多个夜里”,唯有植物陪她“一秒一秒”“细数时间”。我也写过植物,我知道那其实是在寄托对人的感情。

《南方雪》和《所有的记忆都是过往云烟》这两首诗基本代表了艾蔻的诗对于情感表达的态度,尤其是《所有的记忆都是过往云烟》。艾蔻不喜欢直接的表达情感,声东击西、顾左右而言他是她习惯的情感表达方式。和诗的语言一样,我觉得诗的情感也需要节制,哪怕已经饱含泪水,浑身颤抖,也要压抑和控制。越是浓烈的情感,越要以一种平静的方式铺排。艾蔻不需要所有人都能读懂自己的诗,但我确定她的诗里有真实的、质朴的、与她愿意面对的那个人的情感流露。

你穿过的旧长裤

如今在我这里

阴天的下午

翻出来看看它

虽然一年已经过去

我穿还是长了些

拖到地板上面的布的褶皱

有一些小斑点

当时的墨水留在纤维里

一直呆到现在

我穿着你的旧长裤

在屋子里走

很多事情结束之后

就变成了往事

很多的裤子

穿过了一些时日

变的更加柔软可亲

很多的人

学会了忘记历史

比如你

静静的花去大半个上午

仅仅为了指甲盖上卑微的瑕疵

这首《我是灰色的墙》读起来有点象絮絮叨叨的废话体,艾蔻的废话并不是随意的废话,她只是借由这种絮絮叨叨的形式表达怀念,仿佛那人依然存在于过去的时空,对着那人说着些看似语无伦次的话,却又让人感觉温暖、伤感和心疼。“旧长裤”有旧恋情的寓意。有一类诗,用浓烈的理性撞击稀薄的生活,也有一类诗,用感性的语言阐释理性和思想。我感觉稀释的理性更能够沁入人心。太浓烈了人们反而会排斥。

你在树下看花

繁华过后

大快人心的凋零

它在枝头看你

被风带来的不明颗粒

打的生疼的表情

你会说话,会奔跑

会言行不一

它会鸣叫

会飞行

你无法捕获它的身体

它制止不了你的离去

不在于距离生活多近,谁也不远,都一天天在生活中,关键在于与生活的关联度,这是个很虚的词,只有在感受里才能体悟。外面的世界不断重复着,而我们需要发现那些不重复的元素。或者简单些:不是什么经历都能成为记忆,能够保留的那些,就是你与俗世关联的那个点。俗世没什么不好,它包孕所有的不俗。许多观念就在不经意中纠结在一起,成为内心一种复杂的写作方式和思维方式。最初接受的东西,是那么固执,至今未变。

《啾啾》的写作时间应该是2008年左右,从这首诗开始,艾蔻的诗里渐渐出现了隐喻、借代,也有了一些所谓的禅意,艾蔻说:“我想说的却是,这些东西,并非我有意为之的东西,相反,是我一直想要回避,想要绕过的东西。我并不想在我的诗中去表达所谓的意义和内涵,不想在诗里去显示智慧与高明,更不愿意被认为是深刻的、厚重的。在这个问题上我自己都认为自己非常偏执。我没有刻意研究过或者刻意思考过要如何去写,我只是在我心里有句子出现的时候把它们记录下来,就象是受到某种力量的指引。所以我想我没有任何一首诗是刻意为之的。我更乐于写出象《连衣裙》这样的小短句,细腻真实也有爱,还有想象、有跳跃。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那种无法自控的变化也会随之而来,既然不是刻意的人,我想我也只能顺应自然力量,不应做出过多的挣扎。”

写诗的本能让艾蔻写诗,大部分的诗都可以找到现实依据或者源头,不过有一小部分诗,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这一类诗无论她喜欢不喜欢,也与她以为的诗有一点点差别,但是它们却又真真切切被写出来了。前面提到过,刚开始写诗的时候,艾蔻在网络上认识了一些诗友,渐渐就有各种好心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写,不应该怎么写,推荐看某某某的诗,学某某某的诗。但她始终很排斥这种好意,越来越觉得写诗是一件极其私人化的事情。因此渐渐脱离了所谓“群体”。需要提升,但提升是为了更好的成为自己而不是趋同。这么多年,我也总是说,我在诗歌里,不在所谓“诗坛”里,朋友发信息,说是诗坛怎样怎样,我就对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写诗,编诗,跟诗有关,跟什么“诗坛”啊“圈子”啊,根本就没有关系。

春风吹啊吹

吹来我美丽的女孩

你小小的嘴唇

半夜吻我

扯断我千行相思泪

小小的人儿

小小的心

指头小小的伤口

一丁点血印

春风吹,吹来沙子

而我美丽的女孩啊

你摸摸我手上的细

你就跳上去

从此我将化成冰

化成这一春忽闪的旧

诗歌是一种灵性的美好,即使理性、知性、智性的诗歌本质上也应该是这样。真正写好诗的人不会有世俗的暴虐气和江湖气,我看诗歌或者诗坛的时候,总在把眼光放在纯粹单纯明澈的那个点上。你眼里没有芜杂,它就真的不存在——在你的心里不存在。为了证明这句话,请你读一读上面这首《连衣裙》。

有时我不得不相信

夏季也有凉快的地方

装满晚饭的肚子

罩着红衣服

它迷人的凸起

不出丁点汗

走到人多的地方

我就摸摸它

装成孕妇的样子

有时我宁愿梦游是真的

里面的小孩不应该

纸一般飘走

每次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就想躺下来

象一个真正的母亲

——《散步街工人》

我时常想着

那天晚上

漆黑的楼道里

你牵起我的手

就象在大街上

我挽着你

走路的样子

我对你说

姐姐

我的侧面好看

你就从侧面看我吧

——《姐姐》

这两首诗似乎应该比较着读。艾蔻自己认为:“《散步街工人》和《姐姐》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两首。这两首诗都是写给我表姐的,每年暑假回蓉她都会和我每晚散步,把她遇到的人和事一点一点的讲给我听,很地道的成都话,有些俏皮,有些市井。我们挽着手,吃着雪糕,聊着八卦,很舒服的时光。有很多诗都和它们有关。这些诗完全可以用四川话来读。我偏执的认为诗的美必须是偏执的,私人化的,小众的,但它总会遇到共鸣,成全其自身微弱的代表性。我会对喜欢我的诗的人迅速产生好感,因为她/他很可能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我想我就应该是这样一个小里小气的,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只写小痛痒小情趣的小诗人。”

艺术的真谛在于变化,这句话无疑准确,我也总在重复这样的观点。但很多时候,艺术也在寻求着不变,这也是艺术的特质。我有时候偏爱生活中改变了的那一部分,有的时候更爱生活中不变的那一部分,这很矛盾,而且这种矛盾,好像还解不开,实际上也不想解开。其实我们苦思冥想的思想啊哲理啊,先贤们都曾经说过,朋友问:那我们还能做什么?看着窗外似阴似晴的天气我就说,不在于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种颜色,而在于你能给它什么颜色。如果觉得这么说话有点空有点大,那我们就先做一个简单的接受者,接受了,就会有创造的欲望。如同艾蔻所面对的平实的生活和诗歌。

永恒在于极简,这句话是说生活也是说艺术。越简单的,越能进入内心,而那些繁杂繁复,不过耳,亦不过心。人这一辈子背负的东西太多,背负着应该背负的和不该背负的,年龄越大,就愈该抛却一些负重,许多罗列许多堆砌,一风吹散。如同认识的人,一想,没留下几个,如同读过的书,一想,没记住几本。

刚才在看一本画册,看了简单的,就不愿意再看复杂的了,比如书架上的那些深刻的玄奥的那么大名气的哲学啊文学啊。读那些有的时候觉得没有默契,读不进去,也有时候觉得,那么多的道理,其实用一句话,就会说尽。不觉得自己懒了而觉得自己浅了,而真实的生活浮浅吗,未必。《散步街工人》和《姐姐》给了我这样的答案。

但丁会同意

下雪时保持安静

可这里是南方

我没法聆听雪的声音

狭小的房间昏暗

它也不属于我

不能张贴仙女和日历

可这里是南方

下雪令人们疯狂

象不经事的孩童一样

棉袜反穿,戒指褪下

集体在白色天地中央撒野

滚来滚去,统一的滚来滚去

可这里是南方

我只坐在不属于我的房间

它狭小,并且听不到雪的声音

我只是坐在这里

安静的陪着人们欢笑

参观他们天真的迷人表情

我是个典型的北方人,我写过:“想起雪来的时候,你一定不会想起南方”,但艾蔻真的让我改变了这个思维定式。艾蔻曾回忆那段经历:“2002年冬天的长沙下了一场对于北方来说都称得上是大雪的雪。那天上午大课间,非常突然的,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的就来了,基本上所有的学生都逃课去了大操场玩雪,打雪仗,堆雪人。我当时也很想出去玩雪,但我还是继续坐在第三教学楼502教室的靠窗座位,不时的望向窗外狂欢的人群,压制着内心的欣喜和躁动写下了这首《南方雪》。”

我总是说:别把许多简单的东西复杂化。比如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经历和经验,而且,每一个人的经历都不可复制。别人的生活再精彩,对于你都是间接的,只有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具有独特性。没有必要天天想着“体验生活”,你就在生活之中,其他的一切,对于你只是参照物。尽量不用情绪说话而用感受说话,写诗很大程度上就是写情绪,所以,许多即兴表达就不由自主。真纯澄明制约世俗生活,但成就文字,我常用这句话作为对自己性格的原谅。生活好写,思想不好写,可一“写”思想的时候,生活就变得繁杂。繁杂的时候,你就努力把生活再转化为简单,那时候,真正的“思想”就不用写了,就自己跳出来了。这是这首《南方雪》给我的印象。

把她比作水星吧

永远圣洁而冷静

把她比作旋转的木马

周而复始

没有终点和高潮

把她放在开得最高的雪莲上面

沐浴最完整的紫外线

再把我捆起来

用最细最坚实的手段

狠狠抽打

再把我流放到你身边

伏在野草底下看裙裾飘闪

再把抓不住的上述一切

诅咒成一群毒粉飞扬的花蛾

变异之后

在石桥昏黄的路灯下

来回冲撞

完成自杀性的跌落

充实完满,笑对时间

诗有两种,一种适合朗诵,一种适合默读。适合朗读的诗有韵律节奏有抑扬顿挫,有被普遍认可的句式和词汇,它们是诗歌。还有一些不能朗读的诗,就很难称之为诗歌,它只是诗,甚至不能被认为是诗,权当作小短句也罢。艾蔻写的大部分诗,都属于不能朗读的,不能朗读的诗也有语言美,她在意语言的细腻、节制,同时又自相矛盾的偏爱重复和叠加。《1993-2003,应该成全这个完满的过程》是《传给自己的情书》的节选,是比较能体现她诗的语言特点的一段诗,十年之间艾蔻的精神状况、情感态度和印象深刻的回忆片段都在里面了。其实跟她谈诗的时候,对她诗作的理解并不完全一致,我知道,她之所以偏爱自己某些作品,有的,是由于艺术,有的,是由于经历。

埃德蒙说:“书写意味着直面一张未知的脸。”这是在说写作的陌生感——作者对把握的内容和形式的陌生感。这是对自己的挑战。由此看来,我们所熟知的那些对生活的理解方式和写作思维,仅仅只是写作者需要把握的一个侧面。

原来觉得写诗不易,后来觉得读诗更不易,要翻过那么多的障碍。一些诗总是跟语言较劲,努着劲的绕,自己给自己划圈子,又走不出去。读艾蔻的作品时,就没有这样的负担。其实别总想着怎么写诗,多想着怎么说话就够了。总是对朋友重复说:“尽量超然,尽量淡然,那是写作的好状态。性情低缓,文字才能凸起。”可我也发现,越超然的人,越执拗。这是不是很矛盾?或者说,这是一个写作者心态中的两个极端。反正写作是一个把自己往极致里推的事,你不往极致里走,你就可能一直平庸。读读艾蔻的《世界原本风和日丽》,读读她的《突然》、《酸酸草》、《木质风铃》等等,收录在《有的玩具生来就要被歌颂》这部诗集中的作品基本上是艾蔻的旧作,但也是她生活、情感的一个精粹的读本。我恰恰觉得,更早的时候,她有着对诗歌的无意识的感受,她没有“写作”,而仅仅是在表达,是那些最为初始的自然的诗句,成为了她作品独特的魅力,构成了她诗歌最为有效的璀璨的特征,使我的阅读和对诗歌的概念具有了更为广义的丰富性。

一些艺术家,他们把自己称为匠人。一位吉他制作者说:“世界再嘈杂,匠人的内心绝对是安静安定的。面对大自然赠予的素材,我得先成就它,它才有可能成就我。我知道手艺人往往意味着固执、缓慢、少量、劳作,这些背后隐含的是专注、技艺、完美。宁愿这样,必须这样,也一直这样。”这话,深意,诗意。

许多事物,许多词汇,是无法解释的。或者说不是无法解释,而是没有必要解释,比如:“生长。”我看着眼前的绿色,就觉得它是那个包容量极大的词汇的全部,那时候就觉得,单纯的有点儿木然地望着那些叶子那些草那些花瓣,就是对它最复杂最丰满的诠释。

这一段话,也成为我对艾蔻的理解和期待。

郁葱,著名诗人,现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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