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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姑叫小莉

 五湖四海董庆银 2019-10-09

我的右面脸颊上,有一个不笑也看得见的“酒窝”,外人问起来,我总说是天生的,其实不是——那是一个小伤疤。听家里人说,在我还需人抱的时候,一天大姑抱我去老家后院,一只家鸡突地飞扑上来要啄我手里的馍,却实实地亲在我脸上,留下了这口酒窝。

这便是我对大姑最初的印象。

大姑是奶奶的第三个娃,也是底下第一个姑娘,取名小丽。她出生的老家村子被一望无际的田地包围,田地中镶满了沟坎、土路、山堆、水渠和泥巴屋。家家户户都筑有土墙瓦顶式的房子,一下雨,雨水就顺着瓦片滑下,沿房檐滴落,在土地上渐渐地打出一排间隔有序的水坑,一个个像极了盛满酒的陶质小碗。

我的大姑叫小莉

屋檐雨滴

院里的树大多都长十几年了,高的仰头也看不到顶,茂密的叶子像锅盖一样遮蔽天空,偶尔漏过几点阳光,也有的粗的一个人抱也不全。每家后院都养猪,这畜生的粪便混着土灶锅底掏出的柴灰,等堆积成山就一齐倒撒在田地里,可是十分优质的肥料。

柿子树是最多见的,一到深秋,沿着村里大路,满是烂落的柿子,红的黑的。枣树就不多见了,但奶奶家就有一棵,每年秋里都能打枣吃。

春里的新绿,夏时雨声,秋天满院的枯枝落叶,还有光秃秃的冬天,大姑就在老家里度过了十几年变化格外鲜明的四季后,长成大姑娘,离家嫁去别处了。

大姑个子不高,只抵我的肩头,有如小草叶一般纤瘦的身体。她说话声格外轻细,像一个怕见生人的娃儿,表达想法时总是在犹豫,话里加着“来去”这两个字。小姑正好相反,个头更高,身材也比大姑宽敞,性情直爽,加上我回老家的日子甚少,使得我到高中时候,才彻底理清楚了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大姑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像是一张白纸,见她的第一眼印象便就是她全部真实的样子——平眉,除了眼睛微微圆大一些,鼻子、嘴巴在“甲”字样的脸上都不愿占据太多地方,耳朵躲在过肩的长发里。走起路来,扎起来的单马尾辫在背上左右摇晃。尽管如此,时光还是在她皮肤上留下了比真实年龄更深厚的颜色和纹路。

我的大姑叫小莉

村家姑娘

我三岁时,离开了扶风老家,同父母一起生活,从那以后,每逢寒暑假才回去探望。长大了些,隐约觉得有段时间,大人们总赶着我们娃娃到院子里去玩,但过不多久,我们就能听到屋里传来的男人的吼怒声,然后就是女人的抽泣。我们好奇大人们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直到一天,几个从没见过的人上门来,哭闹着要找人,而家里的人,像受了统一指挥似的,摇头的摇头,躲开的躲开。

有个胖得眼睛快缩进肉里的女人,抓住我和弟弟妹妹们问:“我问你们,知道你们大姑去哪里了?”

难道大姑是丢了,不了解事实的我们回答:“不知道。”

那女人哇地接着大哭,随后又去找问别人。

后来,我知道那是大姑丈夫家里的人。姑父脾性暴躁,一发病就打人,大姑舍不下刚出生的弟弟妹妹,一忍再忍。自己娘家人去说话,姑父总悔改一阵后又发病。终于,大姑偷偷跑去城里了。


大姑嫁去在镇上,是离老家最远的。我对大姑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后院。靠墙有一特别宽敞的用细竹竿架成的鸡笼,比起奶奶家的,简直算得上一座豪华宫殿,鸡在里面,高傲地抖起爪子,又轻轻着地,伸缩着脑袋,偶尔“咯吱”一声叫,是想引人注意的故意咳嗽。小时候每次去大姑家,都先跑去鸡窝边上寻看有没有新鲜热乎的蛋,却不敢捡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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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后院

鸡架旁是砖砌成的猪圈,里面是一头身体裹满了泥巴粪便的大黑猪,一听有人的脚步声,便立刻转动躯干,拖着几乎耷拉在地上的腹部,凑在铁条焊织成的门栏前,频繁地拱鼻子,哼着声乞求食物。猪圈外,拴着一条黄狗,见了生人就狂叫不止,喂它肉吃,只能丢在地上,若是拿在手上,它是不愿意下口的。

后来,鸡笼空了,猪圈也拆了,黄狗也换成了一条没有生气的白狗,只会懒洋洋的卧在太阳底下,遇到阴天,便去墙根下蜷着。全身包裹着又卷又长的毛,不曾打理,唤一声,它睁眼看来,这才找得到眼睛。

大姑就是在那时候跑去城里的。


高二那年暑假,同父亲回老家探亲。去二舅家,正赶上他们去地里做活,父亲身体胖,受不住天热,我们就坐在新购的小轿车里一边享受空调,一边等待。忽地,父亲指着村口宽阔的柏油公路对面的一排楼房,说:“本来,你大姑是要嫁去这家里的。”

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我看见的是一栋新落成的二层楼房,楼房外墙裹满了一层白色的瓷砖,亮镗镗的直夺眼睛。正当中立着一扇宽阔的红漆大铁门,铁门上镶着密密麻麻的金色门钉和两个偌大的铜狮门环,在太阳下闪着光辉。

父亲接着说:“可当初家里就觉得那男人太瘦,长相又丑,就没应这门亲事。”

我没言声,父亲地语气更低沉了:“现在,这家男的又种地又做起了自己生意,盖了新楼。唉……”最后的叹息声拉地格外的长。

大姑在城里打工已经有好几年了,期间换过几次工作,尽管如此,我却从没去看过大姑和她工作的地方。听大姑自己说,都是在洗衣房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正规,有白班和夜班之分。西安的夏天是很热的,却听说宿舍里只装了风扇,脸盆和毛巾也都需自己准备。有一次大姑上我家来,很难得见她笑的是那么灿烂,原来她在单位年终活动抽奖时,抽着一等奖,竟得了一部智能手机。

大姑每次来我们家,总要买些水果。有一次,父亲实在忍不住,说:“有钱买这些东西,还不如花给你那两个的娃儿!自己挣多钱不知道?”

大姑一下眼眶积出了泪,一脸委屈的样子,强笑着脸说:“娃(指我)回来了么!”

父亲一听,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又说:“家里水果多地吃不完,我们自己也能买,他又不爱吃水果。”

我没言语,只接过水果,拿去厨房洗了。往后大姑来家里,还是照样带着水果。

大姑有两个孩子,男大女小。男娃生得帅气,亲戚邻里都夸长得好看,但是淘气,不爱好学习。女娃的性格随了大姑,内向温和,从小听话,学习很是用功上心。从我眼里看,他们便是大姑生命的全部,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城里打工,有他们,大姑瘦小身躯里似乎总能迸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如果大姑是一颗树,他们就是阳光和空气。

我的大姑叫小莉

路和阳光

姐姐结婚的时候,妹妹正好是学校周末放假,提前来家里帮忙,背着一个很旧的书包,聊天时候就跟我说想换一个书包,太旧背着不好看。结果,大姑打电话来,说要先去给妹妹买书包,晚点才能到。结果赶来时已经过了饭点。

大姑把新书包小心翼翼地递给妹妹,满心期待地说:“我挑了半天,也不知道你们娃儿们喜欢什么样子的。就专门挑了一个花色鲜的,样式新的。”

妹妹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笑得真的好开心,赶紧拆了包装,把旧书包里的东西捣进新书包里。我看着大姑,她笑得比妹妹还开心。


奶奶总跟我说,小时候是大姑小姑带我的时候最多,跟我最亲近,要我好好孝顺她们。可在我心里有一件事,一直都深感抱歉自责。

那大概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到了晚上三室一厅都给住满了,又赶上停电,父亲要我跟大姑挤着睡。

我眉头一皱,就是不肯,顶起直直的身板,漏出一脸讨厌的神情。大姑从黑透的客厅里探出瘦小的身子,巴巴地望着我,她的面色被屋里微弱的烛光熏得灰黄,抱在用木板包裹装饰的门框上,眼神虚弱地问:“为啥不愿意跟大姑睡?”

我依旧一脸冷色,僵硬地站立着不说话。

那一晚,我如愿以偿,是一个人睡的。第二天醒来,微红的朝阳晒着阳台上几株仙人球,书包躺在早已停止供暖的冰凉的暖气柜上,清新的空气,呼吸顺畅自然,我觉着一切如常,却无心想,大姑是一夜未眠吧。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但也从未主动想起,直到奶奶再与我说起。忽地想到,这几年下来,我竟一直心安理得地面待大姑,从未感到羞愧和不安,大姑对我一如最初,里里外外没有丝毫变化。现在,我都能想象得出来,大姑在那天晚上,内心该是多么困惑难熬,又有多么苍白无助。之后,每每再见大姑,我都持着一种感恩赎罪的心念。


妹妹第一次高考发挥失常,她要求复读,一向温雅的她有这种不愿服输的倔强样子,实在让家里人惊喜。于是整个寒假,我都在帮她补习英语,第二年妹妹的英语成绩提高了二十八分。我心里欢喜的不得了,为妹妹高兴,也为我自己,因为总算能悄悄弥补一些自己曾经不孝的言行。

有一阵时间里,我发现妹妹老抱着手机玩游戏,我像是大家长附体一样,围在她身边,叨唠着少玩游戏(因为我实在是知道沉迷游戏的巨大害处,而且她还在上着学)。

我的想法很简单,希望妹妹一路健康快乐的成长,顺利毕业,找到工作,实在担心她会受到不良的沾染而误入歧途。尽管妹妹已经是大学生了,我也坚信她会有自己的是非判断,谁也不愿意被唠叨个没完。过多干预只会适得其反。可我一想到大姑会担心,我就不由得想替她分担一些,就算妹妹怪罪下来,也能平分罪责吧。

我和大姑聊天的时候很少,唯一一次长谈就是在姐姐婚礼结束后。

大姑说:“CC(大姑的儿子)不爱上学,来西安上技校也没坚持下来。学了理发的手艺,这来去能养活自己。前头跟我说,想和朋友合着开家发廊,想做有个规模的,装饰专业的,服务也要专业的发廊,需要钱。这次又跟我提起,我心里也急啊,总得让他有个活计赚钱啊。”

我知道大姑是很犹豫的,工资就那么一些,这几年到底能攒多少,闭眼都能猜出来个顶多,除去自己所需,当下妹妹的学费生活费、将来弟弟结婚的礼钱,种种都是需要她照顾周全的。而家里那边新盖了楼,能帮衬的实在有限。

又聊到了妹妹。妹妹读的是护理专业,大姑说妹妹不喜欢,她想成为一个营养师。又说起家里姑父和老人的种种生活,她自己也都挂念着。

我一边听着,一边说着自己的想法,其实心里早都被眼泪堵满了——一个这样弱小的女人,到底需要多大的力量和愿向才能如此坚持,又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面对这些。我一直忍着眼泪,因为再往后聊,大姑眼泪就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是很久没有跟人说这些话了罢。

我多希望有一个人,能帮扶她一把。一个能从她简单外表和善良心境中感受到她美丽的人,想用心对她好,能宽慰她理解她,至少让她觉得这一切努力和坚持不全都落空。

再见到大姑的时候,我是很欣慰的。大姑长胖了,虽然我嘴巴上还说:“多吃点,看你瘦的。”

在穿衣打扮上,大姑也开始讲究了。鲜艳的红布连衣裙,黑色紧身裤,配搭着一双高筒皮靴,虽然跟年轻人比不了,但确实时尚,有股精神气散发出来——那是对美好生活的亲身接触,我知道,大姑在扣问幸福呢。

我的大姑叫小莉

乡村日子


大姑在一天天老去,弟弟妹妹们在一天天长大,他们终究会体会到自己原来是那么重要,而自己的母亲又是那么的勇敢伟大,她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撑起了他们充满无限美好期待的将来。

我答应过妹妹,说将来挣了钱,一定要给她买一套新衣服。她好奇地问为什么,我说:“你长大了,都高中了,不想看到你在同学面前穿姐姐们穿过的衣服。”

人总要长大,从过去中蜕变出来,脱离大人们的襁褓,在自己的命途中只身奔跑,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继续跑。我的另一个妹妹一样,上了高中就再也不愿意在让亲人唤自己乳名,虽然听着亲腻,但土里土气的,更要紧的是总拜托不掉旧时那个淘气、幼稚还总爱犯错的小孩子。所以我再也不唤她的乳名。

我的乳名,也只有大姑在叫了,连爷爷奶奶都能改口叫我大名,她却改不了。我是不介意的,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们是真的长大懂事了,在大姑眼里都还是不会走路需要人抱的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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