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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 姚永朴论诗文之模仿

 江东退翁 2019-10-10

姚永朴论文章之模仿

本篇节选自桐城姚永朴《文学研究法·性情》一篇,征引大量桐城学者论述,概述了在诗文学习中模仿古人的重要性、具体的模仿方法以及模仿之后如何脱化等基础问题。

姚永朴(1861~1939),字仲实,安徽桐城人,近世学者、教育家。桐城古文大家姚范、姚鼐等皆是其家族先辈。

是故有志学文者,其始必力求与古人相似,而不能不从事于摹仿。观惜抱先生《跋刘海峰诗》云:“海峰先生诗,初犹有摹古之痕。入黟以后所作,如鲲化为鹏,超然九万里矣。夫古今睽绝,以今追昔,非拟学何由得近?才高者取其精华,才卑者获其糟粕;功深者化其痕迹,功浅者滞于形模。此在昔人集中,亦多利病互见耳,不得以长覆短,亦不得以短覆长。世之陋才,力不能追希古哲,苟尔成篇,义猥词鄙,反以脱化自矜,遗哲匠之巨材,訾一端之小失,欺诬后生,荡灭型矩,此文运之所以衰也。

《与管异之书》云:“今人诗文,不能追企古人,亦是天资逊之,亦是涂辙误而用功不深也。若涂辙既正,于古人最上一等文字,谅不可到;其中下之作,非不可到也,昌黎不云‘其用功深者其收名远’乎?近世人习闻钱受之(谦益)偏论,轻讥明人摹仿。文不经摹仿,亦安能脱化?观古人之学前古,摹仿而浑妙者自可法,摹仿钝滞者自可弃,虽扬子云亦当以此义裁之,岂但明贤哉?

《与伯昂从侄孙(元之)书》云:“近人每云作诗不可摹拟,此似高而实欺人之言也。学诗文不摹拟,何由得入?须专摹拟一家,已得似后,再拟一家。如是数番之后,自能熔铸古人,自成一体。若初学不能逼似,先求脱化,必全无成就。譬如学字而不临帖,可乎?

《曾文正公家训》云:“作文宜摹仿古人间架。《诗经》造句之法,无一句无所本。《左传》之文,多现成句调。扬子云为汉代文宗,而其《太玄》摹《易》,《法言》摹《论语》,《方言》摹《尔雅》,《十二箴》摹《虞箴》,《长杨赋》摹《难蜀父老》,《解嘲》摹《客难》,《甘泉赋》摹《大人赋》,《剧秦美新》摹《封禅文》,《谏不许单于朝书》摹《国策·信陵君伐韩》,几于无篇不摹。即韩、欧、曾、苏诸巨子之文,亦皆有所摹拟,以成体段。作文作诗赋,均宜心有摹仿,而后间架可立,其收效较速,其取径较便。

此皆言摹拟古人而求与之似,乃初学不可不历之阶级也。其继又必求与古人不相似,而不可但以摹拟为工。观顾亭林《日知录》云:“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之文,时有利钝,若弃其所长而师其所短,为害尤甚。

又云:“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然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亦未尝似也。

惜抱先生《古文辞类纂序》云:“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其他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扬子云、柳子厚于斯盖尤甚焉。以其形貌之过似古人也,而遽摈之,谓不足与于文章之事,则过矣;然遂谓非学者之一病,则不可也。

又《题怀宁江七峰(尔维)诗卷》云:“学古人在得其神理,不可袭其面目。李、杜诗不得其神理,殊成粗率。今亦无他法,但熟读之,必求得其解而已。又须观后贤所以学前贤之法。如学杜莫善于昌黎,昌黎岂遂偷杜一字一句乎?学李者莫善于东坡,东坡岂遂肯用‘噫吁嚱’等调乎?学杜但贵得其雄浑处、沉著处、兀傲不测处,学李但贵得其豪纵处、洒脱自在处、飘逸处,又须将我之性情、识解、学问运入,当其下笔,若不知有李、杜然,兹乃妙矣。”此又言摹拟而与古人太相拟,究不可谓非文章之病,故不能不求其脱化也。

昔董文敏公(其昌)论书法云:“其始必与古人合,其后必与古人离。”诗文书画,盖同一理。是以惜翁《与方植之书》又尝总论之云:“大抵学古人必始而迷闷,苦毫无似处;久而能似之;又久而自得,不复似之。若初不知有迷闷难似之境,则其人必终身无望矣。

而管异之《答侯念勤书》云:“后人为文不能不师古,上者神合之,次者貌肖之,最下者贩其辞。今足下作文一篇耳,而叠用陈寿《进诸葛集表》、《汉书·王莽传赞》、贾生《过秦论》、《谷梁·隐公元年传》诸调,则似集古人之文,而其中不见己作矣。

梅伯言《书异之文集后》,亦述其平生切磋之语曰:“子之文病杂。一篇之中,数体互见,武其冠,儒其衣,非全人也。

夫摹拟者,所以求古人之法度也;脱化者,所以见一己之性情也。周永年论文章:“有法而后能,有变而后大。”盖由化而变,乃成家数。

子产有言:“人心之不同,如其而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左传》襄三十一年)文章亦若是矣。故欲见性情,必存面目。

《昭昧詹言》云:“古人皆于本领上用工夫,故文字有骨气;今人只于枝叶上粉饰,下稍又并枝叶亦没了。文字成,不见作者面目,则其文可有可无。诗亦然。”又云:“屈子之词与意,已为昔人用熟,至今日皆成陈言。故选体诗不可再学。浅者专事盗窃,不见自己面目,人人可用,处处可移,安得不令人憎厌?”又云:“欲成面目,全在字句音节,尤在性情,使人千载下如相接对。”数条义皆精。

试观韩文公自言:“欲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送王秀才埙序》)其心之宗仰孟子可知。然考其文,于孟子果步亦步、趋亦趋否?欧阳公自言:“予之始得于韩也,当其沉没废弃之馀,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于是就而学之。则予之所为者,岂所以急名誉而干势利之用哉!亦志乎久而已矣。(《记旧本文后》)其心之宗仰韩子又可知。然考其文,于韩子果步亦步、趋亦趋否?是以曾子固《与王介甫书》云:“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苏明允《上欧阳内翰书》亦论孟、韩及欧公文章之所长,既云“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又总结之曰:“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

虽然,古人学古之文,虽以化其痕迹为妙,而精神要未始不与古人䜣合无间。故班孟坚《两都赋序》云:“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

而归震川《五岳山人前集序》云:“夫西子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去之而走。故曰知美而不知膑之所以美。夫知《史记》之所以为《史记》,则能《史记》矣。荆楚自昔多文人,左氏之《传》,荀子之《论》,屈子之《骚》,庄周之篇,试读之,未有不《史记》若也。

方望溪《古文约选序例》云:“序事之文,义法备于《左》、《史》。退之变《左》《史》之格调,而阴用其义法;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介甫变退之之壁垒,而阴用其步伐。学者果能探《左》《史》精蕴,则于三家志铭,无事规橅,而自与之并矣。

吾辈苟有志于成一家言,而即古人之法度,以写一己之性情,其所当用力者,不大可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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