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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怀古:大唐的文与武

 七侠荡寇志 2019-10-17

   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终于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 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 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人,心里大多住着一个金庸。在嗜好刀光剑影的少年时代,我对《白马啸西风》 并不热衷,却被收尾之句触动了心底,“高昌”也自此印刻在脑海里。只是十余年后,才有机会踏上西北旅途,寻觅固执的高昌人,或是李文秀那样的姑娘。

       列车穿越干涸的戈壁之际,我在尽力平抑不安的情绪。也许是在新疆博物馆凝视干尸太久,无法摆脱那股寒意,也许是无垠瀚海勾起了童年阴影,那是一部叫做《漠风》的动画片,讲述探险家在大漠深处的幻景: 狂风扰动了古战场的亡魂,死去千年的骷髅将士重新列 阵,捉对厮杀。为了避免胡思乱想,我打开电脑,翻检出不少关于高昌的资料,用阅读让自己平静下来。隔着屏幕,高昌从富庶到衰落的往事逐一呈现。雄踞一方的麹氏父子将商旅遍地的乐园带到死胡同,落得身死国灭的地步,与大唐的文与武息息相关。不久即将目睹的高昌故城,会藏着多少秘密?

一、交河孤月照连营

       胡天八月即飞雪,但吐鲁番的秋天尚无寒冷的迹象。从车站到各处遗址路途遥远,包一辆出租车可以省去许多烦恼。我刚把沉重的背包放下,司机小哥就操着不甚熟练的汉语,讲起火焰山、葡萄沟和坎儿井的趣闻。当得知我要去高昌故城,惊诧之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可能是搜肠刮肚琢磨不出什么与故城相关的段子,司机小哥一路上放着嘻哈音乐。强烈的节奏令人疲倦,我主动打开话匣子,卖弄起车上看来的 故事:“隋唐易代,高昌是西域不容小觑的势力,周旋于汉人和突厥之间,掌控着东西贸易要道,统治故城的是一个汉人家族麹氏。隋炀帝西巡的时候,国王麹伯雅前去面圣,震慑于中原帝国的实力,许诺一改 高昌辫发左衽的突厥风气。几年后,高昌传来消息, 新王麹文泰登基,中原史官照例记录在册,似无异样。但是,随着吐鲁番文书的出土,当代研究者猛然发现,在当年的档案里,频繁出现‘义和’这一陌生年号。也就是说,高昌历史上曾存在一个神秘的篡位者。他推翻了麹伯雅的统治,又被麹文泰取代。由于执政日短或消息阻塞,不曾在中原史书留下姓名。此人究竟是谁,高昌又发生过怎样的内乱?所有玄机, 没准儿就在沙土覆盖的宫殿之中......”出于礼貌,司机小哥调低了音量,耐着性子听完我呓语般的讲述, 尴尬地问道:“麹......文泰,是谁?”我随口应付了几句,半路无言,把玩起手机。

高昌故城

       小学课本里有一篇《吐鲁番的葡萄沟》,为许多游客编织了绿洲美景:绿色的藤蔓铺满了长廊,太阳只能透过叶隙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不过,真正的吐鲁番,主色调是黄。尤其当出租车驶离中心,唯有暗灰的公路与土黄的沙漠相依为命了。玩手机的闲暇, 我甚至想不起李文秀,耳边仿佛回荡着李华的《吊古战场文》: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到了高昌故城,感觉依旧如此。雄浑与沉静,是西北特有的风情。

       千余年前,地下的街巷里,粟特商人穿梭,撑起了繁华都市。如今,黄沙满地,游人只能在风蚀的断垣旁边幻想高昌的鼎盛,四周安静得可怕。后来到了同在一地的交河故城,我找不到同样的“静”,那里全无骆宾王笔下“阴山苦雾埋高垒,交河孤月照连营”的深沉,导游车上的大喇叭循环播放着李颀《古从军行》里“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的名句。

二、玄奘与高昌王结拜

       说回盛极而亡的高昌,它的强大与毁灭都绕不开国王麹文泰。大唐贞观年间,远在西域的高昌迎来了一位尊贵客人——玄奘。自偷渡出境之后,玄奘在西北大漠里九死一生,才跋 涉到了臣属于东突厥的伊吾。适逢高昌使节正在伊吾,闻讯后飞速将消息传递给了麹文泰。高昌乃四通八达之地,自然杂糅着五湖四海的信仰,民间信奉祆教者甚众,而王室则是虔诚的佛教徒。麹伯雅曾经解发铺地,让讲法的高僧踏过,以示最高礼遇。他的儿子麹文泰不遑多让,为睹大唐高僧的身影,派出几十位贵族大臣沿途恭候,自己与妻子不休不眠,在宫内等待玄奘驾临。


玄奘取经路线示意图

       在盛情邀请之下,本欲取道北行的玄奘决定在高昌小住几天,其间麹文泰每日殷勤问候、请教佛法,还恳求高僧留驻西域,由高昌人供养一生。立志求法的玄奘不敢应允,声言此行不为供养,志在求法以报东土。麹文泰闻言不悦,声称供养之心已决,“虽葱岭可转, 此意无移”。在玄奘一再辞别后,国王露出枭雄底色,将他软禁起来。

玄奘

        高昌故城的西南角,有一所寺院,讲经堂、藏经楼、僧房一应俱全,玄奘是否被软禁于此,我未加考证,但至少有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确实发生在高昌故地。小时候,守着电视看《西游记》,唐僧与太宗结拜辞行的情节,煞是感人。事实上,玄奘偷渡出国,又何来官方背景呢?他确曾拥有“御弟”头衔, 但真实兄长正是麹文泰。

        原来,西行受阻,玄奘绝食明志,让麹文泰慌了神。在崇佛的宫廷里饿死了大唐高僧, 是何等罪孽。束手无策的高昌国王只得托着餐盘在旁侍奉,低头认错道:“任法师西行,乞垂早食。”当着太妃的面,麹文泰与玄奘结拜为兄弟,他还令人沿途护送,并捎上二十四封国书, 请各国君主对“御弟”以礼相待,《西游记》里的通关文牒大概就是化用了国书之事。

敦煌壁画

        正式启程前,麹文泰请玄奘待学成之日回到高昌讲法三年,为报厚遇,玄奘答应下来。此外,在准备行装之时,他为高昌人讲了《仁王经》。讲经之日, 虔诚的麹文泰一如父亲,俯首跪地,让玄奘踩着自己的身躯升座。这是印度佛教的崇高礼节,但颇为奇怪的是,玄奘所讲的《仁王经》却是一部伪经。所谓“伪经”,是指它是中土撰写,并非印度所传。《仁王经》成书于南朝,被历代汉家天子推崇, 有“护国”的寓意,东起朝鲜西至高昌,都受中土风气影响,宣讲此经。麹文泰与玄奘挑中《仁王经》, 正为“护国”之意。但一部篇幅不长的经书,玄奘足足讲了一个月,恐怕另有深意。作为站在废墟上的过客,我暗自揣度,或许玄奘担忧王兄佛心虔诚却性情跋扈,高昌又夹在大唐与突厥之间,未免动辄得罪,他反复强调“护国”,警醒麹文泰动心忍性,莫为一时冲动葬送国运。可是,当玄奘在印度如饥似渴地求法之时,他怎能想到高昌遭遇着灭顶之灾呢?

三、高昌:夹在大唐和西突厥之间

        麹文泰与玄奘结拜,是在贞观二年, 那时他对大唐俯首帖耳。送别玄奘后不久,他携妻子入朝纳贡,太宗对高昌之主颇为赏识,大加赏赐,还将国姓赐予其妻,封为常乐公主。孰料,就在此后几年,麹文泰的怠慢与日俱增,对太宗不再毕恭毕敬,连每年遣使的表面文章也懒得做了。他的前恭后倨,与西域形势密不可分。

        在麹文泰入朝那年,大唐击溃颉利可汗,突厥部落四分五裂,高昌趁机挣脱了东突厥控制,有望在乱局里分一杯羹。在西域权力真空里,大唐蓄势待发,急欲将抗命者逐一击破,崛起的西突厥来势汹汹,大有吞并各部之意,高昌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襄助大唐, 依然是帝国边疆的马前卒;倒向西突厥,可能险中求胜,成为一方枭雄——自视甚高的麹文泰选择了豪赌,在大唐使节质问下,他说道:“鹰飞于天,雉窜于蒿,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活耶!”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大国固守霸道,小邦亦有活路,此言不啻于下了一道战书,就看唐太宗如何接招了。

新疆吐鲁番的坎儿井

       麹文泰的狂妄,不是夜郎自大,摆在唐太宗眼前的首要难题,就是遥远路途。不消说玄奘西行的艰难困苦,就连道路四通八达的今日,吐鲁番仍是许多游人的畏途。一些旅行攻略提示,可乘驴车前往高昌故城。但鉴于屁股不耐磨,我没有勇气尝试。

        麹文泰的如意算盘是,高昌与大唐隔着两千里沙碛,那里水草罕见、冬日严寒、夏日酷暑,大唐劳师远征,军费开支不可计量。况且,即便兵临城下,以逸待劳的高昌与西突厥也有一战之力。显然,他低估了唐太宗的决心。太宗自有考虑,他不想放弃乘胜追击、一举解决突厥问题的良机,更不想看到背叛的高昌诱发连锁反应,让西域陷入乱上加乱的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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