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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道德经憨山注(转帖)—7

 无量空间000 2019-10-22

其政闷闷,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耶。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注】此详言上章有为之害,而示之以无为之方也。闷闷,无知貌。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由百姓皆注其耳目,若示有知,即上云法令滋彰,盗贼多有矣。故圣人潜行密用,令其闷闷然若无所知。则民情不凿,奸伪自然不生。故其政闷闷,其民醇醇。若其政令察察然分星擘两,则民多不自安,缺缺然忧有余矣。故云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缺缺,多忧不足之意。盖祸福之机,端在人心之所萌。若其机善,则祸转为福。若其机不善,则福转而为祸。此祸福相倚伏也。由人机心不息,则祸福旋转如循环之无端,人孰能知其止极耶。故孔子曰,知机其神乎,谓是故也。然祸福循环之如此,岂无真人而以理正之耶。但世衰道微,人心不古,邪正不分,善恶颠倒。本示之以正,则彼反以为奇诡。本教之以善,而彼反以为妖怪。正所谓未信而劳谏,则以为厉谤。此人心之迷固已久矣,纵有圣人之教,亦不能正之矣。庄子曰,三人行,一人迷方,犹有解者。二人惑,则不能易。今天下皆迷,其谁能解之耶。是以圣人游浊世以化民,贵在同尘和光,浑然无迹。故虽方而不伤其割。割,谓割截,乃锋棱太露也。虽廉而不伤于刿。刿,谓刻削太甚也。虽直而不伤于肆。肆,谓任意无忌也。虽光而不伤于耀。耀,谓炫耀己见也。此圣人有所长,而能养其所长,故为天下贵。此所以无为而治,好静而自安,无为而民自化矣。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惟啬,是谓早复。早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

【注】此言圣人离欲复性,以为外王内圣之道也。啬,有而不用之意。老子所言人天,庄子解之甚明。如曰,不以人害天,不以物伤性。盖人,指物欲。天,指性德也。言治人事天莫若啬者。然啬,即复性工夫也。谓圣人在位,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其子女玉帛,声色货利,充盈于前。而圣人以道自守,视之若无,澹然无欲,虽有而不用。所谓尧舜有天下而不与,此以啬治人也。圣人并包四海,智周万物。不以私智劳虑,而伤其性真。所谓毋摇尔精,毋劳尔形,毋使汝思虑营营。盖有智而不用其智,此以啬事天也。复性工夫,莫速于此。故曰是谓之早复。此复字,是复卦不远复之意。言其速也。又如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之意。庄子曰,贼莫大于德有心。然有心之德施于外,故轻而不厚。复性之功,天德日全,不期复而自复,所谓复见天地之心。故曰早复谓之重积德。能重积德,则无不克矣。此克字,乃克敌之克。即颜子克己之克。以性德日厚,则物欲消融。而所过者化,无物与敌。则其德高明广大,民无得而称焉。故曰无不克,则莫知其极。极,至极,犹涯量也。此内圣之德既全,虽无心于天下,乃可以托于天下。故曰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此内圣之道,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天下国家。故曰可以有国。此道先天地不为老,后天地不为终。故曰可以长久。古人所言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者,如此而已。结句盖古语。老子引证,以结其意耳。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其德交归焉。

【注】此言无为之益,福利于民,反显有为之害也。凡治大国,以安静无扰为主,行其所无事,则民自安居乐业,而蒙其福利矣。故曰若烹小鲜。烹小鲜,则不可挠。挠,则靡烂而不全矣。治民亦然。夫虐政害民,灾害并至,民受其殃。不知为政之道,乃以鬼神为厉而伤人,反以祭祀以要其福。其实君人者不道所致也。若以道德君临天下,则和气致祥,虽有鬼而亦不神矣。不神,谓不能为祸福也。且鬼神非无,然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岂不昭格于上下耶。第虽灵爽赫然,但只为民之福,不为民害。故曰非其鬼不神,但其神不伤人耳。然非其神不伤人,实由圣人含哺百姓,如保赤子。与天地合其德,鬼神合其吉凶,而绝无伤民之意,故鬼神协和而致福也。故曰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之。如汤之时,七年大旱。汤以身代牺牲,藉茅以祷,致雨三尺。故民皆以汤王克诚感格所致,斯盖由夫两不相伤,故其德交归焉。此无为之德,福民如此。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欲。故大者宜为下。

【注】此言君天下者,当以静胜为主,不可以力相尚也。夫流之在下者,如江海,众水归之。故大国之在天下,众望归之。故如流之在下,以为天下之交。纳污含垢,无所不容。又虚而能受,如天下之牝也。凡物之雌曰牝,雄曰牡,牡动而牝静。动则不育,静能有生,是牝以静胜牡也。以此譬喻圣人之德。然圣人为天下牝者。以天下之人,衣食皆赖之以生,爵禄皆赖之以荣,万几并集于一人。故君道无为,而皆任其所欲,各遂其所生。所谓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似牝以静胜牡也。是则静为群动之归趋,故以静为下。大字小,小事大,皆有以下之也。取者,得之易也。大字小,如母育子。小事大,如子奉母。精神相孚,相得最易,故如掇之也。然大字小,必有所容。故曰或下以取。以,犹左右之也。小事大,必有所忍。故曰或下而取。而,因而取之也。皆无妄动之过,故交归焉。且大国之欲,不过兼畜人,非容无以成其大。小国之欲,不过入事人,非忍无以济其事。两者既各得其所欲,而大者更宜下。何也。以大国素尊,难于下耳,故特勉之。此老子见当时诸侯,专于征伐,以力不以德,知动不知静,徒见相服之难,而不知下之一字,为至简之术。盖伤时之论也。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耶。故为天下贵。

【注】此言道之为贵,诫人当勉力求之也。道者,万物之奥。奥者,室之西南隅。有室必有奥。但人虽居其室,而不知奥之深邃。以譬道在万物,施之日用寻常之间,人日用而不知,故如奥也。然道既在万物,足知人性皆同。虽有善恶之差,而性未尝异,以其俗习之偏耳。故善人得之以为宝。恶人虽失,亦赖此道保之以有生。故曰所保。苟非其道以保之,则同无情瓦石矣。足见理本同也,所谓尧舜与人同耳。由此观之,天下岂有可弃之人耶。且一言之美,则可以市。市,利也。一行之尊,则可以加于人之上。况大道之贵,岂止一言之美,一行之尊。且人之全具而不欠缺一毫者,斯则不善之人,又何弃之有耶。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此古语也。老子解之曰,然天子三公,不足为尊贵。拱璧驷马,不足为荣观。总不如坐进此道。所以贵此道者,何耶。岂不曰,求道以得之,纵有罪亦可以免之耶。是知桀纣,天子也,不免其诛。四凶,三公也,不免其戮。非无拱璧驷马,而竟不能免其罪。故夷齐谏武王而不兵,巢许傲天子而不谴,岂非求以得有罪以免耶。况夫一念复真,诸罪顿灭。苟求而得,立地超凡。故为天下贵也。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注】此言圣人入道之要妙,示人以真切工夫也。凡有为,谓智巧。有事,谓功业。有味,谓功名利欲。此三者,皆世人之所尚。然道本至虚而无为。至静而无事。至淡而无味。独圣人以道为怀,去彼取此。故所为者无为。所事者无事。所味者无味。故世人皆以名位为大,以利禄为多而取之。然道至虚微淡泊无物,皆以为小少,故弃而不取。圣人去功与名,释智遗形,而独与道游。是去其大多,而取其小少。故以至小为至大,至少为至多。故大其小,而多其少也。试观世人报怨以德,则可知矣。何也。且世之人,无论贵贱,事最大而难解者,怨也。然怨之始也,偶因一言之失,一事之差。遂相构结,以至杀身灭名,亡国败家之祸。甚至有积怨深愤,父子子孙,累世相报而未已者。此举世古今之恒情也。岂非其事极大且多哉。惟圣人则不然。察其怨之未结也,本不有。始结也,事甚小。既结也,以为无与于己。故无固执不化之心,亦无有我以与物为匹敌。其既往也,事已消之,求其朕而不可得。以此观之,则任彼之怨,在我了无报之之心矣。然彼且以为有怨,在我全无报复之心,彼必以我为德矣。是所谓报怨以德,非谓曲意将德以报怨也。孔子以直报怨,正谓此耳。斯则怨乃事之至大而多,人人必有难释者。殊不知有至易者存焉。是所谓为无为,事无事,大其小,而多其少也。天下之事,何独于怨,而事事皆然。故天下之事至难者,有至易存焉。至大者,有至细存焉。人不见其易与细,而于难处图之,大处为之,必终无成。苟能图之于易,而为之于细,鲜不济者。以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故也。作者,始起也。是以圣人虚心体道,退藏于密。迹愈隐而道愈光,泽流终古而与天地参。此所谓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也。老子言及至此,抑恐世人把易字当作容易轻易字看。故诫之曰,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谓世人不可将事作容易看也。且容易许人,谓之轻诺。凡轻许者,必食言而寡信。见事之容易而轻为者,必有始而无终。是故易字,非容易也。世人之所难,而圣人之所易。世人之所易,而圣人之所难。故曰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犹,应作尤。古字通用。更也。谓世人之所甚易者,而圣人更难之,故终不难耳。观夫文王兢兢,周公业业,戒慎恐惧乎不睹不闻,皆圣人之所难也。余少诵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二语,只把作事看。及余入山学道,初为极难,苦心不可言。及得用心之诀,则见其甚易。然初之难,即今之易。今之易,即初之难。然治心如此,推之以及天下之事皆然。此圣人示人入道之真切工夫也。志道者勉之。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注】此释上章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之意,以示圣人之要妙,只在为人之所不为,以为学道之捷径也。治人事天工夫,全在于此。安与末兆。盖一念不生。喜怒未形。寂然不动之时。吉凶未见之地。乃祸福之先。所谓几先也。持字,全是用心力量。谓圣人寻常心心念念,朗然照于一念未生之前,持之不失。此中但有一念动作,当下就见就知。是善则容,是恶则止,所谓早复。孔子所谓知几其神乎。此中下手甚易,用力少而收功多。故曰其安易持。兆,是念之初起。未兆,即未起。此中喜怒未形,而言谋者。此谋,非机谋之谋,乃戒慎恐惧之意。于此著力,图其早复。盖第一念为之于未有也。若脆与微,乃是一念始萌,乃第二念耳。然一念虽动,善恶未著,甚脆且微。于此著力,所谓治之于未乱也。合抱之木以下,三句皆譬喻。毫末,喻最初一念。累土足下,喻最初一步工夫也。上言用心于内,下言作事于外。为执二句,言常人不知著力于未然之前,却在既发之后用心。为之则反败,执之则反失矣。圣人见在几先,安然于无事之时,故无所为,而亦无所败。虚心鉴照,故无所执,而亦无所失。以其圣人因理以达事耳。常民不知在心上做,却从事上做,费尽许多力气,且每至于几成而败之。此特机巧智谋,有心做来,不但不成,纵成亦不能久,以不知听其自然耳。慎终如始。始,乃事之初。终,乃事之成。天下之事,纵然盈乎天地之间。圣人之见,察其始也本来不有。以本不有,故将有也,任其自然,而无作为之心。及其终也,事虽已成,观之亦似未成之始,亦无固执不化之念,此所谓慎终如始,故无败事也。是以以下,总结圣人返常合道也。若夫众人之所欲者,功名利禄,玉帛珍奇。所学者,权谋智巧。火驰于此,往而不返,皆其过也。至于道德无为,皆以为贱而所不欲,以为无用而不学。故恃智好为,以伤自然之朴。圣人离欲释智,以复众人之过耳。以恃万物之自然,故终不敢为也。庄子内圣外王学问,全出于此。吾人日用明此,可以坐进此道。以此用世,则功大名显。伊周事业,特绪余耳。岂不至易哉。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

【注】此言圣人治国之要,当以朴实为本,不可以智夸民也。明者,昭然揭示之意。愚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夫民之所趋,皆观望于上也,所谓百姓皆注其耳目。凡民之欲蔽,皆上有以启之。故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故圣人在上,善能以斯道觉斯民,当先身以教之。上先不用智巧,离欲清净,一无所好,若无所知者。则民自各安其日用之常,绝无一念好尚之心。而黠滑之智自消,奸盗之行自绝矣。所谓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为而民自化。故曰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此重在以字。前云众人皆有以。以,如春秋以某师之以。谓左右之也。此其上不用智,故民易治耳。然民之难治者,皆用智之过也。足知以智治国者,反为害也,乃国之贼。不用智而民自安,则为国之福矣。人能知此两者,可为治国之楷式也。楷式,好规模也。苟能知此楷式,是谓之玄德矣。玄德,谓德之玄妙,而人不测识也。故叹之曰,玄德深矣远矣。非浅识者所可知也。民之欲,火驰而不返。唯以此化民,则民自然日与物相反,而大顺于妙道之域矣。语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犹有智也。况玄德乎。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注】此教君天下者,以无我之德,故天下归之如水之就下也。百川之水,不拘净秽,总归于江海。江海而能容纳之,以其善下也。此喻圣人在上,天下归之,以其无我也。欲上民,必以言下者。言者,心之声也。故君天下者,尊为天子。圣人虚心应物,而不见其尊,故凡出言必谦下。如日孤寡不谷,不以尊陵天下也。欲先人,必以身后之者。身者,心之表也。君天下者,贵为天子,天下推之以为先。圣人忘己与人,而不自见有其贵。故凡于物欲,澹然无所嗜好,不以一己之养害天下也。重者,犹不堪也。是则圣人之心,有天下而不与。故虽处上,而民自堪命,不以为重。虽处前,而民自遂生,不以为害。此所以天下乐推而不厌。盖无我之至,乃不争之德也。此争非争斗之谓,盖言心不驰竞于物也。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庄子所谓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忘己难。此则能使天下忘己,故莫能与之争耳。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注】此章老子自言所得之道至大,世人不知,其实所守者至约也。道大,如巍巍乎惟天为大,荡荡乎民无称焉,言其广大难以名状也。不肖,如孔子云不器。大史公谓孟子迂远而不切于事情之意。即庄子所谓大有径庭,不近人情也。此盖当时人见老子其道广大,皆如下文所云,以勇广器长称之,且不得而名,故又为不肖,即若孔子称之犹龙也。故老子因时人之言,乃自解之曰,天下人皆谓我之道大,似乎不肖,无所可用。惟其大,所以似不肖耳。肖者,与物相似。如俗云一样也。若肖,作一句。久矣其细,作一句。倒文法耳。谓我若是与世人一样,则成细人久矣,又安得以道大称之哉。下文释其大之所以。谓世人皆见其物莫能胜我,遂以我为勇。见我宽裕有余,遂以我为广。见其人皆推我为第一等人,遂以我为器长。器者,人物之通称也。以此故,皆谓我道大,其实似无所肖。殊不知我所守者至约。乃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三法而已。慈者,并包万物,覆育不遗,如慈母之育婴儿。俭者,啬也,有而不敢尽用。不敢为天下先者,虚怀游世,无我而不与物对。然以慈育物,物物皆己。且无己与物敌,物自莫能胜矣。故曰慈故能勇。心常自足,虽有余而不用,所处无不裕然宽大矣。故曰俭故能广。物我两忘,超然独立,而不见有己以处人前。故人皆以我为畸人,推为人中之最上者矣。故曰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以此故,皆以我为道大似不肖耳。以我所守者如此,即前所云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也。以此三者,乃大道之要妙耳。且今世人,舍慈而言勇,舍俭而言广,舍后而言先,死矣。此死字,非生死之死,如禅家所云死在句下。盖死活之死,言其无生意也。以世人不知大道之妙,但以血气夸侈争胜做工夫。故一毫没用头,皆死法,非活法也。且此三者之中,又以慈为主。不但学道,即治天下国家莫不皆然。若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故王师无敌,民效死而勿去,皆仁慈素有所孚,故为战胜守固之道。此所谓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天下国家。以天地之大德曰生。故天将救斯民,而纯以慈卫之。故圣人法天利用,而以慈为第一也,世俗恶足以知之。故知治世能用老氏之术,坐观三代之化。所以汉之文景,得糟粕之余,施于治道,回超百代耳。此老子言言皆真实工夫,切于人事,故云甚易知易行。学人视太高,类以虚玄谈之,不能身体而力行,故不得其受用耳。惜哉。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注】此言圣人善于下人,以明不争之德,释上三宝之意也。一章主意,只在善用人者为之下一句。乃假兵家战胜之事,以形容其慈,乃不争之至耳。士者,介胄之士。武者,武勇。然士以武为主。战以怒为主。胜敌以争为主。三者又以气为主。况善于为士者不用武。善于战者不在怒。善于胜敌者不必争。即前所云以慈用兵也。意谓武怒争三者,独兵事所必用。若用之而必死,故善者皆不用。何况常人,岂可恃之以为用耶。乃骄矜恃气,不肯下人,故人不乐其用,乃不善用人耳。故古之善用人者,必为之下,即此是谓不争之德也。若以力驱人,能驱几何。若以下驱人,则天下归之。是以下用人,最有力也。所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以其有力也。是谓配天古之极者。干天,坤地。若天地正位,则为否,而万物不生。若干下坤上,则为泰。是知天在上而用在下也。圣人处民上而心在下,可谓配天之德。此古皇维极之道,置百姓于熙皞至乐之中。斯岂不争之德以治天下,而为力之大者与。此章主意,全在不用气上做工夫。即前云专气致柔,能如婴儿。纯和之至,则形化而心忘。不见物为对,则不期下而自下矣。殆非有心要下,而为用人之术也。然学人有志于谦德,则必尊而光,况圣人无我之至乎。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音杭户刚反)。攘无臂。仍无敌。执无兵(兵者五兵器械谓戈矛殳戟干也)。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注】此重明前章不争之德,以释上三宝以慈为本之意也。然慈,乃至仁之全德也。所谓大仁不仁。以其物我兼忘,内不见有施仁之心,外不见有受施之地。故凡应物而动,皆非出于有心好为,盖迫不得已而后应。故借用兵以明慈德之至也。何以知之。且如古之用兵者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以此观之,足可知也。古之用兵,如涿鹿孟津之师是也。兵主,如春秋征伐之盟主。盖专征伐,主于兵者,言以必争必杀为主也。客,如诸侯应援之师。本意绝无好杀之心。今虽迫不得已而应之,然亦听之待之,若可已则已。以无心于功利,故绝无争心,所以进之难而退之易。故曰不敢进寸而退尺。言身进而心不进,是以退心进也。以无争心,故虽行而如不在行阵,虽攘而若无臂之人。仍,相仍,犹就也。言彼以我为敌,而我以彼为敌也。虽就,亦似无敌可对。虽执,犹若无兵可挥。戒惧之至,而不敢轻于敌。由不敢轻敌,所以能保全民命,不伤好生之仁。然祸之大者莫大于轻敌。以轻敌则多杀,多杀则伤慈,故几丧吾宝矣。抗兵,乃两敌相当,不相上下,难于决胜。但有慈心哀之者,则自胜矣。何则,以天道好生,助胜于慈者也。由是观之,兵者对敌,必争必杀以取胜。今乃以不争不杀而胜之,盖以慈为本故也。足见慈乃不争之德,施于必争地,而以不争胜之,岂非大有力乎。用之于敌尚如此。况乎圣人无物为敌,而以平等大慈,并包万物,又何物而可胜之耶。故前云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此章旧解多在用兵上说,全不得老子主意。今观初一句,乃借用兵之言。至轻敌丧宝,则了然明白。是释上慈字,以明不争之德耳。

吾言甚易知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惟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彼褐怀玉。

【注】此章示人立言之指,使知而行之,欲其深造而自得也。老子自谓我所言者,皆人人日用中最省力一著工夫。明明白白,甚容易知,容易行。只是人不能知,不能行耳。以我言言事事,皆以大道为主,非是漫衍荒唐之说。故曰言有宗,事有君。宗,君,皆主也。且如一往所说,绝圣弃智,虚心无我,谦下不争,忘形释智,件件都是最省力工夫,放下便是,全不用你多知多解。只在休心二字,岂不最易知最易行耶。然人之所以不能知者,因从来人人都在知见上用心。除却知字,便无下落。以我无知无识一著,极难凑泊,所以人不知我耳。故曰夫惟无知,是以不我知。然无知一著,不独老子法门宗旨,即孔子亦同。如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此岂不是孔圣亦以无知为心宗耶。此夫子见老子后,方得妙悟如此。故称犹龙,正谓此耳。然以无知契无知,如以空合空。若以有知求无知,如以水投石。所以孔老心法,千古罕明。故曰知我者希。若能当下顿悟此心,则立地便是圣人,故曰则我者贵。则,谓法则。言取法也。圣人怀此虚心妙道以游世。则终日与人周旋,对面不识。故如披褐怀王。永嘉云,贫则身常披缕褐,道则心藏无价珍。此一章书,当在末后结束。盖老子向上一往所言天人之蕴,至此已发露太尽,故著此语。后章只是要人在日用著力做工夫,以至妙悟而后已。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注】此承上言惟无知,是以不我知。恐人错认无知,故重指出无知之地也。然世人之知,乃敌物分别之知,有所知也。圣人之知,乃离物绝待,照体独立之知,无所知也。故圣人之无知,非断灭无知,乃无世人之所知耳。无所知,乃世人所不知也。世人所不知,乃圣人之独知。人能知其所不知之地,则为上矣。故曰知不知上。若夫臆度妄见,本所不知,而强自以为知。或错认无知为断灭,同于木石之无知。此二者皆非真知,适足为知之病耳。故曰不知知病。若苟知此二者为知之病,则知见顿亡,可造无知之地,而无强知妄知之病矣。故曰夫惟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但无强妄之知,故称无知,非是绝然断灭无知也。故曰圣人不病。此段工夫,更无别样玄妙。唯病其妄知强知是病而不用。是以不堕知病之中,而名无知。此无知,乃真知。苦如此真知,则终日知而无所知。斯实圣人自知之明,常人岂易知哉。此所以易知易行,而世人不能知不能行也。古云,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知之一字,众祸之门。然圣人无知之地,必假知以入。若悟无知,则妄知自泯。此乃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也。若执有知以求无知,则反增知障,此乃众祸之门。正是此中知之病也。知不知上,最初知字,正是入道之要。永嘉云,所谓知者,但知而已,此句最易而难明。学者日用工夫,当从此入。

民不畏威,大威至矣。无狭其所居。无厌(平声)其所生。夫惟不厌,是以不厌(去声)。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注】此章教人遗形去欲,为入道之工夫,以造圣人无知之地也。凛然赫然而可畏者,谓之威。如云寒威,炎威,是也。是则凡可畏者,皆谓之威。唯国之大罚,与天地之肃杀,乃大威也。此借以为戕生伤性者之喻。世人以为小恶不足戒,而不知畏,必致杀身而后已。此民不畏威,大威至矣。喻世人只知嗜欲养生,而不知养生者,皆足以害生而可畏也。且若嗜酒色,必死于酒色。嗜利欲,必死于利欲。嗜饮食,必死于饮食。是则但有所嗜,而不知畏,必至于戕生伤性而后已。此不畏威,故大威至矣。然人但知嗜而不知畏者,以其止知有身之可爱,有生之可贵,以此为足。而不知大有过于此者,性也。且吾性之广大,与太虚同体,乃吾之真宅也。苟以性视身,则若大海之一涵,太虚之一尘耳,至微小而不足贵者。人不知此,而但以蕞尔之身。以为所居之地。将为至足,而贵爱之,则狭陋甚矣。故戒之曰,无狭其所居。狭其居者,将以此身此生为至足也。故又戒之曰,无厌其所生。厌,足也。若知此身此生之不足贵,则彼物欲固能伤生,亦不足以害我矣,以其无死地也。故曰夫惟不厌,是以不厌。厌,弃也。故圣人自知尊性,而不见生之可养。自爱遗形,而不见身之可贵。此圣人之所独知,世人之所不知也。故去彼众人之所知,取彼所不知,以为道之要妙耳。以此足见世人之所知者,皆病也。圣人病之而不取,故不病也。后三章互相发明此章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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