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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新观察 陈小虎 | 一年四季之春夏

 老鄧子 2019-10-29
一年四季之春夏

 

我还穿着冬天厚重的衣服到处行走,春天已经在石牌村那一栋栋高低不一的出租楼的墙脚边像青苔一样肆意生长,迎面跑来的风变得柔软了,而且还有一丝丝的热气。我嗅到了空气中情欲飞扬的味道,是种子和大地的交配,是柳树长芽的蜕变,是猫在半夜不停地吟唱。

石牌村一夜之间就长满了人,把过年留下的那点空档填得满满的。他们脸色平静、脸容疲惫,裹着异地的风沙和气味,揣着年残留在眼角的喜庆和亲人团聚后的温馨,拎着大包小包,从机场、火车站、汽车站和码头出来,在石牌村的每一个入口相遇,走在熟悉的路上,转眼间就消失在大街小巷之中。

我又看到了那对夫妻。早上上班穿过那条小巷子,关闭了半个多月的早餐店门开了。他们跟我打招呼,说老板恭喜发财。我停下脚步,像以前那样买下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老板娘在那三个垒起来的铝制蒸笼边忙来忙去,招呼背着袋子上班的人。门上鲜红的春联映红了她的脸庞,桃花一样灿烂。今年我想把隔壁那间店子租下来,做快餐。老板边对我说边找钱。他们的孩子从里面跑出来,叫我叔叔。这个去年还拖着两条鼻涕的孩子突然就长大了。该上幼儿园了吧?我问。是啊,要上幼儿园了。老板娘摸着孩子的头回答我。

天空阴晦,云层很低,一片灰色。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从来就好像没有干过的那些小巷子,这个季节就更像是建筑在沼泽地上了。行人的脚印清晰,留下的黑色、黄色、青色的淤泥四处可见。被人踩烂的年桔,枯萎了的水仙花,躲藏了一个假期的垃圾,发馊的食物,小孩偷偷燃放的鞭炮屑,路边的垃圾桶掩藏不住它们的身影,它们在小巷子的拐弯处,在墙角边摊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散发出一股发霉咸鱼的味道。偶尔露脸的太阳软弱无力,密集的房子挡住了他绵绵的脚步。墙壁、书桌、衣柜、书架、沙发、床,像刚刚用湿布擦拭过,在灯光下散发出一团团水汽。他们告诉我,出门时要记住把门窗关紧,这样会好一些。可是,当我傍晚回到出租屋,迎接我的,还是让我难受的潮气。我躺在潮重、冰凉的被子里,久久没有暖和过来。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赞美春天,就因为他们没有在石牌村住过吗?

她们就总是在我这样的疑惑中掉头而去。我却还在阴翳和潮湿中一天天等待她们的回来。她们的脚步像印在画册上的广州城蔚蓝天空一样,停留在那一封封发潮的情书里。我把那些文字堆放在床头,它们依然无法让我感觉到阳光留下的芬芳。读书时,看到一对对恋人毕业时的抱头大哭,我说,大学里的爱情长不过七月。我在石牌村的那些年,夏天遭遇上的爱情,总是在春天夭折。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一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她只和相互取暖、相互安慰有关,只和做爱有关。

我又坐在走走停停的公共汽车上,车上密密麻麻堆满了人。我看到路边那些矮矮的木棉树举着一朵朵花,鲜艳,肥大。我禁不住又想起多年前在家乡那所中学上高中时木棉树下晨读的情景,那些布满阳光和青春朝气的日子总是在春天走进我的回忆。


清明的哀伤被越来越热烈的阳光照亮,太阳撞击在玻璃幕墙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木棉花都坠地了,光秃秃的枝丫多了一份悲壮。夏天循着裸露的肌肤、短裙和T恤一步步靠近这座城市。

我坐在办公室靠窗的位置上,单位的中央空调还没有启动,五月的风和阳光从窗外进来,打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我眯缝着眼睛,看着皮肤颜色的变化。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湎于这样一种毫无意义的恶作剧之中。多年后我回想自己当时的情态,我总是忍不住发笑。我看着一点点侵占我办公桌的光线,在心中对自己说,春天过去了。

农林路那些店铺的门口摆满了“换季清货”“大出血!大甩卖!”的招牌。路中间那家水果店把榴莲堆在人行道上。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玩艺的名字,我对这种长相怪异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但一斤十块钱的价格让我迟迟不敢出手。水果店旁边立着一块空调机的广告牌,浅蓝的底色上是一台白色的空调,上面写着八个字——这个夏天你凉了吗。

我不凉,每次看到它,我就听到自己这样说。一到夏天,我就从床上滚到地下。一个漫长的夏季,我一直都睡在地板上。从五月开始,气温就一路攀升,在36度~39度之间打转。当我回到石牌村那间位居顶楼的出租屋,笼住我的就是一股热浪。我无法在房子里呆上五分钟。放下袋子,打开所有的门窗,我就到晒台上抽烟。后来,我为自己买了一台空调,但到晒台抽烟的习惯再也没有改变。我喜欢这样的时候,我喜欢这样的形式。

天空洁净,浅白色的云朵像垂挂的帘布。面向我的窗户全部洞开,男人和女人们赤裸或者衣着简单,他们在我的眼前上演一幕幕情节相同、细节各异的活话剧。我看到他们在日光灯下无所顾忌地做爱,我看到他们在冲凉房里的宽衣解带。后来,我把这些场景写进我的一系列文章中。“我看到相隔不到一米的一个窗户亮着灯,一个长头发裸体的女孩在低回的音乐中跳舞。她长长的秀发在飘扬,她白皙的双手在伸展,她丰满的乳房随着音乐在起伏,她平坦的小腹在左右扭摆,她修长的双腿踢踢踏踏,我甚至还看到她脚趾丫上豆色的指甲油。我相信她是看到我的。她的脸朝向窗户时还笑。”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到。他们的大胆一开始让我吃惊,我显得有些躲闪,慢慢地,我变得理直气壮。当别人已经无所谓了,我还在意的话,我就小气了。不远处的屋顶上,一些年轻人在聊天,抽烟,喝啤酒。他们说话的声音、欢笑的声音、相互取笑的声音、调情的声音在石牌村的上空回荡。那是我向往的生活,和朋友们在一起,把白天的烦恼、工作的劳累、对明天的担忧全部丢进深深的夜色中。

更多的人在地上,他们在石牌村的大街小巷穿行。吃宵夜,逛发廊,站在士多店门口看电视,漫无目的地行走。那对夫妻已经把快餐店开起来了,生意好得一塌糊涂。他对我说过,石牌村参加龙舟赛的人要他提供盒饭。我见过那艘色彩斑斓的船,平常它就泊在石牌西路进入村子路口的那座祠堂前面。下水了,还要举行仪式。那些统一穿着褐色衣服的男子吆喝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长者领着大家拜神、撒水。场面严肃、壮观。我不知道在今天的广州城,他们又到哪里去比赛。

一入夏,他就在巷子里摆放了几张小桌子。白天收拾起来,晚上打开,那是年轻人喝啤酒的地方。每次经过那里,我总是看到桌子上没有空位。我和一个女孩手拉手在凌晨时分走过去,老板娘的神色奇怪。她肯定是在想,怎么不是去年那个呢?我朝她笑了笑,她赶紧说,老板需要什么。她不知道,我的春天是怎么过的。她也不知道,我是多么热爱夏天,漫长的夏季让我充满生机。

生意好的还有发廊。那些人穿龙灯一样进进出出。夏天多好呀,她使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她删减了许多繁复的程序。就像吃完宵夜的我们,一下子就抵达了夜晚的深处。

作者简介:陈小虎,作家,写小说,散文,评论。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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