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醍醐灌顶的“钱文”神品——《钱神论》

 读书吞寂寞 2019-11-13

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钱。即或有说不喜欢钱的,或者假惺惺地说“我对金钱看得很淡”,不过是有了足够的钱罢了,说不定想当初“抢钱”(好听点的词是原始积累)的模样比谁都凶狠。
先哲说,“人不是金钱,不可能讨每个人喜欢。”钱币自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成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人见人爱。当它从原始的买卖物品之单纯逐渐过渡到能够买到一切的时候,钱的属性便发生了质的变化。人们一说到钱,心里就会兴奋,脸上也会放光。攫取金钱的欲望是最大的欲望,欲望的无止境把人们变得疯狂。所以,金钱成了文人学士的诅咒物。
莎士比亚(1564-1616)在《雅典的泰门》中对金钱这样描述:“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孺夫变成勇士。……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诅咒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癫痫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新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会使那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啊,你可爱的凶手,帝王逃不过你的掌握,亲生的父子会被你离间!你灿烂的奸夫,淫污了纯洁的婚床!你是勇敢的战神!你永远年轻韶秀,永远被人爱恋的娇美的情郎,你的羞颜可以融化了黛安娜女神膝上的冰霜!你有形的神明,你会使冰炭化为胶漆,仇敌互相亲吻!你会说任何的方言,使每一个人惟命是从!”

莎士比亚对于金钱的剖析,堪称入木三分。在他的眼里,金钱就像妖魔一样,狰狞可怖。同时,它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莎翁离开我们快400年了,那个时代他理解和看到的金钱是这般模样,今天我们看到的金钱是啥面孔,读者诸君心里都清楚。
其实,对于金钱的作用分析得这么透彻的,不独英国的大文豪莎士比亚,早在1600年前的西晋,有位叫鲁褒的学者,对金钱的解剖,一点也不亚于莎翁。现将鲁褒的《钱神论》全文刊出,供读者诸位欣赏。
有司空公子,富贵不齿,盛服而游京邑,驻驾平市里。顾见綦母先生,斑白而徒行。公子曰:“嘻!子年长矣,徒行空手,将何之乎?”先生曰:“欲之贵人。”公子曰:“学《诗》乎?”曰:“学矣。”“学《礼》乎?”曰:“学矣。”“学《易》乎?”曰:“学矣。”公子曰:“《诗》不云乎:‘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礼》不云乎:‘男贽玉帛禽鸟,女贽榛栗枣修。’《易》不云乎:‘随时之义大矣哉!’吾视之所以,观之所由,岂随世哉?虽曰已学,吾必谓之未也。”先生曰:“吾将以清谈为筐篚,以机神为币帛。所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者已。”

公子拊髀大笑曰:“固哉,子之云也!既不知古,又不知今。当今之急,何用清谈?时易世变,古今易俗。富者荣贵,贫者贱辱。而子尚质,而子守实。无异于遗剑刻船,胶拄调瑟,贫不离于身名,誉不出乎家室。固其宜也!”
昔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教民农桑,以币帛为本。上智先觉变通之,乃掘铜山,俯视仰观,铸而为钱。故使内方象地,外圆象天。大矣哉!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宜,不患耗折。难朽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哉茕独。”岂是之谓乎!
钱之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匮。无远不往,无深不至,京邑衣冠,疲劳讲肆。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佑,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昔吕公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于羸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官尊名显,皆钱所致。空版至虚,而况有实;羸二虽少,以致亲密。由是论之,可谓神物。无位而尊,无势而热。排朱门,入紫闼。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辨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
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辐辏,门常如市。谚云:“钱无耳,可暗使。”岂虚也哉?又曰:“有钱可使鬼。而况于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天有所短,钱有所长。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钱不如天;达穷开塞,赈贫济乏,天不如钱。若臧武仲之智,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可以为成人矣。今之成人者何必然?唯孔方兄而已。

夫钱,穷者能使通达,富者能使温暖,贫者能使勇悍。故曰:君无财则士不来;君无赏则士不往。谚曰:“官中无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何异无足而欲行,无翼而欲翔?使财如颜子,容如子张,空手掉臂,何所希望?不如早归,广修农商。舟车上下,役使孔方。凡百君子,同尘和光。上下交结,名誉益彰。(全文据严可钧《全晋文》卷113)
《钱神论》作者鲁褒,《晋书》(卷94):“鲁褒字元道,南阳人也。好学多闻,以贫素自立。元康之后,纲纪大坏,褒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刺之。”
元康为惠帝(司马衷290-306年在位)年号。依晋律,包括死罪在内的各种徒刑皆可用钱赎罪,且赎死罪不过黄金二斤。朝政腐败之烈,由此可见一斑。
鲁褒对金钱的诸般用途,点评得非常精辟。虽是文言文,却并不晦涩难懂。他先从钱币的形状着手,“故使内方象地,外圆象天。大矣哉!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然后写它方便耐用,“市井便宜,不患耗折。”并将钱币喻为神宝、孔方。说它是一个灵动的活物,“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让严肃的面孔立刻露出笑容,让紧闭的嘴巴马上说话。谈到它的作用,可以说与莎翁的“咒金词”遥相呼应,如“官尊名显,皆钱所致”,“无位而尊,无势而热。排朱门,入紫闼。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辨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其中“有钱可使鬼”,大概我们经常说的俗语“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从这里来的。“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钱的功能连天都比不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难怪明公安三袁中最有名的袁宏道会在《读<钱神论>》中给予极高的评价:“闲来偶读《钱神论》,始识人情今亦古。古时孔方比阿兄,今日阿兄胜阿父。”

《钱神论》堪称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篇檄文和奇文。该文不是直指时弊,直陈利害,而是对金钱的魔力作穷形尽相的描写,从形形色色的人在金钱面前所表现出的狂热与失态中,反映当时朝政的腐败与道德的堕落。由于赋予了金钱以人的品格,使用了铺张夸张的手法和幽默诙谐的语言,全文颇有一种喜剧色彩,真是一篇不可多得的讽刺小品。
唐张固在《幽闲鼓吹》一文中,讲了一个“有钱能制生杀权”的故事:有个叫张廷赏的人,他要审理一个大案,吩咐吏族严密纠缉。次日早晨,他见自己的办公桌上留有一个帖子,上面写道:“钱三万贯,乞不问狱。”张廷赏一怒之下,将帖子掷在地上,声称要秉公而断。可是,转天一早,办公桌上又留下一个大帖子,上写:“十万贯,乞不问此狱。”张廷赏见到这张帖子,便不再追问此案。当手下人问及为何不再追查此案时,他说:“钱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忌祸及,不得不止。”
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到了清朝,朝野腐败已经到了顶点。据史料记载,同治年间,买一个县令只要3000两银子(约合现在60万元人民币)。
古人将钱称为刀,繁体的钱字右边有两个“戈”。明人郑瑄的《昨非庵日篡》中,记载了两段明言。一段是:南宋李之彦云:“尝玩‘钱’字旁,上着一戈,下着一戈,真杀人之物而人不悟也!”另一段是:“余观钱之为物,人所共爱,势所必争;骨肉缘之启衅,缙绅因以败名,商贾因以损躯,市井乘而斗戮;其笼络一世者,大抵福于人少,而祸于人多。尝熟视其形模,金旁着戈,真杀人之物,而人不悟也。”
明代朱载堉在《骂钱》中,对金钱的痛恨程度可谓前所未有,恨不得将钱给砍了、剁了、烹了、煮了,上油锅炸了!“孔圣人怒气冲,骂金钱:狗畜生!朝廷王法被你弄,纲常伦理被你坏,杀人仗你不偿命,有理事你反复,无理词讼赢上风。俱是你钱财当年,令吾门弟子受你压伏,忠良贤才没你不用。财帛神当道,任你们胡行,公道事你灭净。思想起,把钱财刀剁、斧砍、油煎、笼蒸!”

明朝还有一首《题钱》的民歌,历数金钱之罪状,大加贬斥。“人为你跋山渡海,人为你觅虎寻财。人为你把命倾,人为你将身卖。细思量多少伤怀,铜臭明知是祸胎,吃紧处极难布摆(摆脱)。人为你亏行(德)损,人为你断义恩,人为你失孝廉,人为你忘忠信。细思量多少不仁,铜臭明知是祸根,一个个将他务本……”
乾隆名臣纪晓岚说:“有钱难买命,无药可医贫。”唐人张说则把金钱比喻成一味中草药,以《钱本草》成文,别具巧思。“钱,味甘,大热,有毒。偏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饥寒,解困厄之患。能利邦国,污贤达,罢清廉。贪婪者服之,以均平为良;如不均平,则冷热相激,令人霍乱。其药,采无时,采至非礼则伤神。此既流行,能役神灵,通鬼气。如积而不散,则有饥寒困厄之患至。若服之非礼,则弱智伤神,切须忌之。”钱的药性如此之大,如果服用不当胡乱下肚,恐怕不止是“令人霍乱”,可能连老命也得搭上。
有“扬州八怪”之称的清代书画家郑板桥,另辟蹊径,以诗文形式给金钱画了像,名曰《金钱图》:“钱钱钱,命相连,黄童白叟口流涎。读什么书,参什么禅,屈膝低头望周全。得了十数又想百,一百到手复求千。聋瞽痴哑日奔波,士农工商夜无眠。舔铜臭,啼铜边,多般丑态世称贤。山僧百炼舍利子,钱中说法互牵缠。相争相夺无他事,为钱钻弄颠倒颠。我曰多钱终多累,画破钱世别有天。”
这位悦尽人间冷暖的“县令”,不但书画造诣登峰造极,为文也够辛辣。“有钱四海皆兄弟,无钱骨肉亦徒然。英雄钱尽归故里,妻子下衽欲绝弦。庸富施施骄妻妾,步步相随夸缩缘。无钱徒嗟经满腹,有钱能制生杀权。”寥寥数语,即将金钱的魔力刻画到了极致。
清人汪价在《三侬赘人广自序》中,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汪价与李云田看见有人为争钱而殴斗,便从“钱”的字形上做起了文章。云田曰:“古人名钱曰刀,以其锐利能杀人也,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钱’,亦以示凶害也。”汪价曰:“两戈不敌一金,真神物也。”云田曰:“得一金而来两戈,岂不可危?”汪价又曰:“持两戈以求一金,亦复何畏?”最后,有一长者笑而前曰:“此贪者之济以酷也。”

金边着双戈的“杀人之物”钱字,虽然被郑瑄和汪价诠释得如此生动。然而,明知其杀人于无形,却仍然有许多人趋之若鹜。纵观大大小小的贪官,无不因为对金钱的贪婪而葬送了“官程”。
清代续世麟有一散曲叫《钱难度曲》,对金钱的作用做了细致的刻画。“呀,你硬牙根逞说伎俩多,我屈指数你罪名儿大。为什么父子们平地起风波?为什么兄弟们顷刻间成冰火?为什么朋友们陡的动干戈?见只见贪赃的欺了父君,爱小的灭了公婆。下多少钻谋,添多少絮聒,直吵得六亲无可靠,九族不相和,你罪也如何?”一连串的“为什么”,好似公堂审案,疾言厉色。
常言道:“多金非为贵,安乐值钱多。”金钱并非多多益善,某些情况下可能“多多益祸”。下面两个关于黄金的故事:
《黄金与木板》:一艘船在海中突然开始下沉,船上的人开始惊慌。一位商人忙用20公斤的黄金,向一位木匠买下他手中的两片木板。船下沉时,商人因为抱着木板而浮在海面上,木匠因为紧抱着20公斤的黄金,开始往海底下沉。木匠不愿意放弃这20公斤的黄金,因此连同黄金一同沉入海底丧了命。
《黄金与石头》:为了证明快乐与痛苦的关系,有一个旅行者要远行的时候,智者把他领到一座金库门前,对他说:“你可以随便拿取。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在路上永远带着它们,陪伴你的全部旅程,不能丢弃。”
于是旅行者拿取了三块黄金。他很遗憾,由于行囊太多,他只能拿取三块。
可是就在旅行者行程的第二天早晨,一梦醒来,黄金全部变成了石头。这些石头对他来说毫无用处。旅行者在不得不背负石块前行的痛苦中,也暗自庆幸,啊,我毕竟只拿了三块。
前者是因为贪婪而送了命,后者的侥幸是因为行囊多。
由此,想起清朝沈逢吉的《咏钱》曲:“莫再说铜钱,说起钱,实可怜,十年几度沧桑变。赚不完的钱,过得完的年,看财奴钻进铜钱眼。乱山前,纸灰飞蝶,可再要铜钱?”钱是永远也赚不完的,再多的钱都是身外之物。
金钱看起来是万能的,实际上并不万能。钱可以买到房屋,但买不到家;钱可以买到药物,但买不到健康;钱可以买到珠宝,但买不到美;钱可以买到伙伴,但买不到朋友;钱可以买到虚名,但买不到实学;钱可以买到权势,但买不到威望;钱可以买到小人的心,但买不到君子之志。

有钱是可怕的,没有钱是可悲的。生活中没有钱又是不行的。鲁迅1923年曾向我们的祖父母一辈人(那时都是莘莘学子)作过“娜拉走后怎样”的报告。一针见血挑明——梦是好的;否则,钱是最要紧的。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鲁迅全集》第一卷161页)大作家屠格涅夫也很喜欢钱,他说:“金钱在天下不断循环,却每次都避开我,真叫人心里别扭。”有位老农说,“谁不喜欢钱?”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现在庙里的佛像不是也都贴了黄金了吗?佛都如此,我等凡夫俗子何以堪?
笔者是个俗人,对金钱虽然没有狂热到失去理智的程度,但是见了钱眼还是要开的。想想人家李白“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潇洒,心里就着急。麦当娜《物质女孩》中对许多人心底骚动的物欲进行了描述:吻我可以,抱我可以,没有钱不可以。看看人家拥红携绿,纤纤酥手相牵的情景,恨不得立刻去抓一座金山来。然而,正像屠老师说的,金钱“每次都避开我”,真是郁闷。
写着写着,金钱的欲望就来了,实在是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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