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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西南天地间——杜甫《登高》赏析

 三驾马车1966 2019-11-14

老杜西南天地间

杜甫《登高》赏析

刘向军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愁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清代学者杨伦在《杜诗镜铨》中如此高度评价老杜的《登高》。

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明代学者胡应麟在《诗薮》如此高度赞扬老杜的《登高》。

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宋代学者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如此精细分析老杜《登高》的颈联。

上述鉴赏语,已成为千百年来世人对老杜《登高》一诗的定评、至评,已与老杜的《登高》一诗浑然不可分。凡研读老杜《登高》者,总绕不开上述鉴赏语,毋宁说,这些鉴赏语已成为《登高》的一部分而引领着一代代的读书人走进杜子美的世界。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杜生前是否已预知《登高》必为惊人之语?“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老杜生前是否已预知身后《登高》所获得的千古殊荣?

回到公元767年,回到夔州山头,回到长江之畔。

客居夔州的老杜,肺病、风痹、糖尿病诸病缠身,贫苦、劳作、忧思诸般交加,56岁的他已是鬓发霜白,老态龙钟,弱不禁风。

重阳又至,老杜心绪不宁:登高还是不登高,这是个问题。

7664月来到夔州,一年多来,老杜曾无数次看夔州奇异的风景,听江峡轰鸣的涛声。他已经很熟悉他所身处的南国。但他又不能不思念着他的北国。“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17岁的王摩诘写这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时,老杜才是刚满6岁的幼儿呢。而今,老杜漂泊西南已近10年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四年前老杜兴致勃勃设计的归乡路线图,至今还没走完一半。

登高去!这是重阳节,得登高去!老杜已经计划来年春天就辞别夔州了,下一个重阳节,身在何方?登高去,登高解愁肠,登高望故乡,登高求吉祥。

老杜迟疑了一下,没唤老妻,未携子女,独自出门,扶杖前行,抱病登高。走出草堂没几步,深秋的冷风就让病弱的老杜打了个寒噤。老杜回头看看了草堂上被秋风掀动的茅草,裹了裹身上的衣衫,继续迎着峻急的秋风走向熟悉的高台。

那一天,老杜在高台上站了良久,他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听,他要把这陪伴了自己一年多的奇绝壮丽的夔州山水牢牢记在心头,他要把这眼前倍觉萧瑟凄艳的夔州景物深深留在心里。那一刻,对着夔州山水,老杜回首56年的坎坷人生,在心里想了许多、说了许多。他的国、他的家、他的亲友、他的来日不多的光阴、他的毕生扛在肩头的社稷重任、他那贫病交加每况愈下的身体,这一切在浩浩江风、滔滔江涌、声声猿啸中闪现交织、碰撞回荡在老杜的心头。悲哉!壮哉!伤哉!此刻,老杜真想与知己痛快饮酒,向知己畅快倾诉。可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喝酒了,他的身边也别无他人。站立在夔州高台上的老杜,脑海里飘飞着过去的、眼前的、未来的一幕幕生命碎片,老杜任由这些生命的碎片酝酿、发酵。老杜知道,他一定要对夔州说些什么,这是对夔州的礼赞,也是对夔州的诀别。

君子登高必赋,老杜当然不忘孔夫子的教诲,何况老杜自知诗是吾家事。回到草堂,老杜心事浩茫,铺纸研墨,提笔作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是南国不一样的重阳景致,这是孤独感伤的老杜心中的夔州风景。一“哀字,奠定了首联的基色。“急以言秋风之速、猛、冷,以言秋天之清、远、旷,高天急风中衰弱的老杜听猿啸而哀从中来;以言渚所在江水的清澈、清冷、清寒,以言岸边沙地之白净、白素、白冷,以言急风中鸟飞之回旋、回还、回翔,在既的冷色调中那在急风中羽翼凌乱的飞鸟,像极了夔州高台上思绪起伏的老杜。

“风急是触觉所感,天高”“渚清”“沙白”“鸟飞回是视觉所及,猿啸哀是听觉所知;渚清沙白是静,鸟飞回是动;状物之色,飞回状鸟之态;正因风急,因而猿啸更,而鸟飞愈天高是仰视,渚清沙白是俯视,鸟飞回可谓平视。两句14个字“风”“”“”“”“”“”6个意象,有形有声有色有态,不经意似的,老杜以一个中原人的审美视角信手捕捉了最能体现夔州特色的自然景物,构成了永恒的新鲜画面。

谁最初规定了猿的叫声是凄切、悲惨之调?老杜心中一定想到了郦道元笔下所引三峡渔者的歌谣: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或者,老杜想到了屈子《九歌·山鬼》中的诗句: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同是三峡,同是猿鸣,同样的伤悲,同样的感喟。老杜自然也会想到太白诗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飘逸的诗句,会想到太白诗兄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那梦幻般的诗意,可是,老杜苦笑了笑,提笔还是下了个字。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老杜毕竟是老杜,他以万钧笔力续出了颔联。

“落木者,落叶也。若非用了落木这个书面语的话,整个颔联简直可以说是平白如话,无一僻字,无一生词。然而,这些平凡的词语却汇成了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既来自天地,来自亘古,又来自中华文化的源头,来自儒学意志的深处,而老杜正是二者最佳的融合者、感悟者、表述者。眼前无边的秋意和不尽的长江,既是无限时间的,也是无限空间的,在它们之间,挺立着瘦弱而不屈的老杜。此联一出,老杜就成为夔州山头与江山日月一样永恒的存在。

《登高》一诗,无联不妙。或说首联艺术手法高,或说颈联含意丰,或说尾联意蕴深,而究其实,颔联似更广为传诵,为人所爱。人们爱它什么呢?人们普遍似喜爱下句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磅礴气势,可怪正在这里,肤浅也常在这里。“无边落木也好,不尽长江也好,都是老杜眼中的悲秋之景,又何来雄壮,何来豪迈?这却正是老杜境界的高远博大处。秋来叶落,生命不再,一可悲;木叶凋零,我亦凋零,二可悲;万木凋零,不可阻拦,三可悲;落木事业已尽,我却志向未伸,四可悲;江流不息而万木凋零,生命何其短暂、脆弱,五可悲;江流不尽而我生如寄,六可悲;江流有力而我年衰朽,七可悲;长江名扬而我生卑微,八可悲。然而,难道颈联只有一片“悲凉么?也不,当然有雄壮。落木无边,浩浩渺渺,茫茫苍苍,前赴何继,窸窣有声,恰似峡谷中之长江,其视野何其辽阔,其精神何其壮烈;长江不尽,波涌滚滚,涛声阵阵,势不可当,奔涌向前,恰似大地上之落木,其景象何其壮阔,其精神何其雄奇!生与死共存,短暂与永恒同辉,悲伤与雄壮相融,—悲壮,这正是夔州江峡秋景的神髓!悲壮的又岂只是夔州秋景呢,悲壮的更是老杜的诗心,悲壮的就是老杜自己!老杜在24岁时曾豪情万丈地写下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而今,56岁的他,以西南雄奇悲壮的山水比兴传情,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悲壮情怀跃然纸上。站在夔州高台上的老杜,诚然一悲壮之奇男子哉!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老杜笔锋一转,直言并非悲秋,实乃悲事”“悲己。家国万里,漂泊西南天地间,近十年而不得回归国都,回归中原,回归故里,这是国事家事之悲;长年客居他乡,暮年疾病缠身,重阳独自抱病登台,这是自我感伤之悲。罗大经品此联14字含八层意,诚为精确;于老杜而言,此联纯乎写实。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老杜以白发和浊酒入诗,看似漫不经心的轻轻作结。其实,老杜之悲丝毫未减,反倒又增强十分。艰难上应万里,点明国运和自身命运的双重艰难,艰难的国运导致了自身的艰难,艰难的自身期盼着国运不再艰难。苦恨,此处作动词,与下句新停相应,可训为极其遗憾繁霜鬓,老矣,衰矣,来日无多矣,无能为也矣,能不苦恨乎!“潦倒,因为贫困,因为穷途,因为失意,因为艰难。“新停浊酒杯,人生无奈至不能以酒浇愁、不能以酒解忧之状,何其悲哉!但是,老杜纯然悲伤乎?非也。当老杜自觉地把一己之悲伤安置在家国艰难的大背景中时,自成悲壮;犹如当老杜把一己之悲伤安置在夔州江山光阴的宇宙大背景中时,自成悲壮。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愁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再读一遍老杜的《登高》,依然似泡不透的龙井,嚼不尽的橄榄,品不够的醇酒。不能想象当年老杜不加雕琢就写成了此诗,而必定是匠心独运化斧凿于无痕。正如老杜自言:晚节渐于诗律细新诗改罢自长吟

古人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我以为当以立言为第一不朽。凡真正立言者,当然即是立功,自然即是立德。

老杜西南天地间,立言不朽万世传。千年而后我们回望唐朝,回望西南,回望夔州,历史的风烟湮没了太多的风流人物,而老杜宛如一个文化坐标卓然天地间,他的《登高》则如滚滚江河中永恒的浪花一朵。

2017.4.23,于读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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