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宋代永和陶瓷工匠舒翁与舒娇父女俩的传说(三)

 01一线 2019-11-14

文/01一线

(连载)

  相传这越州“卿老怪”乃是五代时期吴越国瓷圣“漆九仙”的徒孙。其相貌甚丑,性格古怪,不屑与人来往,却制得一手绝妙好瓷。曾有诸多慕名者欲投其门下,他却拒而不收。那些勉为其难被其破格留下的弟子,据说几乎不出数月都请辞离去,说是实在受不住“卿老怪”的“折磨”。如今他年逾古稀,但真正从其手中出师的弟子,听说不过二人。其一正是如今京兆府耀州瓷业的第一人,另一位则传言奔了两浙路的西南而去,竟隐匿不知所踪。现下这老怪也不知为何想起了要入关门弟子,据说一下还要收三位。这封急件几乎散遍了大宋境内各家有名头的窑场,希各家能推举最有潜质造诣的陶工前往应选,吉安永和镇的舒家自在其列。

  于舒翁而言,他心中早已有了最合适的人选,只是此去应选路途周折、比试激烈不算,若真入了“卿老怪”门下,必要受尽非常人所能受之辛苦,就不知她一个弱女子能否经得起了。舒翁只是将此事对舒娇一一道明,却也看不出分毫对她去留的倾向。

  自打她从小随舒翁学艺,制瓷便彻底占据了她的生命。她喜这份手艺,更在意舒翁对她多年的养育栽培之恩。如今“卿老怪”的这场天下招募,怕也是此生仅有的绝佳机会了。她若想在瓷业上有新的进展,想光大吉州瓷窑的门楣,断不可放弃这次机会。因信件上写清了入室弟子的此番学艺期限,也不过一年半的时间,想来咬牙也能坚持。

  次日,舒娇便向舒翁亮明了自己的决定。弟子招募选试定在了四月二十,舒娇不日便要出发去往越州。此番舒翁不敢怠慢,安排了窑场最可靠的荀管事夫妇同往,有个妇人在,一路也好照应,同时又差了窑里四名伙计一路护送前往。临行前一日,他还是修书一封去了江宁,让瞿莺帮着赶赴一次越州,伴着舒娇完成这场应试。有个激灵老道能周全的人在,且与舒娇相熟,他方觉妥帖。

  车马辗转六日先到了杭州,与瞿莺约定在城中的一家客栈相会,随后一同赶往越州。

  比试会前,她想起了要光大吉州瓷的夙愿。

  四月二十,越州瓷圣第一传人“卿老怪”的入门比试大会如期举行。一早,南北东西八方瓷窑的人就将寺龙口清泉山庄的大院围得严严实实。此回举国上下接到“卿老怪”招募书信的就有一百三十余个窑场,而能派出合适人选参试应选的,共有八十六位。这日舒娇倒是一身罗裙,青丝螺髻,完全一副女装模样入了试场。而恰是这一身红装,惹来了周遭奇异的眼光。

  此次应选大会是由四名海内德高望重,又无自家窑场人应选的匠师主持。他们很快将人群分成里外两拨,各窑场的陪同观看人群一律席地而坐在外围,而在内场设了八十六块席子,来自这八十六家窑场的应选弟子依着主持匠师报出的名号,依次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落座。此时响起一阵擂鼓声,廊下正堂前设了五把楠木交椅,只中间那把竟还空在那里,想来就是那古怪老头的坐处。舒娇正坐在席上揣摩着“卿老怪”的模样,便有小斯在各人的席前放上了笔墨和纸。不多会儿,又有几人抬出了几箱木盒子,主持匠师命人将木盒子一只只地放到了应选者的面前。开场前,人群中就在议论着“卿老怪”的“考题”,只是这制陶做瓷实谓复杂,且不说练泥、配釉做“不子”,光拉坯、利坯、修坯、上釉、彩绘、剔刻、满窑就有二十多道工序,而行规中,能识全过程技法的人本就凤毛菱角,不知这老怪会如何考量,又会考哪一处工序。而眼下,既没看见瓷土、修刀,也没见制瓷机子,反倒是放上了笔墨纸张,难道是要考纹样图案?

  既为陶工多年,相信基本技艺都已通晓。然陶工技法向来先讲究“观”与“考”的智慧,故今日第一试,便是要考量诸位的眼见和学识。各位面前的锦盒内皆装得八十八块瓷片,上至刘汉三国,下至梁、唐、晋、汉,亦有我赵宋的上品。有请各位将所断年代、窑口、器形据编号一一写于纸上。一炷香后,即收卷点评。”

  舒娇想到,当下凡出色的陶工尤其常年奔波于各窑口、市场探访过的,对本朝与五代的技法、窑口多半颇为熟悉,至于器形推断更不在话下,时常一小片的弧度就能推晓器物的口径。而说起更久远的技法,则需借助古籍、收藏,没有相当的阅历积累怕是难为此事的。她忽然感到舒翁在教她技艺同时,多年带她走南闯北,亲历各类市场,又在窑场筑起书屋,收得各类古物摆件甚至残品的寓意。她心中一阵欣喜,边把着瓷片,边写下了应答。

  再次回到场上,舒娇发现应选的各窑陶工竟有一些已然退场,大约是觉着无望了。堂鼓再次响起,匠师取出一纸本,宣读了入闱的十位窑场应选者。吉安永和镇舒家窑的舒娇果在其列。

  偌大的清泉山庄的大院空地中央只留下了寥寥十人坐在席上。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盯向了舒娇。

  “不会没听过庐陵舒家的名号吧,此女乃舒翁的之女,从小天资聪慧,甚得舒老赏识,早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于她。”

  “不过这女子,据说不是舒老的亲生女,而是领来的……”

  众人正七嘴八舌,堂上匠师便开始发话:“底下诸位想必个个都是陶中高手,瓷中翘楚。余下这最后一试,便也就不那么常见了。前年卿老前辈于寺龙口窑场亲自试出了一类奇异釉色的器物,待呈于诸位后,可细细观赏,若能说得出其配釉方子之六七成者,方为胜者。若答对之人多于三位,则继续比试;若答对之人不足或恰为三者,则皆可拜于卿老门下;若此番无一人答对,”他迟疑了一下便继续道,“则意味今日我大宋天下尚未能有参透瓷理、悟得瓷性之人,卿老也就不再招收任何一徒。”

  言毕,便有人带上了十件青黄色釉的器物,器形虽为瓶、钵、盘、洗等各异,但皆是釉面布满褐色大小不一的裂纹,如蛛网般遍布的整器。瓷器釉面开裂,本是常事也是瑕疵,但制此器者,竟大胆将裂纹用显眼赭色勾勒出来,将原先的缺陷无限放大,反倒让人觉得耳目一新,成了精巧、雅致的纹饰。所有人无不惊叹这批器物的独特与赏心悦目,不得不赞这老怪依旧是当今瓷界第一人。

  十人各自拿到一件器物,依着各自的见识、经验便思索开来。舒娇细细端详着手中的八棱瓶,只见那裂纹多半都沿着棱与“出筋”处的方向展开,且均是大裂纹。而整器裂纹则呈斜向展开,大小不一。这大些的纹片颜色粗且深,小些的纹片则又浅淡许多,如此深浅交错,似成网状,装饰效果竟出奇的好。她记起曾在前朝的陶书中见过一种将釉面开片纹理刻意着色的技法,而此器物为了博取多开片的效果,显然刻意放大了胎釉之间的膨胀差异。她仔细斟酌着将她在书中与平日窑场所见识到各种状况,依着自己的推断写下了对此器物制作的大胆揣测。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便有人开始呈上所答纸笺。舒娇交了卷,也像殿前应试的恩科举子一般出了口长气,发现握笔的手心也沁出了汗。众人问荀管事这题如何,他虽对这考题赞不绝口,但也觉着一时半会儿根本答不上来。舒娇倒心平气和地觉得写了能写、想写的,便也无甚可想。一盏茶的功夫,鼓声又起,底下众人都揣度着“卿老怪”能否收到弟子,眼见着答案就要揭晓,都屏息静气地听着。

  只听一匠师大声诵着手中的文书:“此轮合格胜出者:定州东燕川王家窑,白文靖;饶州湖田谭家窑,谭兆琋;吉州永和舒家窑,舒娇。此三位皆可拜于卿公门下,择日即行拜师礼!”众人鼓掌称好,瞿莺、杨禇、杜恒皆为舒娇高兴,荀管事更是激动得立马就想向吉安的舒翁传递消息,这可是舒家窑场莫大的荣耀。

  而此刻,那位始终未曾发话的长者竟站起身向三人走来。三人见“卿老怪”亲自上前,便都俯身跪下行了大礼。“卿老怪”让他们都起身,舒娇这才得已见着老怪的面容。只见这老者身量轻轻,一头银发却满脸红光,倒是一脸福寿相,全然不像外人所说的丑陋样貌。只是实在也是不修边幅,站近了才看清那衣襟口、袖笼口皆是补过的痕迹,布料颜色也不一。舒娇觉得这小老头的打扮甚是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卿老怪”便看向了她:“小丫头,你笑甚?庐陵舒翁还真有两下子。我倒是要你向大家说说方才这题,你是怎么解的?”

  “我?您让我来说?”舒娇吞吞吐吐指着自己鼻子道,“其实,其实我也是自己凭着感觉瞎琢磨的,还是该由师傅您,来告诉弟子们吧?”

  卿老怪见舒娇已经称他师傅,着实觉得这丫头激灵,呵呵笑道:“今儿就是由徒儿你,来告诉大家伙了。”

  舒娇无奈,想到既然是来求学,那说错、说漏也正常不过,况“卿老怪”并没有说她讲的就是对的,不过让她说说她怎么想来着。于是,她给底下众人行了一礼,清了清嗓子道:“众所周知,瓷器釉面开裂乃为胎釉遇热冷却膨胀收缩程度不同所致。而此器物分明是想借用这一瑕疵,制造开片纹饰。据我常年做陶所知,若在胎土配方中多用些黏土,而釉的配方中釉果与长石一旦所用较多,则烧窑冷却后釉上便会有较多的裂纹,而这些器物上的纹片不仅多,且如此之明显,显然是因釉浆的颗粒较粗所致。至于这些褐色、赭色、金色的纹线,我记得在古书上见到过一种用茶叶水、墨汁着色的做法。大纹片由于粗且深,着色液便很容易渗入其中,干后色深且醒目;而小纹片由于细浅,不易着色,方才显得淡些,如此似“金丝铁线”般交错,反而极其美观。我也只知道这些罢了,在各位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

  “卿老怪”听后不住点头:“看来你这丫头,不可小觑呀。诸位,此批器物,卿某用的正是这丫头说的法子,她已道了八九不离十了。”底下人一阵惊叹,向舒娇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卿老怪”告诉他的这三个弟子,这三月里,藏书阁内中书籍尽可浏览,三月后却要锁书关楼,概不许再阅。能看进多少,记下多少,习得多少,均看各人的本事了。

  头一日的卯时,三人几乎同时到的藏书阁。舒娇素来有早起的习惯,只是眼下这三月怕是比平日更需起早些,却不知这二位师兄也皆如此勤奋好学。

  舒娇从前只觉舒翁在吉安窑场的藏书是冠绝一方的,但此刻她才领会到什么叫“山外山,人外人。”只见这偌大的藏书阁,书籍画册打理的却是井井有条,舒娇很难想象这个散漫随性又不修边幅的怪老头,是如何将这些文书安放得门类有序,纹丝不乱的。为便查询,每一个木架上都标明了书籍的大类,又按不同的年代分别给了序号,每一摞中,还有专门的穗子上吊着木牌牌写上了著书或整理者的名字。藏书阁里还特制了两把三层踏板的小木头梯子,便于取阅搁置在最上方两层架上的书籍。而就藏书所涉来看,有从春秋秦汉流传下来的原始瓷经典籍摘抄,亦有各类海外陶瓷器物的记述,至于历朝历代宫廷御用瓷品的督办督烧以及技法、纹案的详实记录更是不甚枚举。奇怪的是,这“卿老怪”在瓷书外,还收了如山经、水经以及地方志考之类的杂谈书籍,风格倒是颇类舒翁,只是他的数量比她爹爹却要多出许多。舒娇觉着三月时日委实过短,如何取舍便是头等问题了。

  “不过是些杂书,也实在不知该看什么好。叫师兄取笑了。”

  白文靖随手翻了几本,看见的却是《大荒经》、《九域志》之类的杂书,脸上显出不解与困惑:“我等都怕这时日所剩不多,却还有诸多上好瓷书未及品阅,没想到小师妹却有如此闲情逸致,能读这些书。”

  “我天生就是个怪人,做陶也会时常走神哩。”舒娇故意打了个哈哈,捧着书一溜烟地走了,留下白文靖依旧不解的眼神。

  “师兄你说这丫头怪不怪,都这会儿功夫了,她竟看的都是些天文、地理的志谈怪书。”白文靖走进了藏书阁,对着正翻书的谭兆琋道。

  “莫管他人,看好自己的吧。师傅不就是外人所说的怪人,怪人才成器呢。”

  “说的也是。不过这丫头的父亲倒真有些名头,我虽远在定州,却早有耳闻。谭兄在饶州离得近,怕是熟知其人吧。”

  “舒翁的确盛名在外,这些年吉安的窑场凭着那些褐釉粗胎的奇异器物,更是风生水起。”

  不久,卿老怪便如期锁了藏书阁的门,却依旧不教他们任何技法,独独将三人扔在了山庄西侧的几处练泥池边,周遭尽是些未曾用过的瓷石、瓷土和已经制成的灰釉不子和釉果不子。舒娇也不知卿老怪意欲何为,却听她师兄白学靖道:“这老头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不成还想让我们亲自动手搅翻筛沉,自己练泥做'不子’不成?早知还不如让我们多看几月书。”

  “练泥虽不是我等干的活计,却实关成器的品质。想必,这里面还是有诸多可探考的地方。”舒娇细细打量这些石头与泥巴道。

  “不错,胎釉之所成,都赖于这头道工序的取土、洗料和练泥。小师妹说的甚是。”谭兆琋一手拨弄着瓷石土矿道。

  于是接着的这数月里,三人不断变换着法子取土、配制,取样那些成品的“不子”,拉捏塑型成各式的器物甚至是片状的标本,以待入窑后烧成的结果。而卿老怪也答应他们每月亲自烧一次窑,各自琢磨这胎釉的变化。

  这个新年,舒娇注定是要守着越州这方寸之地而过。可她心里倒是不寂寥,还从桑槐苑里翻找出了红纸写了好几副春桃,又邀两位师兄一同糊了几十只灯笼,楞是要将清泉山庄弄出些新年的喜气。她看不惯的,还有卿老怪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补丁衣裳,便有心让巧儿入山庄来看她的时候带了几匹干净棉布。虽从小没有母亲教她女红,但工于书画的她早已通于手艺,又加着这些年瞿莺姑姑的指点,做件普通衣裳已不在话下。只是担心卿老怪不肯要,可老怪倒笑着收下了。

  “那便是最大的长处。天下窑口,无一十全十美。天生万物,从未有尽是坏处不可利用者。细想想你家乡的那方胎土,后院有你们青原山的蓝砂矿,你也看过,想想吧。”说完老头背着手慢慢踱着步子走了,他在山庄不常拄拐,只是走得轻慢。

数月里,舒娇日日蹲坐矿石前,她看着吉州粗渣的胎料,却想起或许这特殊土质,才会叫釉色显出特别的模样。这方土地虽产不了洁白的好胎土但或许能成就釉料的配方。从春至夏,她又收了桑槐苑里各种植物的花叶,备着尝试配釉与描画。一日,她正静坐调釉,抬头竟见清凉夏风将竹匾里的一片桑叶吹落到了刚上完底釉的碗中,未干的釉水将它牢牢吸附在碗心,舒娇微微一笑,计上心来。

(待续)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