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者，无尽也 | 赵无极 画集

赵无极

无极者，无尽也。

“一个画家总是觉得有话要讲，总觉得画不完，那就变成了一种需要，这是艺术家最重要的动力。你如果觉得每张画都没有问题就糟糕了，那就是退步。因此，画总是不停地往前走，总是产生新的问题。你没有这种观察训练，没有问题的不断产生，那你的艺术生命就死掉了。有的二十岁的画家比八十岁的画家观念还老，有的八十岁的画家比二十岁的画家还要年轻，这是由于创造精神维持他年轻的，因为他的想法是不断更新的。我记得有个画家马蒂斯教别人时总是说：新呀，新呀，要新！——什么是新？不是那种表面效果的新，而是通过深刻观察思考之后，才把你引到一条新的道路上去。如果观察和思考总是照老办法是不行的，所以，我一向主张画画对于一个人要诚恳忠厚，画家本身就要有忠实诚恳的性格，如果对自己说谎是不能做一个好画家的。所以，绘画的问题也是一个道德观念的问题，不要骗人硬要求新，而要经常考虑自己的画要实在，要有深厚永久的个性。当然，每个人都是这么想，还要看每个人的才能和毅力，有人深沉，有人肤浅，有些人可以一直进步，有些人则会停滞不前......' 

“世界上的每一个抽象派画家也都有一个依据，比如美国杰森·帕洛克讲究动作，瓦斯特讲究空间和色彩的比例，比如克莱讲结构有点象中国的东西。哈斯通是德国人，他的画面是动的也受中国的影响，而形式则是完全西方的，受到过康定斯基的影响。再比如米罗又是一种办法，他研究民间的东西也研究过中国的文字，他画画的时候就常常把中国的字图表放在面前。所以每一个画家在思想上先要有一个出发点，讲穿了，近代欧洲的画家和美国的画家都受中国的影响很多，我自己也是这样。而中国的画家这些年以来则是受到苏联的影响 ...... ' 

“我们中国有那么多传统，非常深厚丰富的传统，比如商周青铜器、汉魏的石刻玉器、唐宋的绘画书法这一大套。你看中国的书法也是在不停地演变，石鼓文、篆、楷、草……为什么书法没有以前的好呢？当然是创造精神比较少的关系，是受到王羲之、米芾的限制太多了。中国画为什么进步也不大，还在仿唐宋的味道。而唐宋的画家也是在画自然生活中体会到的东西，并不是抄别人。为什么我们还在抄，中国有那么多最好的传统，每一个人只要拿出一部分自己最喜欢的，跟自己性格最接近的，把他消化，然后把所学西方好的东西，也不要他们旧的东西－－把两方面最好的东西结合起来，再加上自己的个性，慢慢地自然而然地融合起来，那你的风格就会有了。这个风格，还不单单是地方性的风格，不是中国土产的风格，要有世界性的风格。所以眼光要看得大，看得远。如果没有世界性的作风，就根本不可能在世界上立足。比如法国有很多的画家作品风格只是限制在法国的作风里，所以没有在世界的潮流之上，没有国际的市场。总之，我们从年轻开始就应当往远处想，要在将来做有国际地位的画家。同时我们要认定自己的工作一生也做不完，我到现在画了五十多年了，越画越有兴趣，觉得好玩了，也自由了。我现在自己画画觉得很开心，所以遇到烦闷的时候只要一进画室心情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画画从来没有人捣乱，我不让人家看。我的画室四面是墙，后面的一块玻璃也从来不打开，光是从上面来，没有人能看到我画画，我觉得画画叫别人看总不免有点做样子。我就避免这种影响自己一个人画，无意之中感情和画面就联系在一起了。就连我太太弗朗索娃斯叫我也先打个电话，同意之后再进去。....... 这种一米左右的小画，你们可以当作一种寻找研究的东西，以后画大画的时候你们就可以把自己摆进去了。因为在大画中不容易找东西，好像是人与画本身会打架一样的对立着，所以在教室里不宜画太大的画，在这里面研究找到经验，将来画大画时就可以利用。” 

“你晓得什么叫灵感？灵感是很少的不会自己到来，有一分感觉九分功夫，这叫灵感。......画小稿没有用处，好象后面是在放大抄写小稿，会失去画面的偶然效果。我是画一步解决下一步的问题，新的问题来了再进一步解决下一个问题。画画不要那么多的理论，我觉得理论越少越好，只要眼睛和手结合起来。我最反对这个，画画如果没有意外那就没有意思了，如果你们老圈套太多，每张画先有个成见，那画出来一定和你以前的一样。画家最重要的工作是善于选择，怎样把精彩的东西选出来，应该越画越好，学会观察和控制画面。人如果不肯吃点苦头，就不会有顺利的事情，所以每张画所解决的问题都不一样，不能作相同的处置。有的画家每张画都想画成一张好画，画了一两笔不错的地方就不敢动了，这样就会适得其反。”  

“ 我认为画画是在探索未知的领域，画到了新的一步出现了问题再解决，而在画之前就要表示某个观念，我对此很难理解。……美国我去过二十多次，熟悉的画家也很多，他们讲他们的苦恼就是受各方面的影响干扰太多，而在法国不受这些影响，关起门画画没有人来找你，画商不请也不会来。在法国画商没有国际市场很难，具有国际声誉的画家也比较少，以前画抽象的画家很多，都说起来是一个派，结果有的画家有了他自己好的风格后才能留下来，其余的都淘汰了。－－总之，艺术不能脱离传统，不能仅仅追求时髦，一切要等五十年或一百年后再做定论。” 

“临画也要有自己的主张，临画的人很多，毕加索临过很多人的画，他靠自己的理解去临。临画是要去理解作画人当时的心境，不要抄，不要临表面皮毛的东西。比如中国画，不要仅仅临结构，要临他的呼吸和精神。要去理解认识塞尚、马蒂斯、毕加索，不能只学人家的外表形式。一个创造型的画家总在变，你临他的外表跟不上。不过我们对于传统的东西要多借鉴，不了解传统就不会有大的进步。如果没有印象派和野兽派，表现派就不会产生。每代有每代的问题，二十世纪的画家不能画出十八世纪的画来，绘画是我们一生的问题，新的问题总是会出现。凡高年轻的时候也是受到过很多的影响，后来他也改变了，因为他有了自己的主张，就是受影响也不要紧。......绘画的事业是这样的，有高坡有低坡，不能一直上去的，和患神经病差不多，有时好一点，有时坏一点。我们做艺术家应当知道自己一生的情况就是这样，高高低低，知道高的时候不要得意，低的时候也不要灰心。......' 

“最重要的是坚持你自己，为自己画画。你们要想办法闭上眼睛，不要看低级趣味的东西。画画是自己的语言，你把自己的语言讲出来，要尽量明了中肯，太罗唆别人也听不懂。有的时候只要自己懂就行了，人家也会慢慢地了解，不要将就别人的趣味，因为别人的趣味又有什么标准呢？你在十个人里面也不能讨好两个人吧，何必呢！我们在法国画画也是不容易被人讨好，不要以为法国人的艺术趣味就高，一般的人都是差的，什么国家都一样，只有很少的人能够懂你的画。不要因为你成名了就会有很多的观众，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说有很多人懂你的画，那是骗人的。......画一般来说为了两种，一种是教育宣传方面的，一是为自己的内心画的画，要你自己选择坚持，不能坚持的话，中国的艺术很快就要没有了。我们从明清以来就开始堕落了，五百年都没有画出好画来，当然石涛和八大是两个例外，也还出了不多的几个好画家，这样下去不得了哇！你看中国这么多的人，到现在为止可怜的很。......要多看古今中外好的东西，画画同我们呼吸一样，不呼吸就活不下去，绘画本身也是需要呼吸。你要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地摆进去，让你的画面同你共呼吸，画面要有紧有松，到处紧会透不过气来，太松了又会空洞。世界上的事情都存在着对比，比如音乐总有轻重缓急，中国画也是有呼吸的空白地方，不会画画的人总是把画搞的满满的，不知道通气，这个问题也是非常重要的。” 

“有两个关于艺术教育的问题，我谈谈看法，一是中国的学校浪费太多，国内的美院每个班上有一个模特，只有五六个人画，我在法国时班上最多有三四十个学生，也就只有一个模特。你们的画架也很考究，吓我一跳。那时我们班有二十七个人，一个模特摆在中间，大家围着四面画，也没有背景，这样就不会老是画正面。你们老是顺着光画，很少画过背面的光，画多了正面光，后面光的问题就不会很好的解决。二是中国画和油画的关系问题，世界的艺术发展到今天，在思想方面是越来越近，中国画和油画其实很近。从十九世纪末期开始，欧洲的绘画受到日本版画的影响很大，遗憾的是，中国在文化宣传方面做得很差，所以在各方面日本都比我们占上风，外国人知道日本而不太了解中国。我觉得现在绘画的问题不是中国或者欧洲和美国的问题，而应当是国际性的问题。所以中国画和油画不应当分得太清楚，而是应该在一起考虑，西方的素描是基础，我们中国画毛笔字是基础，我觉得中国画和西洋画没有冲突，可以互相帮助，相互补充，分得很清是不通的。......我以为有两种画家，一种是地方性的画家，一种是国际性的画家。我们要有这样的目标，不是做中国的画家，也不做欧洲的画家，而是要做国际性的画家。你不能说范宽、米芾只是中国的画家，他们也是世界性的画家，毕加索你能说他只是西班牙的画家吗？哪里是东方，哪里是西方，现在都分不开了。”  

“我的画是属于抽象派的，批评家总是要给你戴一个帽子，他们叫我是‘抒情主义的抽象派’。......好多画家年轻的时候就画得很好，比如莫迪利阿尼画到三十六岁就死了，我看德加也是这样。也有些画家到了八十岁才画得好，我们还是有些希望。艺术家的历程不会是一直往上爬，总是高高低低，有时失望，有时高兴。我是一点都不急，年纪越大好像越有时间了。有很多画家我很崇拜，并且是我的朋友，像李可染、黄永玉、吴冠中、张仃。我认为毕加索是非常重要的画家，一个世纪他的画一直不停地变。这个人我认识他，精力充沛得可怕，工作时间相当长，每天十二个小时地工作。我自己每天画四个小时，有时七个小时，我是一个实际工作的人。画画是眼、手、感情方面的事，最重要的还是感觉方面的事情。一般地说，国内的画家很用功，并不是技巧的问题，而是观察和感觉和思考的问题。绘画是一生的事情，要不停地画，一天也不要停。我能够生活要画画，我不能够生活也要画画。一个人选定了画家这个职业就辛苦了，如果你吃不了这个苦，那就去找别的事情做。” 

“我一直主张画画要单纯简单，我的大纲就是单纯而有内容，简单里面又有内容，看的东西很多，但不会让人疲倦。现在有些功夫很好的画让人一看就累的不得了，而好的画家自己画得累，可别人看不出他累。比如伦勃朗画的时候并不是不累，但是人家看得不累。中国古代好的作品，范宽的画功夫很好，但让你感觉轻松得很；倪云林的画也是，淡淡几笔却表现出很多的东西，这是因为他们的笔墨之下还有另外的功夫哪！所有的画，不是功夫好就能画好，画到一定的程度功夫应当忘掉。你们有功夫，但画面到处都紧，紧得透不过气来，素描也是一样，应该有松有紧，比较的多层次就多。你们画的色彩太简单，要注意亮的地方不要都一样亮，灰的地方不要一样灰，深的也不要一样深，那么，你们的画面效果就变化无穷了。” 

? Zao Wo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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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此纪念赵无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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