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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叙事:横街流水

 小藏身馆 2019-12-13

横街流水

文/石磊
图/陶开俭

 

苏州呢,是个让上海人十分纠结的古城,不去白相吧,不甘心;去白相吧,不挖空心思,当真没什么好白相的。而挖空心思这种事情,势必要有闲至极,才办得成功的,略一匆忙,便无味得很。还好,苏州尚有一条百年老街,依稀仿佛,仍有温度正常的人间烟火。
这条街,是葑门横街。
抵苏州,抓个出租车,坐定第一句,跟师傅讲,去葑门横街,第二句,问师傅,侬阿是苏州拧?阿拉讲苏州话好不好?师傅高度谨慎地白我们一眼,上海人啊?你上海话讲得不太标准,硬梆梆,像浦东乡下口音,你朋友的上海话讲得比你好多了。师傅调整了至少五分钟,才从普通话调整到了苏州话。人家老司机,工作语言是普通话,完全不习惯跟客人讲苏州话。人家老司机一口苏白行云流水,国际友人拨开我的笑声,鼓掌赞叹好听好听煞渴煞渴。老司机起先还有些紧张腼腆,渐渐眉目间亦自豪起来,虎丘塔2500年了,苏州话至少也有2000年了,比你们顶多200年的上海话,当然好听了。
至葑门路口跳下车,一间陆长兴立在街口,国际友人哪里抵挡得住苏帮面的诱惑,脚一软,已经踏进店堂了。看看水牌,样样想吃,斟酌再四,十分节制地点了爆鱼面,焖蹄面,鳝丝浇头,腰花浇头,笋肉浇头,两碟姜丝,半台子家常食物,罢手不敢再点了,一举吃饱了,就完蛋了。面面端上来,宽汤紧面,一卧俊逸鲫鱼背,爆鱼酥甜,焖蹄糯极,国际友人热泪盈眶。店堂内安坐吃东西的苏州老人家们,人人清爽不油腻,真是好样的。2500年古城,谢谢天,风范犹存。
面后晃过左手十米路,葑门横街,冉冉展开。具体来讲,这是一个菜场,苏州最古老,最原味,最大的,菜场。
劈面就是点心店,顺便说一句,我比较不喜欢小吃这个词,从小到大,没有小吃过,稍微吃一点东西,称点心,早点心,夜点心,干点心,湿点心,甜点心,咸点心,吃晚饭还早,侬先点点心,多少雅致和节制,小吃一来,立刻滚一身泥,从心落到嘴,粗糙得不能想下去。回来街口。汤团很勾魂,水牌上花样繁多,字字句句推敲过去,魂飞魄散。仗着陆长兴打了底,终于互相翻翻白眼步履维艰扬长而过。类似的诱惑,还有生煎小笼火烫出炉的香酥烧饼,个个有名有姓,没带三个肚子来,憾憾归。
横街古老石板铺地,宽窄适度,是宜于闲晃的老街格局。街边各种菜物售卖,河边还有埠头,水八仙一件一件应景应市。如今写横街,都爱用枕河人家四个字,读上去,好像也太文绉绉了一点,扭捏得不爽气,跟横街蓬勃的人间烟火,意境不在一条路线上。我们到的时候,早已过了早市的热闹喧哗,亦没有那么熙攘,正宜慢慢细看。街边三步五步,坐个老农,东山西山的农人,携了自家的稼穑收获,来卖。极美貌的红豆,漆黑细密的芝麻,满面沧桑的榔头老南瓜,无不收拾得干干净净。女友看见硕大的白果,立住了脚走不动,跟农妇一句一句渔樵闲话。人家早上五点就出家门,那么新鲜漂亮的白果,只卖六块钱一斤,女友瞠目都瞠目死了。夜里一边吃点滚热的小酒,讲讲半世界的闲话,一边慢慢剥白果,果肉玉色莹润,煮过一浦苦水,随手丢一粒进嘴,嗯嗯,糯是糯得吃不消。再接再厉,顺手弄一碗桂圆白果水浦蛋,漫长秋夜,补得不能再补的夜点心。女友买白果,我立在旁边看农妇,东山西山的农妇农夫们,尽管清早五点出门,一个个,面目干净,整齐得体,浑身没有一点窘相与穷相,吴地的富裕从容,于这种容颜衣着里,一目了然,看在眼里,是深感安慰的。外貌胜过万语千言,年纪越大,越相信这句真理。日本人讲,你的穿,比你的说,说得还多。
对街,一条细窄的门廊,一个人通过,恐怕都需要侧身,偏偏还摆个一点点大的摊子,卖甪直酱菜。江南人,大多对饱满浓郁的酱色,没什么抵抗力,一见倾心是常有的事情。停了脚步细看半日,忍不住手,买了最贵的一种酱萝卜,老板讲,是腌制了一足年的,沉甸甸的一包。这个东西,切了菲薄的片,当茶食,饮厚朴的熟普,相宜得不能再相宜了。麻烦的,是沉重。想想我们这种吃客,实在是欠缺良心欠缺诚意,农人亲手劳作腌制一足年的好东西,不过卖20元钱,我们却犹豫再三,嫌鄙太重,推三阻四差一点不买,实在是,很不作兴的。买了酱菜,隔壁一位街坊妇人端着饭碗跟我们闲话,上海拧啊?坐地铁到花桥啊?不是啊?个么高铁?来苏州白相啊?网师园去过了吗?啊?专门来白相小菜场啊?哦哟哦哟,胃口好是好得来,云云。
再朝前挪几步,好了,又挪不动了,巨大的油锅,在炸慈姑片,全世界是不是只有苏州人吃这个东西?我童年,家里仿佛只有过年,会炸一回慈姑片,顺带着,将龙虾片以及春卷,一并炸起来,那是隆冬年节里,难忘的欢喜。长大以后跑遍地球,再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了。想必,这个小零嘴的历史,漫长过薯片吧。油锅是巨幅的,炸得的慈姑片堆成松松的小山,而门口,犹有大盆削干净皮的慈姑,老板娘一得了空闲,戴个纱线手套,一把抓两三枚慈姑,嗤嗤地在刀下磨出薄片。看着这种手工劳作,总给人一种生生不息的烟火滋味。买了五块钱的炸慈姑片,尝了几片,略嫌油重了一点,清香倒是还在的。女友怕咳嗽,浅尝辄止,歪在隔壁的摊子上,买了两个藕圆,分我一圆尝尝。
再转头,是黄富兴糕团店,铺子不大,数了数,价目表上一共有三十多种糕团,苏州人于吃一事上的精益求精花样百出,实在是外埠人民难以想象的。店里的妇人看我们两个上海人御前会议开了半天,低声切磋了十分钟,还没有拿定主意,不免好笑,指着粉白的方糕,讲,喏,方糕保证侬好吃的,馅子有薄荷有玫瑰,阿要来两块?听到玫瑰二字,两个上海女人已经口水如瀑了,迫不及待拿一块来,掰开分享,那个米粉细致,玫瑰甜香,白腻嫣红,真是心都粉粉碎尽。买了各色粉糕,粉团,不远万里携回上海,回家吃了几日,吃一回,拍一回大腿。苏州这一路的寻常小点心,比上海实在是制得灵光多了。
横街满街都是手工豆腐铺子,一点都不稀奇。热腾腾的一板豆腐,制好了,浩浩荡荡端出来,肥肥切一刀回家,沾个味噌就是无敌美味,配上新米饭,炒个矮脚青,真真神仙饮食。
忽然来一家手工做丝绵衣裤的,湖州手艺,国际友人又看呆过去,唠叨了一百遍我要做一身丝绵棉袄我要做一身丝绵棉袄。一转头,炸得辉煌灿烂的肉皮,旁边一张练习簿小纸,藕粉。国际友人又扑过去,打开藕粉看得眼泪汪汪。老板放下饭碗过来做生意,那藕粉真是漂亮的,阳光下浅浅的藕色,不知多久没有看过这么妙不可言的藕色了,老板再三讲,这个是自家荷塘里的藕,侬放心吃,自家手工打的粉,绝对没有添加物,我们苏北盐城的,在这里炸肉皮炸了二十年了,藕粉是小生意,顺带着做的。如今吃点藕,吃点藕粉,都是至难的事,水可疑,藕可疑,藕粉差不多十恶不赦,童年的美味,都已是难以回去的遥远。darling,有钱有什么用呢?
横街上,再一个美物,是此地的茭白,娇娇小小,秀气得不得了,这个才是,茭白啊。平日里见多的,都是壮硕得跟张飞似的茭白,质粗味恶没有天香,就不讲了。
一个圈子缓缓晃完,择间茶叶铺,买些碧螺春。正好是中午闲暇时间,老板殷勤,让我们进店堂坐,开顶级茶罐子,浓浓泡两杯碧螺春,然后应国际友人要求,开讲苏州话。老板精瘦一枚,西裤笔挺,尖头皮鞋雪亮,简直是横街一哥的规模。我瘦?哦哟哦哟,侬看见我吃东西么,侬要吓色格,我是薄皮棺材肚子大。龙井么,粗来兮,浓来兮,江北人欢喜吃,还有么,就是吴江同里那边的乡下人欢喜吃,阿拉苏州拧么,向来是覅吃这种浓来兮的茶格,苏州拧么,吃碧螺春,清爽,淡,经泡。侬吃吃看,泡四五开,还味道十足。一边讲,一边冰箱里抱出各色好茶来献,跟过去视察冰箱,看见旁边还有个小冰箱,顺手拉开了看看,一看看出事体来了,啧啧,鸡头米啊,冻了那里,捧出来一看,哦哟哦哟,半辈子不曾看见过如此美貌的鸡头米,老板得了意,苏芡啊,今年最盛的时候剥的,啥地方去寻啊,以下省略三千字。然后是,买了两种顶级碧螺春,虞山茶,以及鸡头米,然后是未能免俗地跟老板互扫了微信。据说,横街从前有好些老派茶楼,如今是一家都没了,我们却在茶叶铺老板这里,吃了一回心满意足的好茶。出来跟女友叹,那个老板,做生意精得很,一分钱不让。可是人家请我们吃茶,却是一点不计较,拣最好的茶叶泡得浓浓的,分文不收我们。生意是生意,体面是体面,从前的人情世故,是如此的。
一条横街晃完,买足两手杂物,花小钱如流水的大半日。
顺便说一句,横街的物价,比上海,便宜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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