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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窗 || 我的诗词创作之路

 心海之光 2019-12-30

我的诗词创作之路

我在诗词创作的道路上,已经行走了近半个世纪的历程。一路走来都很幸运:入门有良师指引;出道有良友交流;在家有良人挑剔。整个过程基本没走什么弯路。感恩遇到的一切人,一切事。

一、良师指引

我自小喜欢古典诗词,高考虽然选择了理科,就读于广州师范学院(现广州大学)物理系,但并未因此放弃这一爱好。1983年大学三年级时,有幸拜入岭南名宿张采庵先生(1904—1991)门下研习诗词。其时先生已七十九岁高龄,本来绛帐已闭,因看了我送呈的习作,认为“孺子可教”,遂破例收下了我这个弟子。自此,每逢休息日,我必挟书前往先生府上聆教。风雨无阻,直到老师去世。

先师诗词联赋各方面的成就都很高,对我这个初入门的小弟子,并未全数灌输,而是因材施教。认为我的心性和笔致,更适宜于词,便建议我主攻词课。并告诫说:为词要多读前人,但不可一味模仿;女孩儿家,能写出自家个性,具有女性特有的情韵就可以了。

关于诗词读本,先师认为应先读名家选本,再读全本,再读自己喜爱的个人精选集。开列的书单有《花间集》《唐五代词钞》《唐宋名家词选》《绝妙好词笺》《清词选》等,特别推荐了《漱玉集注》和《涉江词》二书,要求精读细悟。此外,还要求我多读各种诗词理论书籍。授课时则以《绝妙好词笺》为蓝本,意在培养我的鉴赏能力和写作技法。先生学问博大精深,擅于因势利导,深入浅出。我虽顽愚,亦每每茅塞顿开。

写作方面,先生鼓励勤习苦练,积累创作经验,以达到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命我每周习作一题,先小令后慢词,循序渐进。我每完成一阙,先生必细加批点。见好句则喜上眉梢;见有不妥处则施以刀斧,绝不含糊。刚开始的时候,一首作品之中,约有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被修改。当时的感觉,可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后来改动的越来越少,再后来,大多数习作都不用先生劳神费力了。偶有改动,也就一两个字而已。如1987年习作《摊破浣溪沙·夏夜》有“架上蔷薇数点红,天街凉渐露华浓”句,先生阅后用朱笔在“数点红”三字后批曰:“夜晚看花,颜色不明显,宜以‘倦夜红’易之”。寥寥数语,如醍醐灌顶。类似的例子颇多,恕不一一具列。

自1984年起,我陆续有作品在全国各大诗词刊物发表。尤以1986年一组《浣溪沙·以词代诗和采师江楼秋思》八首,获得师友们广泛关注和好评。兹录二首如下以供批评:

其一

黄叶凋风乱打头,薄罗冷怯几分秋。因寻芳讯强登楼。

春路已随波渺渺,秋云却共雁悠悠。极天何处是蓬洲?

其四

芳草佳人各一方,意如江水总迷茫。芙蓉昨夜又添霜。

万里相思愁一种,百年心事隔重洋。碧阑干外立斜阳。

上世纪八十代,作为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广东,在复兴传统诗词方面,也走在全国的前列,呈献出一派生机。许多有见识、有担当的前辈,尤其注重对中青年作者的培养。1987年9月,在刘田夫、许士杰、杨应斌、黄施民、王季思、陈芦荻、张采庵、刘逸生、李汝伦、熊鉴等前辈支持下,我与周克光、苏些雩、郭伟光等,发起成立了“后浪青年诗社”,并被推举为社长。这是共和国成立以后,首个以格律诗词为主的全国性青年诗人社团。当年的社员,不少已经成为现今诗坛的中坚力量。

回想数十年来一步一步的前行,一点一点的进步,无一不是前辈们倾尽心血,浇灌培植的结果。尤其是先师“上进之心不可无,功利之心不可有”的训诫,令我终身受用不尽。诗词门户众多,道路各异,得遇良师引导,婷何其幸也!

二、良友交流

诗道如棋道,要想使技艺得到进一步的提升,除了自家刻苦训练之外,还要经常与高手过招。只有通过实战,有来有往,见招拆招,才能不断突破自我,获得提高。诗词创作是一门综合艺术,光有埋头苦干的精神不行,要想创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与诗友交流、唱和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高手之间的唱和,不惟能激发创作灵感,更能激励上进之心。

1987年后浪青年诗社的成立,为我们那一代人提供了一个诗艺交流的大平台。“后浪”的社员,几乎囊括了当时显露头角的中青年作手。马斗全、王玉祥、王星汉、王蛰堪、毛谷风、古求能、冯刚毅、朱志强、何永沂、刘梦芙、张智深、陈少平、郑雪峰、徐长鸿、胡迎建、黄坤尧、萧雨涵、曹长河、熊东遨、熊盛元、魏新河等,尽数在列。后浪青年诗社的社刊《后浪新声》(期刊,油印本)所展示的作品,代表着这一代中青年的创作水平。我是该刊的主编之一,编辑过程中得以细读诗友作品,获益良多。

历年来与后浪诸子的唱和,也令我大受裨益。通过唱和,可以体会和感悟到题材选取的多角度、切入途径的多方位、表现手法的多层面等。

如1995年5月,在南京召开的第三届全国中青年诗词研讨会上,后浪二三子相约同赋《高阳台·媚香楼》,便是一次很好的交流。这一组作品,都被收入熊东遨、晏西征主编的《我选百家诗词漫评》一书中,不妨转来一读。

毛谷风/高阳台·秦淮媚香楼

扇底桃花,桥边柳絮,秦淮几度春风。依旧笙歌,桨声灯影摇红。摩肩继踵纷如鲫,叹浮生、过客匆匆。几人知,名妓香君,名士朝宗?

南明国事何堪问,怅内存阉孽,外起边烽。庭院幽深,经年缱绻情浓。勾栏千古谁曾见,却妆奁、慷慨辞雄。黯神伤,世易时移,燕去楼空。

【熊东遨评】起三句淡远,切题得法。“依旧笙歌,桨声灯影摇红”十字,不惟炫彩生姿,旦饶寄寓,有“只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之慨。下阕叙南明国事,稍嫌直白。“勾栏”以下,惟“慷慨辞雄”四字可视作香君赞语,余者皆不可测。

王蛰堪/高阳台·秦淮河访李香君旧居

檀篆烟消,莺弦韵杳,芸窗不驻芳春。庭院愔愔,苔深犹认娇尘。珠帘翠幻屏山影,恍当年、宝雾香氛。暗归来、燕子无言,也自伤神。

吟魂小寄流连地,叹霜缣碧血,曾染花痕。故国惊秋,可怜谁似钗裙。奇情壮悔都陈迹,漫评量、有酒盈尊。恁徘徊、朱雀桥边,立尽斜曛。

【熊东遨评】吊古伤怀,感慨无限。看他“故国惊秋,可怜谁似钗裙”一叹,合教南明无数须眉汗颜。此意与花蕊夫人“十四万人齐俯首,更无一个是男儿”,可谓异曲同工。然而彼乃自家申辩,此乃代人立碑,是谓同中有异。先生词多婉约,此阕则悒郁沉雄。可知高手操觚,不得以风格限也。

刘梦芙/高阳台·媚香楼

斜日熏红,暖风拂翠,画楼词客初临。十里秦淮,满堤烟柳春深。销魂一曲桃花扇,怅婵娟、绝代难寻。吊遗踪,影杳珠帘,声寂瑶琴。

凭栏莫洒兴亡泪,正歌台舞榭,依旧迷金。青史空留,当年碧血丹心。尊前只合添醇酒,任平生、英气销沉。怕无端,槛外流波,又作哀吟。

【熊东遨评】上阕不疾不徐,一路闲闲写去,只在题目上做文章。过片后忽然发力,借题生事,陡涌出无限波澜来。“歌台舞榭,依旧迷金”八字,道尽眼前现实,几分迷惘、几分沉痛、几分无奈,故只得借樽前一醉,“任平生、英气销沉”耳。此词作于南京诗会期间,当时以同调赋同题者,尚有蛰堪、谷风、燕婷诸人。谷风词前已论及,燕婷以柔婉另走一路,惟蛰堪与梦芙风格差近,俱以沉雄、悒郁出之。所异者蛰堪重在吊古,梦芙重在感今,诚如秋菊春兰,各擅一时之胜也。

上述三人之词各有特色,正如评者所言,谷风词尚淡远,蛰堪、梦芙词则以沉雄、悒郁出之。吊古感今,愤世嫉俗,被他三人占尽。正是他们的大手笔,开拓了我的视野,激发了我的灵感,得以从女性的角度去理解李香君,怜其身世,伤其遭遇。由于切入点不同,个人感受不同,拙作也就有了自家面目。兹录如下,供朋友们参考:

高阳台·媚香楼

草暗平桥,烟迷古渡,倦云斜倚江楼。照影寒灯,曲屏重幕深幽。一床弦索芸窗下,锁香尘,不锁春愁。向斜阳,燕子归来,絮语檐头。

秦淮自古伤心地,对无情脂水,有恨荒丘。遍岭桃花,东风扇底吟秋。月痕空作眉痕怨,奈当时,梦影分收。漫追寻,珠泪无端,弹上吟舟。

2003年12月底,诗友吴智妙自浙江瑞安来访,我在欢迎家宴上,乘兴填了一阕《鹧鸪天》,以表达对客人的尊敬与情感:

信道随缘即是缘,初逢恰值腊梅天。云多芳意成新雨,酒趁闲情试小寒。

花有序,梦无边,人潮法海两相关。红尘莫问真耶幻,自有心灯照百年。

因客人是在家修行居士,故拙词中用了一些佛家语以示敬重。词成即用短信群发就教于诗友。时在西安驻防的空军词人魏新河兄首先有评论到:“字字精妙,禅意、诗理俱胜,‘花’之序,‘梦’之边,新颖至极。”随后寄来和作:

解道无缘是有缘,回头恨海与情天。于无法处知行止,当悟空时识暖寒。

星色外,月灯边,大千万相总相关。不知参透浮生日,知是他生第几年。

不久天津的曹长河先生亦有和作颁示:

求在辛勤悟在缘,邪门正果不由天。怜花惜月通禅境,问道参诗抵夜寒。

生有限,苦无边,追根忘我两相关。慈航法慧皆难度,彼岸遥遥已暮年。

同调步韵,虽不限题,但曹魏二公俱从拙作中提取到了信息,和作都扣住了一个“禅”字;“禅味”而外,又能于各抒己怀中别寓“情味”。于“禅”于“情”,各见妙趣。尔后各地吟友陆续有和作过来,浙江钱明锵、天山星汉、南宁萧瑶、河北王玉祥、海南周济夫、南京钟振振、沪上杨逸明、山右马斗全、香江黄坤尧、马来黄玉奎、纽约周荣……不旬日间,计得“鹧鸪”近百只。当时盛况,熊东遨在《春前一片“鹧鸪”声》一文中有详细记载,在此不复赘述。

众诗友的群起赐和,激励了我的“斗志”,随后又叠出数阕来,选录一首如下,权当是对四方一片“鹧鸪声”的回应。

收拾来缘与去缘,岂凭心史怨人天。时花百万红谁见?弱水三千饮自寒。

山有尽,海无边,情山恨海枉交关。水中花月何寻处?况复人生有限年。

三、良人挑剔

在我的创作道路上,还有一个许多人都不具备优势,那就是我家先生熊东遨也是此道高手。拙作出来以后,他总是第一个读者,而且是最挑剔的读者。许多时候,我自以为无懈可击的作品,到了他眼里,总能给你挑出一星半点的毛病来;我当然不肯轻易认同,总是先分辩,争回面子,然后才躲到一边去暗自思索,参考他的意见,逐一推敲修改。

记得2012年,我写了一组西安纪游作品,其中一首《高阳台·过都城南庄》,自感甚为满意。内容如下:

曲径苔侵,闲池萍倦,凭谁认取名园。记得桃花,曾经一段因缘。如尘往事都消散,甚零愁、又到吟边?更何堪、柳影依依,鸟语关关。

相思不共流波去,剩斜阳古巷,细草平川。莫闭重门,天涯恐误归船。蓬山或有重逢日,到而今、应悔当年。对桃蹊、梦也无由,泪也无端。

我满心欢喜地拿给他看,他沉吟了半晌,赞美说:“悱恻缠绵,一波三折,令人不胜,惟过片稍觉熟耳。”

半口甜糕还未来得及细品,立马就被他一勺苦药咽住了。“熟、熟、熟”,不带这样损人的吧?我口里虽然不服,但心里头还是认可了他的批评。“相思不共流光去”?“流波不带相思去”?几经琢磨之后,忽然开了窍:何不作“流光不带相思去”呢?见此,他也不禁拍手叫起好来,还认真为整首词写了如下一段评语:“一路闲行漫拾,风物渐描渐淡,情怀愈转愈深。意有多层,笔有多转:于苔侵、萍倦中‘认取名园’,荒芜久也,是一层;由‘桃花’引出崔护故事,因缘深也,又是一层;而‘往事都消’之后,‘零愁’偏偏‘又到吟边’,‘柳影依依’、‘鸟语关关’都成映照,则是层层叠加矣!过片后以‘流光不带相思去’一句领起,复引发万千感慨。‘莫闭重门,天涯恐误归船’、‘蓬山或有重逢日’诸语,朦胧中似有希冀在焉。然则‘梦也无由’、“泪也无端”,古人之事,毕竟今人管他不着。悱恻缠绵,一波三折,令人不胜。”

去年旅行路过襄阳,我于客邸速成一律,颇为自得。诗云:

夜宿襄阳古城

金波浩淼岸如浮,睹面风凉乍觉秋。

冷淡烟中荷影瘦,晶莹露下菊香柔。

蝶怀何怨频窥梦,人有所思空倚楼。

长夜商声听已惯,一星如月正当头。

此诗照例由东遨作第一读者,我暗自寻思:这回你总挑不出毛病了吧?谁知他吟诵再三,还是挑了一根刺出来,说第五句的“怨”字太着形迹,主观性评判过强了。建议改“怨”为“愿”,淡化主观情绪。其实,这正是我心中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一时间未找到“真身”而已。经他一提,我俩都笑了。

我家这位“良人”,除了擅长“挑剔”之外,也是一位善于合作的好手。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时有唱和、分韵、限题、联句之类的交流。无论谁得好句,都会欢喜半天。人生若此,复何憾哉!

周燕婷  己亥小雪前一日于小梅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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