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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访谈录之吴悦石谈中国画教育(一)

 悲愤的公牛 2019-12-30

访谈:刘洪郡(当代著名艺术理论家、画家)

嘉宾:吴悦石(当代画坛国画大家)

地点:北京▪快意斋

 画道心得

刘洪郡:中国画所蕴含的哲学精神,除了禅心,天人合一,更多是道家的思想。“道”是中国画的生命,就先贤对“道”的追求历历在心。庄子《天道》中有:“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刘熙载《艺概.叙》中说:“艺者,道之形也。”;王维《山水诀》讲“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钟隐传》有:“丈席以讲画道,隐遂驰名海内。”;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说:“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等等,老子的“道法自然”更是提醒我们绘事要自自然然。请问吴老师对“画道”的理解?
吴悦石: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也是一个画道的中心和主旨。画道就是“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许多学者都只是参究死句,在死句上下功夫,不会参究活句。所以,讲这个东西必须要参究活句,即使前人说了这么多。庄子所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是没的说。大美为真,返璞归真,故而老子说的大美无言都说的是这个道理。“素朴”就是指返璞归真,“朴”是最难的,是无极,是混沌,还没升到太极。我们从思想上理解“朴”是很难的,因为我们见到的都是“朴”以后的具象。“朴”的混沌现象很难理解,但如果从哲学方面是可以理解的。从现象来讲,茶壶就是茶壶,杯子就是杯子,把它们打碎了再去理解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就要上升到一个高度。东坡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只是到了它的一层皮,他只是说要归乎自然,去掉一些人为的东西,但还没达到“朴”的境界。所以说做到庄子的这点非常难,但黄宾虹就做到了,白石老人八十岁以后也做到了,吴昌硕、八大都做到了。好多画家都做不到“朴”,都在“清水出芙蓉”的阶段。黄宾虹有的用笔虽简单但非常好,行笔当中如蚕食叶,非常有讲究。
刘熙载所说的“艺者,道之形也”。我认为未必,应当是“形之于道,万法在先。”刘熙载未必真懂,前人所论也要持怀疑态度。“道之于形”就是说,书画通过形来表现,形是表象,笔墨里面表达的东西才是它的道。它的道在于借助于笔墨的形来反应自己的内心,这是对的。所以刘熙载所论只谈到了皮毛,也没有说对。前人之论也是个人之见,拘泥于个人的修养,所以要辩证地去看待,要看到问题的真谛。我们现在看到的资料也多,学习的环境较过去也好得多,因此,我们可以在整理前人典籍方面做一些工作。刘熙载的言论不足论,不能说艺者就是道之形。道是什么呢?道借书画之形,发内心之悟。刘熙载的话只说了一半,下面是什么他没有论及。王维说:“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这是千古不易的论定,中国画就是“水墨为上”,这句话是对的。我们说的水墨画也是从王维那开始的。“肇自然之性”的“肇”字用的好,“肇”就是从哪来的,就是肇自自然,不但是书画、水墨,就连中国文化乃至文字都是肇自自然。因为是取法自然,成造化之功:眼观于天,俯察于地,借助于形,形之于笔,替造化代言。王维说的还是对的。
郭若虚的“丈席以讲画道,隐遂驰名海内”就是说,做先生讲画理画论的时候能够讲到画道(画的道理),才能传名。关于“道”,我们不能故作高深,也不能表示出不屑。至于董其昌说的“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他以“生机”解“道”,未必妥。“画之道,宇宙在乎手。”这没有问题,通过手来表达万物。“眼前无非生机”,但“生机”只是一幅画的气韵,所以他说的并不全面。谢赫“六法”说的比较全面,用“六法”解道说得通,以“生机”并不通。应当说,“宇宙在手”不如“宇宙在心”。否则的话,要说很多话才能解释得通,倒不如用这一句话概括。
画分十三科,但未必只是十三科。这是用一个数字包含万物,就是说画道包罗万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至于我们眼睛看不到的鬼神都在“画道”之中,无所不有。所以,所有你思想中能想象到的一条腿儿的人,四个眼睛的人,山海经中描述的怪物,再比如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地画,那个想象力十分丰富。人是无所不画的,不只是我们眼前看到的,但那些非现实的景象也是依据生活中的东西衍生出来的。说到底,天下之事其实“全在乎自我”,也就是要把前人的理论“妙悟在心”,只“悟”不“妙”也不行。人要是能通过笔墨净其心性把自己表达出来,就是“妙悟通神”。
 
刘洪郡:当代画家,客观的去评价,的确有超过前人的地方,单就交通、时间效率方面就是古人不可意料。我们要与时代俱进,审美观念在信息充盈的前提下,如何筛选、变通、萃取、提升,并不离传统文脉,每推进一步,都是极其不易。这就谈到“绘事”的功能与本质问题,自古,文人士大夫都是爱国、忧天下。请问吴老师,我们在繁荣的当代,还应在哪些方面去努力?
吴悦石:在现代当下的环境中,我们首先要分析一下,我们在六中全会的指引下,大家都在积极地做一些工作。我们思想上要清醒,由于时代的进步,我们肯定有超过前人的地方。我们哪些地方确实超过了前人的历史?繁荣了什么?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知道我们得到了什么。如果不知道,那后面怎么努力呢?“爱国忧天下”是文化人的一个天性,跟“精忠报国”一样。中国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观念是自古就有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就是文化人提出的。“爱国忧天下”就是文化人的本分,作为文化人没有这种本分很难画出来好画,就是一种气节。千百年来,有气节的人的书画才能传世。像过去的秦桧、蔡京学问也非常好,就是因为“节”没有,所以秦桧跪在西湖边上直到现在。这说明中国人非常看重一个人的人品,如果人品不行,那还学什么书画?干脆做生意得了。所以画家不是非只能要攻书画,情操是书画家的生命。大家要把个人的情操修养看得重一些,要是把这个看的跟生命一样,那么你的人活的也有滋味,你的作品里面的味道就决然不同。行事做人肯定值得称道,那么何患书画作品不传。举例的话,过去这类以风骨气节为人称道的人太多了,比如说文天祥。文天祥在书法方面一般,但若得到文天祥的只字片纸就视如拱璧,就是这个道理。

中国人都特别崇敬有节操的人。所以,你这个问题也谈到了非常关键的一点:文化人不能离开节操。至于在我们这个时代要做哪些努力,在努力方向上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我们要回过头来,总结一下几十年社会的进步、文化艺术的进步繁荣,哪些地方的确超过了前人,哪些地方的确比前世代繁荣了,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失掉了什么。我们应该明白失掉了什么,然后再努力,失掉了再弥补,不就行了么?  
 
刘洪郡:传统与创新是百谈不避的话题,很多人都是力图在样式上形成反差以求突破,也有很多人在照搬前人图式的基础上,在局部细节加以修饰,并携来极高的理论为依靠,这就造成了一种盲目的自信,如何守住传统、消化传统,并有所突破,不仅是程式语言的生发转换,更是对画家综合素质的考验。吴老师所理解的“新意”是什么一个概念?
吴悦石:在学习过程中,临摹前人的书画或者在形式上截取了前人的一些东西发挥一下,或者在图式上有自己的一些突破,这些都是过程。这些过程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消化,才能被认识。我们迷失方向也是几十年了,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从社会整体气氛来讲,缺失对传统的正确认识。我们对传统的学习不外乎在学校临摹几张传统画,认为这就是对传统的学习,这是错误的。守住传统也不是临摹几张画,不是学一年学半年传统画,这都没意思。这种形式上的学,学不到真正的精髓,学到的只是形式。学传统主要是学传统的精神,不要学“形”,“痕迹”尽量脱离,因为我们现在生活在21世纪,所以旧的东西就显得格格不入,僵化死气,不会生动。但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视传统?因为我们说一个画家的画,过去我们在论述画的过程中是讲究画的来历出处的,每个细节挑剔起来一定要有传承,就是娘生的,爹养的,有传承。有的画家就是野路子,没爹没娘,横空出世。横空出世都是有来头的,但是他就没有经历过学习传统这个过程。因此画面缺少传统文化的温养,缺少中正平和,或者是内在精神的体现。用“浮、薄、狂、怪”等奇奇怪怪的形式去夺人眼球,好多都是时代的通病。这个通病如何去掉呢?
首先,回归传统中学习,去发现前人在继承传统过程中的精神,这种精神不是死死的恪守上一代的笔墨,而是每一代都有自己的时代精神在,而且都非常明显。比如说宋之后到元初,赵孟頫、钱舜举这些人都在复古,但都不一样。钱舜举在勾勒山石的过程中极力想复古,但他不求形,也不取巧。他用很朴素的东西尽量表现古意。往后包括黄子久他们就以笔墨的率性一下子就变了,变的过程中还留有元初盛子昭他们沿袭上面的东西。到了黄子久、吴仲圭他们就已经是文人气息非常浓厚。
一是文化,二是修养。其次,就是他们本身的修养品德都非常不错。到了明初吴小仙、戴文进到浙派还承继了南宋院体。从南宋到明中期一直都有,像边景昭、吕纪都是一直在沿袭他们的方法,但这不妨其中出了文、沈、唐、仇,陈白阳、徐青藤。社会在发展,主流的东西还是院体,挂衔儿的。但挂衔儿的为什么不如民间的呢?民学到显学,民学到官学都是这样互换。包括黄子久他们都不是官,倪云林也不在画院,在湖边上,这都是民学。后来的官学就把民学拿过来变成官学了,然后民学就成正统了,但过段时间又僵化了。

所以,在学习过程中要明白什么是传统,传统是怎样一点一点的在变,你要懂了才能知道。而不是抱着“四王”天天临,那个没有用。虽然要下这个功夫,但心要宁、眼要亮,这是最重要的,得要知道怎么回事,然后才能下手。不然就会在临摹过程中徒劳无功,形式上的东西终究是皮毛,也走不远。所以学习东西,就是老师把学生的“心”给拨亮了。拨亮了自己再去学习就不一样了,所以说这个学习的环境也很重要。咱们在学习的过程中,学习的环境,导师的素养,我认为这是对现代来讲比较重要的。假如通过了这些,“新意”自然就出来了。
 
刘洪郡:吴老师被当代画坛看作是最具文人气质的画家,您怎样理解“文人画”与以前兴起的“新文人画”现象?

吴悦石:文人画实际是中国画发展到一定的历史阶段产生的,是与中国文化的大环境密切相关的。由于中国文化的大环境使得文人画有这样的土壤,比如说历代统治者对文人画的重视,因为它是“重文”么。所以说中国文化在比较长的历史时期内,在这个过程中慢慢的在发展中又融合了一些老庄思想和禅宗思想,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这个作用又反过来影响到了书画家的心性。因此他们在笔墨的运用过程中又不知不觉地把这些思想都融入其中,因此形成了文人画这么一个特别的精神面貌。这种精神面貌区别于工匠画,内在的境界更高,脱略了工匠所具有的那种图形概念。因此中国画从文化思想上升到文人画阶段就给提升了,并不像是有些评论家说的那样“文人画都是涂鸦”“逸笔草草”,这个“逸笔草草”有,但只是一些现象。文人画有一些都是很讲究的,比方说推举王维是文人画之祖,其实未必对,其实在之前,从春秋战国一直到汉魏六朝,再到隋唐,许多人都应该说是文人画画得很好。读到“解衣磅礴”就知道,人家许多都去了,就他去的最晚,就往那一坐,衣服一脱,也不给君王作揖。他就是很率性的人,这种率性得人在那能画细的东西么?这就是文人画的精神,虽然我们看不到他的作品流传。张僧繇就是没骨画,没骨画就是很率性,初看很草,但细看其味道无穷。阎立本刚开始看张僧繇的画看不上眼,认为他徒有虚名;第二天看觉得确实好,名下无虚士;第三天再看直接不走了。其实这就是文人画的精神内在。好诗词、好书画、好文章都是初看如美人,蓬头粗服而不掩国色。

   再说吴道子一日之功能画嘉陵江三百里,你说他画的是什么画?再如杜甫写了那么多诗,就除了几个画工笔的曹霸、韩滉,好多画家都是画写意。就像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都是写意。他们时常用头发、或者用脚,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都是酒后。吴道子画画必须酒后,喝酒喝够了才去画画,那画的是什么画呢。所以从好多方面来看都是写意精神,其实就是文人情怀。他们在作画过程中所表达的都是把这种文人情怀释放在笔墨之中。这都是文人画的一个传统,并不是到了明人以后才开始的。前人只是没有墨迹流传,杜甫说“元气淋漓障犹湿”,这得多大的气派啊!这个屏风画到现在看起来都像是湿的一样,这就是泼墨,就是大写意。没有流传但文字很形象,很真实。“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现代人就算是写草书的也没有“气已吞”。就像辛弃疾的“气吞万里如虎”,现代人就算写诗也没那么大的气魄,他就不敢想如虎能气吞万里,现代人写诗就很空:话很大但没有这么形象。所以中国的文人画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经过多少代,上千年的流传,这才发展到提出文人画,发展到诗、书、画这种特殊的中国画表现形式。我们应该特别的珍惜祖先给我们留下这样的精神财富。
至于新文人画,它是对于当时的社会形势产生的不满,而出现的这种突出心性的表达,这是好事,推动了中国画的发展,这是有功于当代的。至于新文人画画家孰长孰短,那是次要的。
 
刘洪郡:吴老师是“两石翁”王铸九先生的弟子,铸九先生又是齐白石老人的传人,你们这种传统的师傅带徒弟的模式,的确有着学院教育所不能及的地方,请吴老师用切身的体会谈一谈?吴老师在初学国画时是怎样的一个社会环境?当年您随王铸九先生、董寿平先生学艺时,他们的言传身教,至今让你记忆犹新的情节或故事,能否给大家分享一下?

吴悦石:我跟他们学画是少年学画,八、九岁的时候。我还认识很多老人,他们都有一个“毛病”,没有像现在老师教学生这样教你怎么画,就是让你干点儿杂活,拿纸研磨,洗笔洗砚,伺候老师作画。他们作画时也不说什么,最多就是几句玩笑话,很简单,很平实,没有可以上升到理论的大道理,也没有说过我跟他学画将来能成才。
他们只是说,你小子爱学就来伺候我吧。跟着他们学画,就是日常生活,没有说过什么闪光点,让你刻骨铭心的话。有时候老师也和我开玩笑说,今天看我闭着眼睛给你画一张。回过头来,我也知道,他是在告诉我一个道理,他未必有心,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就是作画的时候不要太明白,还是糊涂一些,把感觉调动起来,然后跟着感觉走就行。但是,要想明白,否则,睁着眼睛也画不好。那么多年,基本上就是日常生活,就是这么简单。王铸九先生其实是位学者,26岁就做了中学校长,后来就参加了革命,在军队做过师政委,做过两届县长,那个时代算是有修养有学问的人了。他1928年后就开始画画,他人很朴素,走在大街上就是个很平凡的小老头儿,衣服也很少换洗,他跟董先生不一样。董先生是个洋老头儿,家里人伺候得非常好。
王先生虽然非常邋遢像个农民,但一肚子学问,但他就不露。这两个先生都是学问人品一流,他们都是不求闻达,见了事就往后躲,比如说明天有个活动,首长一定要请他去,他就不去。再比如电视台让他出个镜,他就不去,坚决不去。他们对名利特别淡薄,就是画画好,字写好就行了。他们对世事也看得透,传世要看字画,不是靠一张嘴,那个时代能做到这样的人也是凤毛麟角,非常少。总结起来,两位先生就是“平淡、平常、平实”三个词语。

刘洪郡:诚然,历来大家都是转益多师,志道问学,饱受生活磨练,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等无不如此。如今在民间传统学习的人文朴风环境不复。学院教育一味地就是考博、出国深造,离中国画的本质需求相异甚远,只简单成“一门面”了。吴老师少壮之时就已读书破万卷,遍游天下,深入生活,其间几经反转,完全不同的学习路径。面对当下,我们如何理解并学习中国画,话语权的归属,衡量的标准等,都是需要深刻而严肃对待的。请吴老师就此谈一谈您对诸般现象的理解?

吴悦石:(未完待续)

吴悦石先生

吴悦石    1945年生,北京市人。为著名国画家王铸九、董寿平入室弟子。现为中国国家画院吴悦石工作室导师,国家国史馆特约研究馆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特约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东方美术交流学会理事兼副秘书长,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美中收藏家协会顾问,中美文物交流协会名誉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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