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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庸医很多。比如前期为秦可卿治病的那几位，属于医疗体制内的，所谓“太医老爷”。 对可卿的状况，一位说是病，一位说是喜，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不给患者家属一个准话儿，拖来拖去，就拖成了大病。 贾珍虽是个色鬼，但并不糊涂，他一眼看穿这些人就是混饭吃的，奉行的是治不死人就保住了饭碗这个行业规则。 为晴雯下药的那位大夫，作者干脆就叫他胡庸医，可见作者也对医术平平害人不浅的医生深恶痛绝。 胡庸医和那些“太医老爷”不同，他大约是个自负盈亏的民间底层医生。找他治病的基本上都是卜世仁或贾府小厮这类的穷人，不积累到一定程度舍不得看病，为了疗效好，他喜欢用“虎狼”之药。 到了贾府，进入怡红院，富丽的景象使他有点慌张，想不起小姑娘是娇弱体质，仍按习惯下了猛药，幸亏宝玉及时看了他的药方，晴雯才不至于再多受一回罪。 为二姐看病的大约也是他。一是都姓胡，二是都习惯用虎狼之药，三是都显得慌里慌张，一看就是不常在贾府走动的。 姓胡的有没有收受凤姐的贿赂，给二姐所开的药方是不是阴谋，不好说，但结果是二姐已经成形的孩子被打了下来。 假若他收受了凤姐的贿赂，那么他的医德有问题；假若他没收受，那么他的医术有问题。总之，他已涉嫌害命。 当然，还有个王一贴。王一贴并不是专职医生，卖膏药算兼职。他的本职是道观主持，但经营惨淡，于是随同流俗，开始用业余时间钻研膏药，为自己搞创收。 他自己对宝玉坦白说，我这膏药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我还在这里混？他这番话可谓半真半假。 王一贴的膏药不可能全没效用，不然，口碑从何而来？但也没他宣传得那么神，他的口号是，用了我的膏药，“一贴百病皆除”。 这个人是个老江湖，何时进何时退他掌握得刚刚好。知道在宝玉面前糊弄不了，干脆就戳破行业真相，我都自曝了，你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了吧，同时又博得宝玉的开心，关系不至于弄得那么僵，以后好照样行走贾府多多赚钱。 这些庸医，混口饭吃是主要目的。贾珍说他们是久惯行医，意思是医术没有，察言观色的本领倒是不小，自然对他们不太信任。 宝玉也是如此，正是因为不放心，才拿过晴雯的药方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赶紧让人另请高明。 贾琏就有点糊涂，二姐已经告诉他怀孕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多请两个医生或者自己信得过的医生来会诊一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让二姐吃了胡庸医的药，铸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事后，他派人去找胡庸医，结果胡庸医闻风而逃，扑空了，接着，又把找胡庸医来的仆人打了个半死，但终归于事无补。 这个事件里，没有赢家，胡庸医丢了家业，从此不敢回京城了吧，二姐吞金而死，贾琏后来把帐都记在凤姐头上。 这已经不是医患矛盾那么简单了，它给每个人都带来了身心的创伤，甚至影响到一个家族的命运走向。 但也不是没有高明的医生。冯紫英为贾珍推荐的张友士，便是极好的一个。 冯紫英介绍他，“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深，能断人的生死”。能坐下来好好读点书、研究点学问的，在红楼当中真不多，而且他还不像宝玉只是感兴趣，只略懂医学上的皮毛，他是真的喜欢并能深耕到底。 他也并不因此洋洋自得，也不急于阿谀奉承，不能诊脉就是不能诊脉，他坚持等到第二天，自己精神好了才去贾珍家，也并不急于探听秦可卿病情，而是坚持自己先诊脉，由自己来判断，这是对自己医术的自信。 但这些都还不算高明，难得的是他还说出了可卿性格导致的病因，他说“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 某种角度来说，红楼梦算是一本聪明辩证指南，读者可以窥见作者对“聪明”所持的复杂态度。 一方面，作者是否定聪明的，不光是可卿这类敏感式聪明，还有凤姐的折腾式聪明，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又通过袭人之口强调说，粗粗笨笨的倒好。 或许，确实是这样，聪明里有敏感，是折腾，甚至懂得怎么跳过世俗的规则，找到欲望里想要的东西，但同时它又会反噬，所以可卿也好，凤姐也好，她们的结局都不够好。 另一方面，作者又认为，正是因为敏感，喜欢折腾，才找到了贾府衰败的原因，提出根治的法子，才让人生有了光彩，有了韵味，有了活着的价值与意义。 而张友士，则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是作者极少肯定的那一小部分人之一。他并没有如宝玉那样躲开仕途，相反，这次到京城来，就是来为儿子捐官的，难道他不懂世途险恶？ 可是如果足够聪明，险恶可以躲过，但是如果不身在仕途，险恶才躲不过，石呆子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张友士“世事洞明皆学问”，却又没有丢了做学问该有的雅情雅趣。 王太医，来自太医世家，也是宝玉另请的高明。他很熟悉贾府每个人的体质，懂得对症下药。他无论是为贾母还是巧姐治病，态度也是极其谦逊，非常低调，可又不失时机点明真相。 比如，对贾母说，“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就罢了”；对凤姐说，“我要说姐儿又要骂我了，只要清清静静饿两顿就好了”。 或许医生如何与患者打交道，也是一门学问。怎么让患者觉得没有被冒犯，降低他们对病情的焦虑情绪，王太医春风化雨式的态度就是一个很好的示范。 当然，贾府“每年四节大趸送礼”，也是给足了物质和精神感谢。这就是良好的医患互动关系。 后来，这个王太医 “亦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军前效力大约相当于当前某些系统内的在职人员的支教、支边，因为有了这样的履历，职称评定就多了一个加分项。 显然，他和张友士一样，并不排斥仕途，如果有机会，也愿稳稳当当再朝前走一步。如果说，宝玉的精神太高蹈，雨村的人品太卑鄙，那么这位王太医就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认认真真地工作，踏踏实实地进步，看着还算亲切。 最后，想说，无论张友士还是王太医，都很幸运，因为他们都没有遇到丧心病狂的患者，不会在某个深夜，当你还在守护着他们时，突然拿刀捅向你的脖子。即使是胡庸医，治死了人家的孩子，依照贾琏的性子，也不是这样行事，必是拿了姓胡的，送到官府，依法治罪，毕竟他还不是疯子。 作者： 作者：樵髯，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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