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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窗梦呓】类神话开端的神圣化意义

 红楼心语 2020-03-09

【石头变形记之一】

【蕉窗梦呓】匠心独运的四重包裹回环式故事构架

【石头变形记之二】

类神话开端的神圣化意义

作者:素衣

《红楼梦》由女娲补天的故事开篇,由此引出石头变形历世的故事,而石头历世之后所记录的它所经所见的凡间世俗故事,才是《红楼梦》的主体故事。

这里顺带产生了一个小问题:《红楼梦》开头的女娲补天故事和石头下凡故事是神话吗?可以肯定地说:不是。神话是远古时期的先民们集体创造的关于自然现象、生命起源、人类演进的拟人化的奇异故事,在特定族群长久流传,形成了对其固定内涵的群体认同。中国确有女娲炼石补天的始祖神话,但是其中却没有关于所炼石头数目的交代,更没有关于石头变形下世的情节。可见,《红楼梦》开头所写的女娲多炼一块石头以及这块石头变形下世的故事,既不属于固有的中国古代神话系统,缺乏经典意义和群体认同,也不属于上古时代的集体创造,系《红楼梦》作者个人创作。所以,《红楼梦》开头的女娲补天和石头下凡的故事不属于神话范畴。但是,这些故事却借用了远古神话的故事元素作为引子,故事本身也具有了神话故事的丰富寓意和神秘感,进而产生了极强的启示性和感召力,所以可以认为它们是一种“类神话”故事。

这样一来,在《红楼梦》中,作为主体故事的世俗故事就被女娲补天和石头下凡这样的类神话故事层层包裹。那么,抛除叙事结构方面的考量,单从故事内容来看,《红楼梦》为什么不直接写主体故事呢?全书以类神话故事开端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最简单的回答是这样写意在交代成书过程:女娲炼就的一块仙石变形历世之后将自己的凡间见闻写下来,几经辗转最后由凡人曹雪芹修改整理成书。这是作者的直接交代,但是很显然这是假托之词,谁也不会相信真的有一块石头能变形和著书,而作者说明成书过程也只需要一篇简短的序文就可搞定,不用编造一套如此离奇的缘故和主体故事搅合在一处。

其实,结合《红楼梦》真实的创作背景和全书的思想艺术特点,细究之下就可以看到,这样的开头具有多个方面的重要意义。

首先,显豁小说文本的重要性

与今天不同,在漫长的中国传统社会,小说被长期当做无关政教的末技小道,遭受主流社会的严重轻视,就连小说作者都备受冷眼,因此小说作者对其著作多不署名。而《红楼梦》浸透了它的作者的一腔心血,承载着现实逼真的人情世相,寄托了空前沉厚的喻世精神,作者希望世人对《红楼梦》不与寻常传奇演义等量齐观。神话是先民们对宇宙万象的神圣化想象,代表着人们的精神皈依和生命寄托,古人群体对神话中天地神明的关注常常超过对现实社会的考察。采用类神话故事作为全书开端,其中的神话元素所带来的认知神圣感和广泛的集体认同性,能为全部《红楼梦》故事带来神秘感和感召力,从而使小说文本获得神话才有的神圣性而得到世人更多的重视。这样的做法在古代小说创作中不难见到,《水浒传》《三国演义》这样的著名小说均以天命、鬼神的故事开首,其中缘故正在于此。

这一意义,可以看作是对小说文本的神圣化。

其二,改拓全书的思想寓意

《红楼梦》如果只写了凡间故事,那么它就是一部中规中矩的世情小说,这样也可以有多重内涵,但是它们都系于世俗视角,都是在单一维度上构建和诠释故事,对表达手段的选择也受到很大拘囿。而有了外展一层的石头下凡故事,则是确立了一个超越世俗境界的局外观察者,这一方面赋予了主体故事(即世俗故事)在叙事上的客观性(记录世俗故事的石头在俗世之外),使《红楼梦》不落中国小说一贯的伦理化叙事套路,另一方面在世俗故事的上空设定了一个上帝视角,使石头以上帝的姿态全景式审视世俗故事中的穷形尽相,追问凡间故事在现实意义之外的超现实意义,从而将主体故事的诠释提升到了一个新的维度。《红楼梦》第一回中空空道人在《石头记》故事中“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反映的正是石头以局外观察者身份对自己所经见的凡间世俗故事的认知体悟,亦即以上帝视角所看到的超现实意义(只不过借了空空道人的口眼表现出来)。而有了最外一层的女娲补天故事,则在上帝视角之上又设定了更高一层的宇宙视角,连石头对凡间故事的审视也纳入审视范围,追问所有事物的终极意义,照应着一种终极寄托性。   

由于《红楼梦》第一回对这一部分的交代相当简略,而很应该在全书故事最末作对应交代的《红楼梦》原作的结尾又无法看到,所以极容易使读者忽略女娲补天故事本身及其思想寓意。但是,根据第一回的简单交代,还是能解读出其深层内涵:相对于凡间故事,石头是目光冷峻的超脱存在者,它在凡间故事之外完成了自己从石头变美玉下世再到变回石头归于山下的复杂历程,认知上也经历了由立志补天到忿而历世再到“因色悟空”的过程(书中借空空道人表现),最后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了《石头记》。这是一种运动的过程,是一种看似循环实际上新旧更替的过程,象征着一种包含局部循环(石头复归山下)的整体前进(感悟并做《石头记》),一种貌似虚无的新生。然而,当把它的故事放在女娲补天的更大情境中,却反映出另一重意义:永恒。石头历世归来,不管在它的审视下人间经过了什么样的纷繁变迁,不管它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天还是那重天,女娲还是那个女娲,青埂峰还是那座青埂峰,它自己还是那块用不上的石头。人世间已历盛衰荣辱几番劫难,对石头来说却只是一次无事嬉游和几声感喟叹息,而在女娲和天这里简直就是一片寂然,万事犹常。也就是说,在低纬度上看来已是沧桑巨变,在高维度上看来却始终如一,这如一就是永恒。这种永恒照应着书中的尘世间事的终极意义和石头故事的终极意义,也照应着所有《红楼梦》读者关于终极意义的叩问。彰显这种照应意在启示我们所有一切都臣服于一种永恒的价值,都应该回归到一种永恒的价值取向。

至于这种永恒的东西是什么,关系到读者各自对《红楼梦》主旨的理解;笔者理解这种永恒的价值是“情”(不只是爱情),因为《红楼梦》自述“大旨谈情”,女娲又是因为对尘世的责任心才去补天,才有了其后所有的故事,而这种责任心即属“情”的范畴。不管读者认为《红楼梦》要讲什么,在这里总有它要开示于人的一种永恒的东西。这正是女娲补天故事的最重要寓意。

总括起来,如下图所见:最内层的凡间故事是以凡人视角(主要是贾宝玉视角)呈现,考察其世俗意义,彰明爱恨、荣辱、兴衰、生死;外一层的石头下凡故事以上帝视角审视世俗故事,揭示其超现实意义,看到色空轮回和运动新生;最外层的女娲补天故事则以宇宙视角关照一切,昭示万物的终极意义,凸显一种永恒的价值核心(比如“情”)。

   这样写,一方面使得小说具有多重寓意,形成其深邃而宏阔的思想内涵,使《红楼梦》具有了无与伦比的思想价值;另一方面,使得作者在构建故事、表达意旨上可以灵活布设、左右逢源,体现了高超的创作手法。

这一意义,应该是类神话开端的最重要的意义,可以看作是对小说寓意的神圣化。

其三,凸显全书的主旨命意

关于《红楼梦》的主旨,实在有太多种理解,由此引来无穷争议。但是,在被解读出的各种主旨中,“为闺阁昭传”即歌颂女子说应该是受非议最少的一种。对这一主旨的共识,首先是因为书中多写女子的故事,此外还有一个原因:统摄全书的女娲补天故事的隐喻。

女娲造人是创世故事,女娲补天是救世故事,在这两个上古故事中女娲既是人类始祖又是救世英雄,是先民们神仙崇拜的主要对象。而女娲是女性神,这就等于说人们因一位女性而存在,又因这位女性而免遭浩劫,那么女性就是我们的始祖和拯救者。这背后自然是歌颂女性、崇拜女性和彰显女性价值的用意,也成功地为读者造成了这样的潜在认识。另一方面,女娲补天的宏大事件中有一段小插曲:补天过程中,她炼的一块石头下世去了,而它回来之后就写下了它的下凡经历,其中多记女子并多加颂扬。从这个角度看,因为女娲补天才有了石头为世间女子立传这回事,那么,女娲补天对“为闺阁昭传”得以发生的重要性就十分明确了,这又揭示了女娲补天故事和《红楼梦》歌颂女子这一主旨的联系。

除此之外,由于《红楼梦》的主体故事呈现了世俗社会走向没落的末世景象,也就是呈现了天塌地陷、亟待拯救的危急境况,而审视和记录这一境况的石头正是原本用来补天的材料,所以应该也有暗喻本书能揭批时局、补天救世的意图。

当然,也有认为女娲补天故事的寓意是“空”“虚无”或者铺垫“无用论”的,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在此不多赘言。

这一意义,可以看作是对世间女性的神圣化。

其四,增强故事感染力和审美意蕴

神仙崇拜是古代社会人们的思想情感的主要寄托方式,神明仙尊也是人们在很多时代的精神皈依,神仙故事最能吸引世人注意,并常为人所深信不疑。《红楼梦》作为一本指向现实的小说,采用神话元素构建叙事开头,能使读者产生一种敬畏心,进而使其通过阅读故事来寻求自身的终属感,从而在高层次上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再者,这些神仙故事中的人物真实活现,事件极尽情理,又都层层关联,离奇曲折、扑朔迷离,形成了一套宏大、完整、严密、生动的故事体系,又在神仙故事本身所具有的神秘氛围的烘托下,尤其显得精彩绝伦,引人入胜,能为读者带来极大的阅读快感。此外,正是由于这一部分故事头绪繁多,跨越度大,具有很强的故事张力,允许作者在不同故事上运用不同写法和不同语言,从而使得这一部分在文本语言上显得十分精彩顺畅且意蕴丰富,极富语言美感和哲理内涵,是《红楼梦》中可读性最强的部分,带来了极大的阅读审美价值。

这一意义,可以看作是对阅读体验的神圣化。

除此之外,以类神话故事开头还有稀释时政内涵、规避政治风险等意图,但这些属于艺术考量之外的事情,在此不多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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