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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凯文:误解,恐惧和歧视——理解边缘人格障碍

 好记性懒笔头 2020-01-07

大儒专栏

徐凯文

术语的界限:谁是边缘人格?

最近在案例讨论时,我的一个学生用一系列术语讨论了她对个案的理解。老实说,有些术语我也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我想大概其他大多数学生也不太懂。因此我评论说,尽量不用术语来描述自然发生的现象。进而我又补充说到,术语与标签都是阻隔和失真

边缘人格障碍,大概是最近十几年心理咨询届最流行的术语之一,其流行度大概仅次于“抑郁症”、“原生家庭”和“界限”。这些术语你初次遭遇大约一定会感受到浓浓“洋气”,不错,这些带着浓重异域风情的术语都是翻译而来的。

心理咨询师是一个比较高知的群体,因此我们骂起人来时(是的,尽管我们似乎在咨询中很“节制”,但一样还是会有吵架的冲动的),也会比较有专业性,例如轻微一点(微微辣水平),可以称对方你是没有界限。如果对方实在没有专业“知识”,没能get到要点的话,可以追加一点到微辣水平,就说“你这个边缘人格”。可以想象对方忙不迭地去百度,然后才明白自己是被怎样“鄙视”了。
我曾经有一个来访者,在第一次来咨询时给我带来一本边缘人格障碍治疗的书籍,我正在揣测来访者是否是认为自己是边缘人格所以自学了此书时,她告诉我边缘人格障碍是她的前任咨询师对她父亲的诊断,然后她父亲得知后非常气愤(看起来百度过了),要求她女儿换咨询师。从动力的角度,听起来像是两个父亲在为了争夺女儿相互攻击。

无独有偶,有一次我在和一位同行闲聊的时候,她突然向我请教,说她经过分析和观察,发现她丈夫是边缘人格障碍患者,并有理有据的分析边缘人格障碍的9个症状标准,她先生符合6个以上——看起来是确证无疑的。她先生我是认识的,非常优秀的精英男士,当然或许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有对妻子的失望,或者在亲密关系中一些问题,因此我禁不住建议我的那位同行,咱们能不把变态心理学知识用在自己家人身上吗?

透过边缘,看到痛苦

大约是在2000年,我当时在一个精神病院的心身科工作,接诊了一个有点特别的病人A小姐。当时精神科医院的病人住院多是家属陪同来住院,有些还是非自愿住院,而A小姐是主动要求住院,没有家属陪伴,自己孤身一人来住院,并坚称自己是抑郁症。

我对A小姐进行了详细的精神检查,却发现她并不符合重症抑郁的诊断——她的情绪没有那么低落,也能正常工作,并没有晨重暮轻的生理特点,思维和行为也没有迟缓,更没有自杀的想法和行为,看起来并没有住院的必要,不过在她再三要求下(这个在当时的精神病院也不常见),最后我诊断她抑郁性神经症收住入了心身科病房。第二天便是全病房大查房,查到她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些蛮少见的情况——这位病人极其热情、真诚地把我们所有的医生护士死命且富有逻辑地夸了一通,每一个都是充满了溢美之词,并表示要向院方对我们提出表彰。我们每一个医生护士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然则也有点点觉得不太对——入院不到24小时对我们的工作就这么肯定?

第二天上午,又发生了前所未有的事情,护士长的车胎不知被谁扎破了,同时病房的空调外机被人砸坏了。正在调查是谁搞的破坏时,我们院长来到病房,不过不是因为收到对我们的表彰或者锦旗,而是接到投诉,投诉病房医生不关心病人,护士服务态度极差云云。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一个人——A小姐所为。这时我想起A小姐入院时给我一份她的成长经历,因为从精神科诊断的角度,更多关注病人目前的症状而不是并不关心病人的成长经历,此前没有细看。当我仔细阅读这份自传后发现,这位病人经历了童年期被其母亲抛弃,父亲抚养她,但父亲脾气暴躁,经常虐待责骂她,其中一个我记忆深刻的细节是,她父亲有一天因为6岁的她贪嘴提前偷食了家里的年夜饭菜就罚她光脚在刺骨寒冷的江南雪地里罚站2个多小时。

而A小姐对医护态度24小时内的180度大转变,仅仅是因为护士长在处理她和其他病友的小纠纷时,没有完全支持她。

还记得当时病房医生一起讨论会诊此案例,只是认为她是人格障碍,具体哪一种,实在分辨不清,似乎表演,自恋,反社会都有。这大概就是我最早经历的边缘人格障碍病人,从此之后,便开始治疗越来越多边缘人格障碍来访者,最长的断断续续已经十几年了。那些典型的人际关系问题,问题关系模式,强烈的移情和咨询师的反移情,在咨询关系中的折腾和反复,空虚感等,可以说经历了很多,也向我的病人们学习了很多。

边缘人格障碍的患者,情绪爆发,在亲密关系中矛盾、冲突、纠结,他们的伴侣,朋友们往往被折腾地疲惫不堪,痛苦不堪。这种两难也往往直接体现在咨询关系中,也会让咨询师容易出现对来访者的阻抗(心中暗自期盼这样的来访者迟到才好,脱落了更好),容易出现职业倦怠,甚至于对来访者出现强烈的愤怒和排斥,确实是心理咨询和治疗的挑战。
有一次在一个伦理案例讨论中,谈到一个投诉咨询师的来访者,一些资深的咨询师提出,被投诉的咨询师也是受害者,因为这位来访者,一个年轻的女孩,为何在咨询中会对年长几十岁的咨询师产生情感,自愿与其发生亲密关系而数年后又去投诉咨询师,那不正是因为这位来访者是边缘人格障碍吗?听闻此言,我也深深感受到,本应最能理解我们来访者的心理咨询师,似乎对我们的来访者有着本不应该的歧视、畏惧和排斥,这显然和我们的助人初心是矛盾的。

没有谁生而情绪失调,自杀自残,更没有谁注定在亲密关系中矛盾纠结,会如此强烈地爱恨交加。如果没有早期的亲密关系创伤,谁会既恨一个人,又不能接受对方的离开?如果不是因为被至亲的人爱又伤害,又怎么会对亲密关系既恐惧又渴求?那手臂上累累自残的伤痕,只是为了平息内心的痛苦。

症状是对问题环境的应对和适应,或者说是被问题的环境塑造的结果。没有对人无条件的尊重,接纳,理解和共情,便没有疗愈。

通往治愈之路

我有一个来访者,是我从业经历中遇到自伤程度最严重的,他的双臂、双腿都布满了新旧伤痕。第一次来咨询时,他带着一把美工刀,在沙发上坐下以后,他打开刀刃,并把它贴在自己面颊上。我说,你可以把刀给我看一下吗?他把刀递给了我。我看了一下,就是一把普通的美工刀,我把刀放在了一边。来访者看了我一下,又从书包里拿出了第二把。我说,这一把我也想看看可以吗?来访者说,徐老师,我书包里有20多把,五块钱一把,你拿不完的。我说,请给我好吗?因为你伤害自己,我会心疼,我也不同意你用这样的方式来处理你的痛苦,我们咨询就是要帮助你渐渐地可以找到更好地解决心理痛苦的方式。来访者同意了,他把小刀交给了我,也再没有拿出新的刀出来。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带了美工刀来。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担心的时候,他很快打开美工刀的塑料片夹子,把不锈钢的刀片取了出来扔进了废纸篓,只拿着没有刀片的美工刀贴在面颊,一边向我解释,因为这样做才能让自己安心,因为在他家里,只有自残和大声吼叫才能让父母能听他说话。

痊愈的过程并不容易,来访者的改善和进步是日积月累的。最近的一次咨询,到了他的咨询时间的时候,我此前突发的危机干预还没有结束,只能告诉他稍等,结果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等危机干预结束,我抱歉地把他请进咨询室,也有点理论上的担心他是否会因此有被抛弃感而大发脾气时,他却很真诚地对我说,徐老师,你今天辛苦了,要不我们今天的咨询早点结束,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结语

理论是为了更好地帮助

所有理论的建构,理论、术语的提出,其目的都是为了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人。我们看到现象,发现它广泛的存在,进而去归纳总结,找到帮助或医治的方法。诊断标准的利在于学术交流,科学研究有一个同行公认的标准;弊在于用一个框框去套一个复杂、鲜活多样而美好的人,只是简单地用术语来给人贴标签,会只看到诊断标准中描述的部分,而失去对人整体的理解,更可能不能去触碰到她/他的内心。

也许我们确实被来访者强烈的情绪所扰动,被来访者缺乏“界限”的行为所困扰,但如果这就能使咨询师放弃对来访者的关爱,用标签和术语阻隔我们对个体的理解,成为我们处理自己的负面情绪和亲密关系的工具,甚至对来访者的行为进行简单粗暴的道德判断和精神歧视,那就真的和心理咨询的助人善行价值观背道而驰了。

打破我们对边缘人格障碍患者的恐惧和愤怒,处理好我们自己的脆弱和自恋,无论是对你有“边缘”倾向的朋友,还是作为咨询师,真正心与心的理解,是疗愈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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