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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5月23日，是国民革命军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将军5月16日在湖北宜城南瓜店壮烈殉国后的第8天。那时，我正在宜昌担任国民党中央社战地特派员。当天清晨，江防军指挥官——长江上游江防总司令郭忏将军告诉我，张自忠将军遗体已经从战场上夺回，正由前方运来宜昌，准备装上轮船转运重庆。9时左右，我同郭忏以及湖北省政府代主席严立三、第二十六军军长兼宜昌警备司令萧之楚和宜万要塞指挥官刘翼峰、湖北伤兵管理处处长沈澄等10多名师级以上将领，还有湖北省政府宜昌行署主任林逸圣、宜昌县县长武长青等地方官员40多人，齐集到宜昌市郊的杨岔路迎接灵车。 当灵车到达杨岔路时，我们在汉宜公路旁搭起的祭棚前燃起鞭炮，举行了沉痛、肃穆而又简朴的迎灵仪式。张自忠将军的顾问徐惟烈从灵车上跳下来，和四五十名跟在灵车后面的农民一起随着我们一道默哀致礼；接着又参加了我们的送殡队伍。8名身穿素服、腰缠白布的人抬着灵柩，沿着汉宜公路前进。 刚刚起灵，宜昌市内就传来了敌机空袭的紧急警报，一阵阵“呜——呜”的长鸣，提醒人们：敌机已进入宜昌境内，赶紧隐蔽逃生! 虽然我们没有忘记，10天前宜昌市内的学院街一带已被敌机炸成一片废墟，死伤了几百名无辜同胞；过了两天敌机又临市区，繁华的通惠路西陵巷内之新新浴池澡堂全部被炸毁，20多名职工和洗澡的顾客无一幸存。悲愤积在心头，何等惨痛的血的教训!可是今天，此时此刻，走在迎送抗日民族英雄灵柩行列里的人们，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都没有一点躲闪的迹象，目不他顾，沉默不语。悲愤和仇恨在心中迸发：死有什么可怕!堂堂上将战死疆场，何等壮烈的民族之魂!统率近20万大军的郭将军，黄埔军校初建时期的总队长严立三(严重)将军，一直走在送殡行列的最前面。他们尚且如此，难道我们还顾惜个人生命?这就是回答侵略者的无言之声! 张自忠将军灵柩由宜昌登轮赴渝时当地民众恭送的情景蓝天晴朗，田野清新。这时，在我的耳际，只有整齐的步伐踏着碎石路面的“嚓嚓”音响，划破了大地沉静。送殡队伍未走多远，只听隆隆的机声由远逼近，“唰——”的一声，一架敌机从不足400米的顶空疾掠而过，眼看在我们平视的前方消失，但身后又传来另一架敌机袭来的声音。“是丢炸弹，还是扫机枪?”这时，生死早置之度外，谁也无所畏惧，一步一步护卫着民族英雄的灵柩前进。霎那，第二架敌机又从我们头顶低飞掠过，没有投弹，也没有扫射，朝着头一架敌机飞去的方向飞去。 我感到奇怪，出于新闻记者的职业本能，我略微偏头看看并列而行的将军们和紧跟着的人群，大家仍然都是挺着胸膛，目视前方，“嚓嚓”而行。送殡的行列没有停步，敌机也一架一架地衔尾飞来、飞去…… 我们步行了约10华里，到了汉宜公路的终点附近——东山草堂，震天动地的鞭炮声顿时爆发，淹没了敌机不断凌空的响声。张将军的灵柩被奉送进素白庄严的灵堂，湖北暨宜昌军政各界300多人在郭忏、严立三主祭率领下进行了公祭。在江防军乐队奏起的哀乐和长时间的鞭炮怒放的共鸣声中，人们含着泪水向伟大的民族英雄沉痛致祭，而敌机在顶空盘旋的声音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从四面八方闻讯来送殡的各界人士和人民群众千余人陆续聚集于东山草堂，民生公司专为免费运送张将军灵柩的“民风”轮已经升火待发，哀悼张将军的汽笛声，不停地从江边传来，一阵接一阵，叩进了每一个人的心灵。 送殡的队伍更壮大了，浩浩荡荡。从东山走向市区中心，必经的第一条街是云集路，这个居民不多、军事机关和军医院比较集中的地区，今天竟然万头攒动，马路两侧形成了两三层的人墙，人群中有的向灵柩频频拜揖，有的掩面而哭……当灵柩经过江防司令部和警备司令部门前时，郭忏、萧之楚各自疾步站到挺立的官兵队列面前，在鞭炮声中，再次以军人礼仪向灵柩致祭；随即又回到行列里，继续前进。 这时我不禁想起两次会见张将军的情景。第一次是在1939年“随(县)枣(阳)会战”刚刚结束时，我去老河口，绕道去快活铺(现属钟祥市)第三十三集团军总部，张将军偕同参谋长李文田和张逊之(原天津《大公报》记者)、徐惟烈二位顾问，与我畅谈了一个多小时，并留我一同进了晚餐，我第二天才离去。第二次是在1940年春季，张将军去重庆参加军事会议时，途径宜昌，郭忏在家里宴请张将军，并邀请严立三、曾以鼎(江防军副司令、海军中将)、萧之楚、李文田和我等作陪。宴会上，郭忏、严立三一再称赞将军在徐州和随枣两次会战中的抗战功勋；将军非常谦逊，他说：“国仇不共戴天，抵御外侮更是军人的本分! 军事学我懂得不多，我只知道到了决战时刻，就跟敌人死拼!”宴会次日，在另一位友人家里晚餐，李文田告诉我：“总司令在每次大战之前，总是告诫官兵，一定要死守阵地!没有子弹了，用手榴弹扔，用刺刀刺，用大刀砍，用石头砸，用拳打脚踢，最后用牙咬，也要拚到底!拚个他死我活，谁也不能贪生怕死当逃兵!”这就是张将军在战场上的生动写照，多么豪壮，惊天地而泣鬼神! 正是张将军的这种英雄气概、民族威严，使得日本侵略军也不得不在战场上为张将军忠骸立碑致敬。张将军的灵柩到了宜昌也是这样，尽管敌机片刻未离送殡现场，但它始终不敢滥施暴行! 宜昌通惠路、二马路，是人烟稠密的商业中心。当时每遇晴天，多数商店关门，居民也早已分散到郊外或进了防空洞，以躲避敌机的侵袭。可是此时——张将军灵柩从此经过，却是人山人海。人行道上布满了形形色色的香案，祭奠的香烟弥漫，花果纷陈，鞭炮震撼着大地!人们都从防空洞跑了出来，还有很多从郊外气喘喘地赶来的农民，向壮烈殉国的民族英雄致敬。有的人匍匐在地嚎啕大哭，也有人从心灵深处迸发出“为张总司令报仇!”的高昂呼声。这决不是什么个人恩怨，而是中华儿女在民族敌人炸弹下的凛然正气!无怪乎敌人杀人的武器在这里成了哑巴。 张将军的遗体安卧在灵柩里，被奉上二马路江边码头的“民风”专轮。坡岸上，所有停泊江面的轮船和木船上，人声鼎沸，“民风”轮在长时间的鞭炮和铜鼓、大号的军乐声中，徐徐启碇。这时，敌机仍在空中盘旋，它看到：我们数不清的爱国同胞边拭眼泪，边挥白巾，伫立江边，向张将军忠骸惜别，目送专轮载着民族正气乘风破浪向三峡驶进!（转载《湖北文史》第六十七辑，本文作者徐怨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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