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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道 |《镜花缘》和妇女问题

 星河岁月 2020-01-16

陈望道先生

《镜花缘》虽然是小说,其实大半是杂谈。杂谈在中国本来也被称为小说,如记鬼怪人情的笔记小说从来称为丛残小语的就全然是这一类。这类小说,篇身都是很短,各篇自为起讫,不相连属,很易看完。内容又多奇奇幻幻,可助谈兴。向来也颇有人爱看,说是看了可以多识多知。《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似乎就从这类小说里培养出来。百位才女未曾出山以前的大半部书就以一个多识多知的舵工多九公做引头,把那些海外国名,如所谓君子国,大人国,女儿国,白民国,黑齿国,劳民国,聂耳国,无肠国,犬封国,元股国,毛民国,深目国等等,和那珍禽异兽奇花仙草如所谓精卫,不孝鸟,飞涎鸟,当康,果然,药兽,并木禾,清肠稻,肉芝,蹑空草,刀味核等等引出来。那些国名物名,据说都有所本。钱静方已经考明:君子国,见张华《博物志》;大人国见《山海经》;精卫也见《山海经》;不孝鸟见东方朔《神异经》;当康见《山海经》;果然见《夷坚续志》;并木禾见《淮南子》;清肠稻见王嘉《拾异记》;肉芝见《寰宇记》;蹑空草见《洞冥记》;刀味核见《酉阳杂俎》。详见《小说丛考》《镜花缘考》。这样看来,也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不过还是难免所谓“查无实据”。

“查无实据”,在写实主义者看来自然是本质的缺陷,但在写意主义者看来,却不算一回大事。不但不算一回大事,甚至本来查有实据的,也要把它写成了“查无实据”才称心。如书中要把武则天写成了心月狐临凡,便是显明的一个例子。

全书主意,不用猜测,作者开篇已经说得清清楚楚:

此书所载虽闺阁琐事,儿女闲情,然如大家所谓四行者,历历有人,不惟金玉其质,亦且冰雪为心……岂可因事涉杳渺,人有妍媸,一并使之泯灭?故于灯前月夕,长夏余冬,濡毫戏墨,汇为一编:其贤者彰之,不肖者鄙之;女有为女,妇有为妇;常有为常,变有为变。所叙虽近琐细,而曲终之奏,要归于正,淫词秽语,概所不录。

即说不能把女性不论好歹一概抹杀。而古来却多把女性不论好好歹歹一概抹杀。这在作者看来,实在是可泣的。所以到四十八回,他要写出了所谓“泣红”亭来,又要写亭内的碑记之后有泣红亭的主人总论道:

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结以花再芳毕全贞者,盖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今赖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

群“花重芳”不至“澌灭无闻”是作者的愿望。作者想望有一天女子自己即所谓“女魁星”者出来主持文运(见第一回)。作者又想望有一天有男子象唐敖那样的人出来帮助女子成就(见第七回)——作者以为帮助女子成就便是男子了道成仙的根基。第七回梦神观的老神对唐敖托的梦说是“现闻百花获愆,俱降红尘……倘处土悯其凋零,不辞劳疲,将各花力加培植,俾归福地,再能众善奉行,始终不懈,自能名登宝篆,位列仙班”,其实就是作者对读者托的梦。但这据作者看来只能待“缘”,不可强求;倘若无缘,“终虚所望”:

百花仙子道:“仙姑所见固是;小仙看来,即使所载竟是巾帼,设或无缘,不能一见,岂非镜花水月,终虚所望么?(第一回)

这大约就是作者所以必要写“泣红”亭,必要写培植女子的唐敖了道成仙之后遁入镜花冢,水月村所在的小蓬莱去了不肯出来,而作者自己又要自名其书曰“镜花缘”的缘故。

清道光八年光华堂刊本《镜花缘》

我们看《镜花缘》很容易想起《红楼梦》来。不但《红楼梦》作者自题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那种感伤的心情,这部书里有些地方和它相象;就是文字上头也有些地方可以看出不会没有关系的痕迹来。例如《红楼梦》的开篇语道:

此开卷第一回也……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欲……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上面叙着家庭琐事,闺阁闲情……

《镜花缘》的开篇语道:

昔曹大家《女诫》云:“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节而不可无者也。今开卷为何以班昭《女诫》作引?盖此书所载虽闺阁琐事,儿女闲情,然如大家所谓四行者,历历有人,不惟金玉其质,亦且冰雪为心……岂可因事涉杳渺,人有妍媸,一并使之泯灭?故于灯前月夕,长夏余冬,濡毫戏墨,汇为一编……

不但字面有些雷同,句调也颇相像。至于两书本旨,都是自己声明,意在表彰女子,更是如同一辙。不过《红楼梦》所表彰的是女子的聪明伶俐,即作者自己说的“行止见识”,而《镜花缘》所表彰的却是女子的学问才德,即作者自己说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等四德。书中泣红亭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胡适以为“李汝珍所见的是几千年来忽略了的妇女问题”(见《镜花缘的引论》),其实李汝珍所见的就是女子有这“四德”者历历有人。

“四德”和“三从”,在“五四”以后很受谈妇女问题者所攻击。所谓“三从”就是《仪礼》所谓“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固然把女子当作男子的附属品;所谓“四德”,据班昭《女诫》上的解释:

夫曰“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

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已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德,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明,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沽齐酒食,以供宾客,是谓“妇功”。

来了四个“不必”,又开了一篇条规,也颇有无才便是德的神气。所以“五四”以后很受攻击。胡适不说李汝珍所见的是“四德”,却说所见的是几千来忽略了的妇女问题,大约便为闪避这些讲妇女问题者的攻击,同时又要把这书混进讲妇女问题的书册里头去,使它一同受人欢迎的缘故。这同李汝珍自己的“混”,刚巧一个反对:李汝珍写的几乎全是班昭《女诫》上所谓“不必”的德,却偏要以班昭的《女诫》作引,把所写的女子的学问才德,混进所谓“四德”去,而胡适在明明地推崇作者之中却要暗暗地和作者作对,故意违反作者自己的意思把它从“四德”里拖出来混进当时和“四德”作对的妇女问题里头去。单只这个“混”上头,也便隐约可以看到时代飞进的闪影。我们能够体谅李汝珍在写《镜花缘》的当时不得不向“四德”里头混,正如胡适在写《镜花缘的引论》的当时不得不向妇女问题里头混,虽是两样的混法,实是一样的苦心,都是为的要使读者们容易听得进。

实际《镜花缘》不过要表彰女子的学问才德,想在表彰女子的聪明伶俐的《红楼梦》之外,别树一帜。说它写“四德”固然不是普通观念的“四德”,如后来讲妇女问题者所攻击的;说它写妇女问题,实际也不是普通的妇女问题,如那些攻击“四德”者所倡导的。不过因为它虽写“四德”却不是普通观念的“四德”,因此就有一些见解可与后来讲妇女问题者的相通。相通自然不足为奇,因为女子的被侮辱被凌虐是几千年来眼前摆着的事实,凡是有眼会看的都可以看得见,讲妇女问题者会看见,写《镜花缘》者,难道就不会看见?足以为奇的,乃是写《镜花缘》者明明未曾扯脱“四德”的金箍,却也不被那金箍箍昏了头脑,竟敢在那“四德”支配着社会的时候,面上戴着“四德”的面具,挺身出来“泣红”,并为诸红声诉。泣红亭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他这一部分的“所见”在那时候实在不能不推为天才的发见。虽然有些地方头脑依然冬烘得可观,那是时代限制,不能因此怪他。至于所有问题都几乎未曾提出正确的解决方法来,更是时代限制,不能怪他。

《镜花缘》作者李汝珍像

《镜花缘》对于女子所不该吃受的,大约用三种方式提出抗议。在那提议的方式之中,也可看出作者着重在那些地方。第一种大约作者认为比较无关轻重的,或者问题并不限于女子的,只用男子和男子谈论的形式提出。例如关于所谓“妇容”,作者的意思也以为“不必颜色美丽”,不应看见颜色不美便就看轻,但这意思不过借从唐敖的嘴里说出来:

唐敖道:“刚才小弟因这国(黑齿国)人过黑,未将他的面目十分留神;此时一路看来,只觉个个美貌无比。而且无论男女,都是满脸书卷秀气。那风流儒雅光景,倒像都从这个黑气中透出来的。细细看去,不但面上这股黑气万不可少,并且回思那些脂粉之流,反觉其丑。”(第十九回)

又如送子女入空门,也只借君子国的吴之和的口里说出来:

并闻贵处世俗有将子女送入空门的,谓之“舍身”。盖因俗传:做了佛家弟子蒙神佛护佑,其有疾者从此自能脱体,寿短者亦可渐转长年。此是僧尼诱人上门之语,而愚夫愚妇无知,莫不奉为神明,相沿既久,故僧尼日见其盛。此教固无害于人,第为数过多,不独有失配合之正,亦生出无穷淫奔之事。(第十二回)

再如算命合婚,也只借了君子国吴之和的口提出个抗议来:

又闻贵处世俗于风鉴卜筮外,有算命合婚之说。婚姻一事,关系男女终身,理宜慎重,岂可草草。既要联姻,如果品行纯正,年貌相当,门第相对,即属绝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若谓必须推算,当日河上公陶宏景未立命格之先,又将如何?……尤可笑的,俗传女命北以属羊为劣,南以属虎为凶,其说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为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变为虎?且世间惧内之人,未必皆系属虎之妇。况鼠好偷窃,蛇最阴毒,那属鼠属蛇的岂皆偷窃阴毒之辈?牛为负重之兽,自然莫苦于此,岂丑年所生都是苦命?此皆愚民无知,造此谬论。往往读书人亦染此风,殊为可笑。总之,婚姻一事,若不论门第相对,不管年貌相当,惟以合婚为准,势必将就勉强从事,虽有极美良姻,亦必当面错过,以致日后儿女抱恨终身,追悔无及。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谬,惟以品行年貌门第为重,至于富贵寿考,亦惟听之天命,即日后别有不虞,此心亦可对住儿女,儿女似亦无怨了。(第十二回)

此外婚礼的奢侈等问题,也都只以男子会谈的形式提出。这大概都是作者认为比较轻小的问题。

复旦大学中文系1960级毕业生合影,第二排中为陈望道

第二,作者认为比较重大的问题,就另以女子和男子对抗的形式提出。对抗的方法不是打,便是骂。例如多九公在黑齿国里白恃多识多知,略为看不起两个黑女,便被两个黑女一递一换骂得无地自容:

紫衣女子听了,不觉笑道:“大贤这篇议论……可谓痴人说梦!总之,学问从实地上用功,议论自然确有根据。若浮光掠影,中无成见,自然随波逐流,无所适从。大贤恰受此病,并且强不知以为知,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过于不知文了!”

多九公听了,满脸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发殁,无言可答。正想脱身,那个老者(紫衣女子的先生,是个聋子)又献两杯茶道:“斗室屈尊,致今大贤受热,殊抱不安。但汗为人之津液,也须忍耐少出才好。大约大贤素日喜吃麻黄,所以如此。今出这场痛汗,虽痢疟之症,可以放心,以后如麻黄发汗之物,究以少吃为是。”二人欠身接过茶杯。多九公自言自语道:“他说我吃麻黄,那知我在吃黄连哩!”

只见紫衣女子又接着说道:“方才进门就说经书之义尽知,我听了甚觉钦慕,以为今日遇见读书人,可以长长见识,所以任凭批评,无不谨谨受命。谁知谈来谈去,却又不然。若以秀才二字而论,可谓有名无实。适才自称‘忝列胶庠’,谈了半日,惟这‘忝’字还用的切题。”

红衣女子道:“据我看来,大约此中也有贤愚不等;或者这位先生同我们一样,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也未可知。”

紫衣女子道:“大家幸会,谈文原是一件雅事。即使学问渊博,亦应处处虚心,庶不失谦谦君子之道。谁知腹中虽离渊博尚远,那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光景,却处处摆在脸上。可谓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把多九公说的脸上青一阵,黄一阵,身如针刺,无计可施。(第十八回)

两面国的强盗掳掠唐闺臣等做妾,也被他的押寨夫人叫人打得九死一生:

打到二十,喽啰把手住了。妇人道:“这个强盗无情无义,如何就可轻放?给我再打二十!”大盗恸哭道:“求夫人饶恕,愚夫吃不起了。”

妇人道:“既如此,为何一心只想讨妾?假如我要讨个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欢喜?你们作男子的,在贫贱时原也讲些伦常之道。一经转到富贵场中,就生出许多炎凉样子,把本来面目都忘了;不独疏亲慢友,种种骄傲,并将糟糠之情也置度外。这真是强盗行为,已该碎尸万段。你还只想置妾,那里有个忠恕之道?我不打你别的,我只打你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把你打的骄傲全无,心中冒出一个忠恕来,我才甘心。今日打过,嗣后也不管你。总而言之,你不讨妾则已,若要讨妾,必须替我先讨男妾,我才依哩。我这男妾,古人叫作‘面首’。面哩,取其貌美;首哩,取其发美。这个古典,并非是我杜撰,自古就有了。”(第五十一回)

一味打骂,自然不是办法,就算是办法,也实在难得办就。世上戴着浩然巾掳掠女子的强盗有得肆,肯自己将身爬伏地上,自己吩咐喽啰替夫人重责平气至于自己快要断气还不冒出吞没得下人的火来的,除在作者幽默的头脑之外到那里去找呢?这自然只是《红楼梦》里的甄家女儿哲学。《红楼梦》第二回记甄府公子的女儿哲学道:“这女儿两个字,是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你们这种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要紧。但凡要说的时节,必用净水香茶嗽了口方可;设若说错,便要凿牙穿眼的。”但在《红楼梦》还被评为“顽劣”的,一经《镜花缘》把那以骂还骂,将打还打的报复手段,和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混和写出,却不意得了我们给它做引论的胡适大大赏识,以为爽快。

五十年代初陈望道(前排左三)和复旦新闻系师生合影于陈望道题名的新闻馆前

至于第三,作者认为更重大的有伤女子身体的,更就用报复的手段写出来,叫你们男子自己来尝尝滋味看。例如缠足,便是一例。穿耳也是照样。

关于缠足,作者在第十二回里便已借了君子国吴之和的口来,深恶痛绝地说了一遍:

吴之和道:“吾闻尊处有妇女缠足之说。始缠之时,其女百般痛苦,抚足哀号,甚至皮腐肉败,鲜血淋漓。当此之际,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种种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于死,故以此法治之,谁知系为美观而设。若不如此,即为不美。试问鼻大者削之使小,额高者削之使平,必谓为残废之人,何以两足残缺,步履艰难,却又为美?即如西子王嫱皆绝世佳人,彼时又何尝将其两足削去一半?况细推其由,与造淫具何异?此圣人之所必诛,贤者之所不取。”

到了第三十三回写女子国女王选林之洋为王妃时,更借了林之洋这个男子的身体来试了一道。先是穿耳:

几个中年宫娥走来,都是身高体壮,满嘴胡须。内中一个白须宫娥,手拿针线,走到床前跪下道:“禀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个宫娥上来,紧紧扶住。那白须宫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将那穿针之处碾了几碾,登时一针穿过。林之洋大叫一声:“痛杀俺了!”望后一仰,幸亏宫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几碾,也是一针直过。林之洋只痛的喊叫连声。两耳穿过用些铅粉涂上,揉了几揉,戴了一副八宝金环。白须宫娥把事办毕退去。

次后便是缠足:

接着,有个黑须宫人,手拿一疋白绫,也向床前跪下道:“禀娘娘,奉命缠足。”又上来两个宫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莲,把绫袜脱去。那黑须宫娥取了一个矮凳,坐在下面,将白绫从中撕开,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些白矾洒在脚缝内,将五个脚指紧紧靠在一处,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即用白绫缠裹。才缠了两层,就有宫娥拿着针线上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

林之洋身旁既有四个宫娥紧紧靠定,又被两个宫娥把脚扶住,丝毫不能转动。及至缠完,只觉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不觉一阵心酸,放声大哭道:“坑死俺了!”两足缠过,众宫娥草草做了一双软底大红鞋替他穿上。林之洋哭了多时,左思右想,无计可施。不多时,宫娥掌灯送上晚餐,真是肉山酒海,足足摆了一桌。林之洋那里吃得下,都给众人吃了。

到了夜间,林之洋被两足不时疼醒,即将白绫左撕右解,费尽无穷之力,才扯下来,把十个脚指个个舒开:这一畅快非同小可,就如秀才免了岁考一般,好不松动。心中一爽,竟自沉沉睡去。

次日起来,盥洗已罢,那黑须宫娥正要上前缠足,只见两足已脱精光,连忙启奏国王,教保母过来,重责二十,并命在彼严行约束。刚打五板业已肉绽皮开,血溅茵褥。林之洋怕打,只得说道:“都改过了。”众人于是歇手。缠足宫娥把足从新缠好,教他下床来往走动。宫娥搀着走了几步,两足甚痛,只想坐下歇息,无奈缠足宫娥惟恐误了限期,毫不放松,刚要坐下,就要启奏,只得勉强支持,走来走去,真如挣命一般。到了夜间,不时疼醒,每每整夜不能合眼。无论日夜,俱有宫娥轮流坐守,从无片刻离人,竟是丝毫不能放松。

林之洋两只金莲被众宫人今日也缠,明日也缠,并用药水薰洗,未及半月,已将脚面弯曲,折作两段,十指俱已腐烂,日日鲜血淋漓。屡次要寻自尽,无奈众人日夜提防,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知不觉,那足上腐烂的血肉都已变成脓水,业已流尽,只剩几根枯骨,两足甚觉瘦小。

这在作者,自然不过借此形容缠足之惨无异“置之于死”,坐实所谓“圣人之所必诛,贤者之所不取”。同时又是指明两足瘦小,实系两足残废,只是丑,不是美。普通人认丑作美,只因“自古如此”,就此“习焉不察”,如俗语说的“习惯成自然”(借用书中唐敖语,见三十二回),并非别有什么深根奥据。而胡适竟赏识它以为是女权伸张的乌托邦,还说:“他的女儿国一大段将来一定要成为世界女权史上的一篇永久不朽的大文;对于女子贞操,女子教育,女子选举等等问题的见解,将来一定要在中国女权史上占一个很光荣的位置:这是我对于《镜花缘》的预言。也许我和今日的读者,还可以看见这一日的实现。”则不知“实现”的是什么?所谓“实现”是否贯到女儿国的描写?要是贯到那里,恐怕是误认反面的形容为正面的主张了罢。果真“实现”了那种被误认的主张,岂非妇女问题解决了,男子问题却又发生了?

陈望道故居,上海杨浦区国福路51号复旦第九宿舍内

总之,《镜花缘》的特殊贡献只在泣诉抗议,不在解决问题。如果误认解决问题为《镜花缘》的贡献,就要感到无限的失望。因为他的解决没有一样不是空想的。不说别的,就是贯穿全书作者始终注意的女子教育,女子选举等问题,也是没有一样不带着极浓厚的空想色彩的。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红楼梦》作者自题的这几句诗,我看不妨借来题这部《镜花缘》罢。

一九三四年二月十日

*本文原载于1934年3月《女青年》月刊第13卷第3期。

编辑 | 潘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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