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道先生 壹 《镜花缘》虽然是小说,其实大半是杂谈。杂谈在中国本来也被称为小说,如记鬼怪人情的笔记小说从来称为丛残小语的就全然是这一类。这类小说,篇身都是很短,各篇自为起讫,不相连属,很易看完。内容又多奇奇幻幻,可助谈兴。向来也颇有人爱看,说是看了可以多识多知。《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似乎就从这类小说里培养出来。百位才女未曾出山以前的大半部书就以一个多识多知的舵工多九公做引头,把那些海外国名,如所谓君子国,大人国,女儿国,白民国,黑齿国,劳民国,聂耳国,无肠国,犬封国,元股国,毛民国,深目国等等,和那珍禽异兽奇花仙草如所谓精卫,不孝鸟,飞涎鸟,当康,果然,药兽,并木禾,清肠稻,肉芝,蹑空草,刀味核等等引出来。那些国名物名,据说都有所本。钱静方已经考明:君子国,见张华《博物志》;大人国见《山海经》;精卫也见《山海经》;不孝鸟见东方朔《神异经》;当康见《山海经》;果然见《夷坚续志》;并木禾见《淮南子》;清肠稻见王嘉《拾异记》;肉芝见《寰宇记》;蹑空草见《洞冥记》;刀味核见《酉阳杂俎》。详见《小说丛考》《镜花缘考》。这样看来,也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不过还是难免所谓“查无实据”。 “查无实据”,在写实主义者看来自然是本质的缺陷,但在写意主义者看来,却不算一回大事。不但不算一回大事,甚至本来查有实据的,也要把它写成了“查无实据”才称心。如书中要把武则天写成了心月狐临凡,便是显明的一个例子。 全书主意,不用猜测,作者开篇已经说得清清楚楚:
即说不能把女性不论好歹一概抹杀。而古来却多把女性不论好好歹歹一概抹杀。这在作者看来,实在是可泣的。所以到四十八回,他要写出了所谓“泣红”亭来,又要写亭内的碑记之后有泣红亭的主人总论道:
群“花重芳”不至“澌灭无闻”是作者的愿望。作者想望有一天女子自己即所谓“女魁星”者出来主持文运(见第一回)。作者又想望有一天有男子象唐敖那样的人出来帮助女子成就(见第七回)——作者以为帮助女子成就便是男子了道成仙的根基。第七回梦神观的老神对唐敖托的梦说是“现闻百花获愆,俱降红尘……倘处土悯其凋零,不辞劳疲,将各花力加培植,俾归福地,再能众善奉行,始终不懈,自能名登宝篆,位列仙班”,其实就是作者对读者托的梦。但这据作者看来只能待“缘”,不可强求;倘若无缘,“终虚所望”:
这大约就是作者所以必要写“泣红”亭,必要写培植女子的唐敖了道成仙之后遁入镜花冢,水月村所在的小蓬莱去了不肯出来,而作者自己又要自名其书曰“镜花缘”的缘故。 清道光八年光华堂刊本《镜花缘》 贰 我们看《镜花缘》很容易想起《红楼梦》来。不但《红楼梦》作者自题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那种感伤的心情,这部书里有些地方和它相象;就是文字上头也有些地方可以看出不会没有关系的痕迹来。例如《红楼梦》的开篇语道:
《镜花缘》的开篇语道:
不但字面有些雷同,句调也颇相像。至于两书本旨,都是自己声明,意在表彰女子,更是如同一辙。不过《红楼梦》所表彰的是女子的聪明伶俐,即作者自己说的“行止见识”,而《镜花缘》所表彰的却是女子的学问才德,即作者自己说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等四德。书中泣红亭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胡适以为“李汝珍所见的是几千年来忽略了的妇女问题”(见《镜花缘的引论》),其实李汝珍所见的就是女子有这“四德”者历历有人。 “四德”和“三从”,在“五四”以后很受谈妇女问题者所攻击。所谓“三从”就是《仪礼》所谓“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固然把女子当作男子的附属品;所谓“四德”,据班昭《女诫》上的解释:
来了四个“不必”,又开了一篇条规,也颇有无才便是德的神气。所以“五四”以后很受攻击。胡适不说李汝珍所见的是“四德”,却说所见的是几千来忽略了的妇女问题,大约便为闪避这些讲妇女问题者的攻击,同时又要把这书混进讲妇女问题的书册里头去,使它一同受人欢迎的缘故。这同李汝珍自己的“混”,刚巧一个反对:李汝珍写的几乎全是班昭《女诫》上所谓“不必”的德,却偏要以班昭的《女诫》作引,把所写的女子的学问才德,混进所谓“四德”去,而胡适在明明地推崇作者之中却要暗暗地和作者作对,故意违反作者自己的意思把它从“四德”里拖出来混进当时和“四德”作对的妇女问题里头去。单只这个“混”上头,也便隐约可以看到时代飞进的闪影。我们能够体谅李汝珍在写《镜花缘》的当时不得不向“四德”里头混,正如胡适在写《镜花缘的引论》的当时不得不向妇女问题里头混,虽是两样的混法,实是一样的苦心,都是为的要使读者们容易听得进。 实际《镜花缘》不过要表彰女子的学问才德,想在表彰女子的聪明伶俐的《红楼梦》之外,别树一帜。说它写“四德”固然不是普通观念的“四德”,如后来讲妇女问题者所攻击的;说它写妇女问题,实际也不是普通的妇女问题,如那些攻击“四德”者所倡导的。不过因为它虽写“四德”却不是普通观念的“四德”,因此就有一些见解可与后来讲妇女问题者的相通。相通自然不足为奇,因为女子的被侮辱被凌虐是几千年来眼前摆着的事实,凡是有眼会看的都可以看得见,讲妇女问题者会看见,写《镜花缘》者,难道就不会看见?足以为奇的,乃是写《镜花缘》者明明未曾扯脱“四德”的金箍,却也不被那金箍箍昏了头脑,竟敢在那“四德”支配着社会的时候,面上戴着“四德”的面具,挺身出来“泣红”,并为诸红声诉。泣红亭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他这一部分的“所见”在那时候实在不能不推为天才的发见。虽然有些地方头脑依然冬烘得可观,那是时代限制,不能因此怪他。至于所有问题都几乎未曾提出正确的解决方法来,更是时代限制,不能怪他。 《镜花缘》作者李汝珍像 叁 《镜花缘》对于女子所不该吃受的,大约用三种方式提出抗议。在那提议的方式之中,也可看出作者着重在那些地方。第一种大约作者认为比较无关轻重的,或者问题并不限于女子的,只用男子和男子谈论的形式提出。例如关于所谓“妇容”,作者的意思也以为“不必颜色美丽”,不应看见颜色不美便就看轻,但这意思不过借从唐敖的嘴里说出来:
又如送子女入空门,也只借君子国的吴之和的口里说出来:
再如算命合婚,也只借了君子国吴之和的口提出个抗议来:
此外婚礼的奢侈等问题,也都只以男子会谈的形式提出。这大概都是作者认为比较轻小的问题。 复旦大学中文系1960级毕业生合影,第二排中为陈望道 肆 第二,作者认为比较重大的问题,就另以女子和男子对抗的形式提出。对抗的方法不是打,便是骂。例如多九公在黑齿国里白恃多识多知,略为看不起两个黑女,便被两个黑女一递一换骂得无地自容:
两面国的强盗掳掠唐闺臣等做妾,也被他的押寨夫人叫人打得九死一生:
一味打骂,自然不是办法,就算是办法,也实在难得办就。世上戴着浩然巾掳掠女子的强盗有得肆,肯自己将身爬伏地上,自己吩咐喽啰替夫人重责平气至于自己快要断气还不冒出吞没得下人的火来的,除在作者幽默的头脑之外到那里去找呢?这自然只是《红楼梦》里的甄家女儿哲学。《红楼梦》第二回记甄府公子的女儿哲学道:“这女儿两个字,是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你们这种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要紧。但凡要说的时节,必用净水香茶嗽了口方可;设若说错,便要凿牙穿眼的。”但在《红楼梦》还被评为“顽劣”的,一经《镜花缘》把那以骂还骂,将打还打的报复手段,和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混和写出,却不意得了我们给它做引论的胡适大大赏识,以为爽快。 五十年代初陈望道(前排左三)和复旦新闻系师生合影于陈望道题名的新闻馆前 伍 至于第三,作者认为更重大的有伤女子身体的,更就用报复的手段写出来,叫你们男子自己来尝尝滋味看。例如缠足,便是一例。穿耳也是照样。 关于缠足,作者在第十二回里便已借了君子国吴之和的口来,深恶痛绝地说了一遍:
到了第三十三回写女子国女王选林之洋为王妃时,更借了林之洋这个男子的身体来试了一道。先是穿耳:
次后便是缠足:
这在作者,自然不过借此形容缠足之惨无异“置之于死”,坐实所谓“圣人之所必诛,贤者之所不取”。同时又是指明两足瘦小,实系两足残废,只是丑,不是美。普通人认丑作美,只因“自古如此”,就此“习焉不察”,如俗语说的“习惯成自然”(借用书中唐敖语,见三十二回),并非别有什么深根奥据。而胡适竟赏识它以为是女权伸张的乌托邦,还说:“他的女儿国一大段将来一定要成为世界女权史上的一篇永久不朽的大文;对于女子贞操,女子教育,女子选举等等问题的见解,将来一定要在中国女权史上占一个很光荣的位置:这是我对于《镜花缘》的预言。也许我和今日的读者,还可以看见这一日的实现。”则不知“实现”的是什么?所谓“实现”是否贯到女儿国的描写?要是贯到那里,恐怕是误认反面的形容为正面的主张了罢。果真“实现”了那种被误认的主张,岂非妇女问题解决了,男子问题却又发生了? 陈望道故居,上海杨浦区国福路51号复旦第九宿舍内 陆 总之,《镜花缘》的特殊贡献只在泣诉抗议,不在解决问题。如果误认解决问题为《镜花缘》的贡献,就要感到无限的失望。因为他的解决没有一样不是空想的。不说别的,就是贯穿全书作者始终注意的女子教育,女子选举等问题,也是没有一样不带着极浓厚的空想色彩的。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红楼梦》作者自题的这几句诗,我看不妨借来题这部《镜花缘》罢。 一九三四年二月十日 *本文原载于1934年3月《女青年》月刊第13卷第3期。 编辑 | 潘文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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